——那個夏天,光與影交織,愛與憾同行,我們跌跌撞撞,奔向未知的遠方。
初秋午后的陽光,帶著夏末未褪盡的燥熱,斜斜穿過育英高中老校區(qū)高大的法國梧桐。光斑在水泥地上跳躍,卻被濃密的樹蔭切割得支離破碎,在靠近圍墻的那個僻靜角落,尤其顯得陰郁沉悶??諝饫锔又鴫m埃和遠處操場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喧鬧聲。但在這里,只有一種黏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陳野斜倚在爬滿苔蘚的冰涼墻壁上,一條腿屈起,腳上那雙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的舊球鞋,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墻根剝落的灰泥。他嘴里叼著半截沒點燃的煙,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面前那個幾乎要縮進墻縫里的身影——高一新生李明。
李明瘦小的個子,洗得發(fā)黃的校服套在身上顯得空蕩蕩,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此刻鏡片后的眼睛里盛滿了恐懼,嘴唇哆嗦著,臉色比身后的灰墻還要難看。
“嘖,野哥,這豆芽菜膽子比耗子還小,抖得跟篩糠似的。” 一個染著幾縷黃毛、身材干瘦像猴精的男生靠在旁邊一棵梧桐樹干上,抱著胳膊,嘴里嚼著口香糖,嗤笑出聲。他是陳野的“跟班”之一,綽號就叫“瘦猴”。
“就是,瞧他那慫樣兒,掏個錢跟要他命似的?!?另一個體格敦實、剃著板寸的男生,外號“大熊”,用腳尖踢了踢地上一個小石子,石子精準地滾到李明腳邊,嚇得他又是一哆嗦。大熊咧開嘴,露出一口不太整齊的牙,笑得滿是惡意。
李明被這肆無忌憚的嘲笑和充滿壓迫感的包圍弄得更加惶恐,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哭腔:“野……野哥……”
陳野沒應聲,只是微微偏了下頭,額前幾縷稍長的黑發(fā)垂下來,遮住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煩躁。他習慣了這種場面,也習慣了小弟們聒噪的幫腔。
他伸出兩根手指,慢條斯理地從嘴里取下那截煙,夾在指間把玩著,動作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刻意模仿的痞氣。
瘦猴立刻湊近一步,對著李明揚了揚下巴:“喂!聾了?野哥問你話呢!規(guī)矩懂不懂?” 他的聲音拔高,帶著明顯的輕蔑和催促。
李明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慌慌張張地去掏校服口袋。一個皺巴巴的、印著褪色卡通圖案的小錢包被他掏了出來,塑料封皮上還沾著點油漬。他顫抖著手打開,里面是幾張卷了邊的零錢,最大面額是十塊,還有一些硬幣。他幾乎是捧著,小心翼翼地遞向陳野的方向。
“操!就這點兒?打發(fā)要飯的呢?” 瘦猴夸張地叫起來,伸手一把抓過錢包,粗暴地抖了抖,硬幣嘩啦啦掉了一地。他嫌棄地捏著那幾張可憐的紙幣,在李明眼前晃了晃,“我說豆芽菜,你他媽當野哥開善堂的啊?下個禮拜,翻倍!聽見沒?”
大熊在旁邊抱著胳膊,嘿嘿冷笑,像看一場有趣的猴戲。
陳野的目光在那幾張被瘦猴捏著的紙幣上停留了一秒,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確實太少了。但他依舊沒說什么,只是伸出手,從瘦猴手里隨意地捻過那幾張紙幣,看也沒看,就塞進了自己同樣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口袋。地上的硬幣,他連瞥都沒瞥一眼。
“下禮拜,” 陳野的聲音終于響起,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卻像冰冷的鐵塊砸進這片死寂的空氣里,瞬間壓過了瘦猴的聒噪。他的目光落在李明慘白的臉上,“別磨蹭。也別想著告訴老師或者誰?!?他向前傾了傾身子,陰影瞬間將李明完全籠罩,“這角落,歸我管。懂?”
李明像被凍住了一樣,只剩下牙齒打顫的聲音。他拼命點頭,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砸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團深色。
“哭?哭你媽啊哭!” 瘦猴不耐煩地罵了一句,作勢要上前。
陳野一個眼神掃過去,瘦猴立刻悻悻地縮回手,但臉上還是掛著那種令人厭惡的輕蔑笑容。
“滾吧。” 陳野吐出兩個字,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李明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轉(zhuǎn)身就跑,瘦小的背影倉皇地消失在梧桐樹道的拐角,仿佛身后真的有惡鬼在追。
“野哥,這小子忒沒油水了?!?瘦猴看著李明消失的方向,撇撇嘴。
“就是,下次得找個肥點的。” 大熊附和道,用腳撥弄著地上散落的硬幣,發(fā)出叮當?shù)捻懧暋?/p>
陳野重新靠回冰冷的墻壁,陰影將他大半張臉都藏了起來。他重新叼上那截沒點燃的煙。瘦猴和大熊識趣地安靜下來,但那種混混特有的、無所事事的痞氣和輕慢,依舊彌漫在空氣中,像角落里揮之不去的霉味。
遠處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女生嬉笑的聲音隱約傳來,仿佛來自另一個光明而喧鬧的世界。
這個角落,是他和他的“規(guī)則”、他的“兄弟”所籠罩的王國。沉悶、壓抑,充斥著低劣的嘲弄和原始的、弱肉強食的秩序。他習慣了這里的陰暗和身邊人的嘴臉,就像習慣了自己身上洗不掉的、屬于街頭的某種氣息。
他深吸了一口沒有點燃的煙蒂,煙草的干澀味道彌漫在口腔。初秋的風穿過樹梢,帶起一陣沙沙的輕響,卻吹不散這片角落里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暗流,以及他那兩個小弟身上散發(fā)出的、廉價而刺鼻的痞氣。
這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后,一次再尋常不過的“交易”。陳野并不知道,幾分鐘后,一個莽撞的身影會像一道不合時宜的強光,驟然刺破這片他習以為常的陰霾和聒噪,將他自以為堅固的“王國”、他身邊這些輕蔑的嘴臉,連同他灰暗的內(nèi)心,撞得粉碎。并從此,讓一個名字——林薇——如同烙印般,刻進他混沌人生的軌跡。
此刻,只有梧桐葉在風中低語,以及瘦猴和大熊百無聊賴踢著石子的聲音,共同預示著風暴來臨前短暫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