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英高中圖書館的落地窗將暮光篩成慵懶的金粉,均勻鋪灑在寬大的實木桌面??諝饫飶浡f書特有的油墨與塵埃混合的味道,還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一種努力壓抑卻依舊存在的低氣壓。
沈星河坐在靠窗的位置,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汲取了充足陽光的冷杉他垂著眼,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純黑的鋼筆,筆尖正在攤開的物理競賽題集上流暢地移動,留下清晰嚴謹的推導步驟。陽光眷戀地停駐在他低垂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靜謐的陰影,將他周身籠罩在一種近乎孤絕的專注里。
桌子的另一端,氣氛卻沉滯如鉛。
林薇盯著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一道關于集合運算的題目頑固地抗拒著她的思路。筆帽無意識地在額角留下淺痕,視線卻不受控地飄向對面——那把深藍色的硬木椅空蕩蕩地杵著,椅背上搭著一件洗得發(fā)白、邊緣磨損的黑色連帽衛(wèi)衣,像一具沉默的鎧甲。
陳野的位置。第三次缺席。
“嘖,”夏晚的筆桿輕敲桌面,脆響刺破寂靜,她撇著嘴,目光斜睨那空位,“‘咱們的‘野哥’呢?又放鴿子?這都第幾次了?真當自己是天王老子,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野哥”二字被她咬得又重又粘,裹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蘇曉從英語語法書中抬起眼,目光如蜻蜓點水般掠過沈星河。沈星河依舊沉浸在他的物理世界,唯有握筆的指尖微不可察的一頓。蘇曉收回視線,聲音溫軟如常,帶著點息事寧人的味道:“晚晚,或許陳野同學……真有急事耽擱了?星河,你說對吧?” 話題如拋出的絲線,輕柔地系向沈星河,眼底藏著一絲微瀾。
沈星河終于抬眼。淺琥珀色的眸子平靜無波,像是結了冰的湖面,看不出情緒。他的目光在空椅子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淡淡掃過林薇微蹙的眉宇,最終落在夏晚臉上,語氣是一貫的平穩(wěn)清冷:“效率。缺席是他的損失。” 言簡意賅,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客觀事實。說完,他又重新低下頭,鋼筆尖與紙面摩擦的沙沙聲重新響起,規(guī)律而冰冷,切割著空氣。
林薇卻覺沈星河掠過她的那一眼,帶著穿透性的審視,心尖莫名一緊。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筆,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那道該死的集合題上。腦海里卻不合時宜地閃過陳野那張別扭又執(zhí)拗的臉。
急事?他能有什么“急事”?打架?勒索?還是……又退縮了?
一股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擔憂的煩躁感,像藤蔓一樣悄悄纏了上來。
她深吸一口氣,筆尖在草稿紙上重重劃下“A ∩ B”,聲響格外刺耳。
小組氣氛因陳野的缺席和沈星河那句冰冷的“效率”變得更加沉悶。時間在翻書聲與低語中緩慢爬行。
臨近結束時,林薇整理書包,發(fā)現自己的英語筆記本不見了。她仔細回想,下午最后一節(jié)英語課似乎放在了教室抽屜里,忘記帶出來了。
“你們先走吧,”她站起身,對還在收拾的夏晚和蘇曉說,“我筆記本落教室了,得回去拿一下?!?/p>
“?。恳遗隳銌??”夏晚問。
“不用,幾步路,很快?!绷洲睌[擺手,背起書包快步走出了圖書館閱覽室。
傍晚的風裹挾著初秋涼意,卷走了圖書館的沉滯。林薇疾行在空曠的走廊,腳步聲在熄了燈的教室間孤寂回響。取了筆記本,她習慣性選擇了那條穿越老校區(qū)梧桐道的近路。
梧桐道浸在暮色里,愈顯幽深。高大的梧桐樹枝椏交錯,將西斜的殘陽切割成破碎的光斑,勉強灑在水泥地上??諝饫锔又惸曷淙~腐爛的微酸氣息和泥土的味道。越往里走,光線越暗,四周也越安靜,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踩在落葉上的細微聲響。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不和諧的、斷斷續(xù)續(xù)又帶著明顯暴躁的聲音,從前方靠近圍墻的那個最熟悉的角落飄了過來,硬生生撕破了這片沉靜的暮色。——
“……看題!這題……它說……集合A包含元素1、2、3……呃,集合B包含元素3、4、5……問A和B的交集是什么?交集!就是……就是它們都有的那個!懂不懂?嗯?!”
聲音刻意壓沉,帶著一種努力模仿某種腔調的僵硬感,卻掩不住骨子里的焦灼。林薇瞬間就認出來了——是陳野!而且,他在講高一數學!集合!
她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腳步猛地頓住。他在這里?不是有“急事”?
鬼使神差的,她放輕呼吸,貓一般悄無聲息的潛近,借著一棵粗壯梧桐的掩護,屏息凝望。
就在那個陳野曾經靠著墻、叼著煙、漫不經心地“收”著李明保護費的陰暗角落里,此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陳野背對她,盤腿坐在地上,一件校服外套隨意地墊在屁股下面。他面前攤開一本花花綠綠、封面印著“學霸筆記速成”幾個大字的練習冊,旁邊還擺著幾本嶄新的、看起來就和他氣質格格不入的輔導書,其中一本赫然是《高一數學基礎精講》。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支筆,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正對著攤開的書頁,眉頭鎖得死緊,像是在跟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搏斗。
對面,瘦猴和大熊如坐針氈,屁股下只墊著幾張皺巴巴的報紙。瘦猴抓耳撓腮,作業(yè)本上字跡如鬼畫符;大熊更是愁苦滿面,蒲扇般的大手捏著細鉛筆,對著《基礎精講》上集合運算的例題,如臨大敵。
陳野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努力地、一字一頓地模仿著沈星河那種冷淡又清晰的語調,試圖顯得有條理,卻因為緊張和詞匯匱乏而顯得磕磕巴巴、異常僵硬:
“……交集!就是……就是它們都有的那個!1、2、3和3、4、5……都有的……是幾?”他手指用力戳著書上的例子,指關節(jié)敲得書本砰砰響,“三!就是三!懂不懂?交集A∩B就是{3}!寫??!愣著干嘛?”
瘦猴苦著臉,小眼睛在符號間亂轉:“野哥,這∩和∪彎彎繞繞的,瞅著暈乎乎的……咱非得整明白這個?能當飯吃?” 他實在無法將抽象的符號與現實勾連。
“閉嘴!”陳野壓低嗓子低吼,頸側青筋微凸,他煩躁的捋了捋自己凌亂的短發(fā),“重點…重點是概念!邏輯!懂?按書上來!沈…咳,書上說的!”他差點順口說出沈星河的名字,硬生生憋了回去,憋得臉有點紅。
大熊的注意力則被一個符號死死釘住。他瞪著作業(yè)本上自己歪歪扭扭寫下的那個“∈”(屬于),那符號在他筆下活像個歪脖樹杈。他甕聲甕氣,困惑無比:“野哥……這個‘屬于’……到底啥路數?是不是……誰歸誰管的意思?” 他用最樸素的“地盤”思維去理解數學符號。
“你……”陳野一口氣堵在胸口,看著大熊本子上那抽象派的“∈”和空蕩蕩的等式右側,熟悉的暴戾瞬間沖頂。他猛地揚起手,掌風帶起地上幾片枯葉,眼看就要朝大熊的板寸頭拍落——
大熊嚇得一縮脖子,條件反射般抱住了頭。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
陳野揚起的動作驟然僵在半空!他眼角的余光如同淬火的刀鋒,猛地劈開昏沉暮色,死死釘在林薇藏身的那棵巨大梧桐樹干之后——一片淺色的、屬于育英校服的衣角,在樹影的掩護下,驚鴻般一閃而逝!
時間仿佛被無形的寒冰凍結。
那只凝聚著野性與怒火的手掌,懸停在空氣中,微微顫抖。陳野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臉上所有的暴躁、不耐、笨拙的認真,如同退潮般急速剝落,只剩下被猝然撞破核心秘密的極度震驚和……一絲狼狽的慌亂。他猛地扭過頭,目光如探照燈般,挾著驚疑與厲色,狠狠刺向那片藏匿的陰影!
瘦猴和大熊還維持著抱頭縮頸的姿勢,全然不明所以,只覺野哥身上那股要砸碎一切的戾氣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讓他們頭皮發(fā)麻的……死寂的僵硬?兩人順著陳野幾乎要燒穿樹干的視線,茫然地也望了過去。
昏暗的光線下,林薇的心臟驟然縮緊!暴露了!她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隔著稀疏的葉影,對上陳野那雙翻涌著驚怒、羞惱、窘迫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的眸子,臉頰瞬間滾燙,血液轟然沖上耳膜。逃!這個念頭無比清晰,可雙腳卻如同灌了鉛。
空氣凝固成沉重的鉛塊,死死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梧桐道深處,唯有晚風穿過枝葉的嗚咽,以及四人之間無聲對峙的、令人窒息的電流。
“誰?!誰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