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存放處
后山的晚風(fēng),總帶著一股洗不凈的鐵銹味,像是生了銹的鈍刀子,一下下刮著上官昭陽裸露在外的脖頸。他蹲在藥圃邊緣,指尖拂過一株“凝露草”蔫黃的葉片。葉片邊緣蜷曲焦枯,本該蘊含的濕潤靈性早已被貧瘠的靈土榨干,只剩下茍延殘喘的灰敗。三畝薄田,曾是上官家最后的指望,如今也像祖父那張干癟的臉,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死氣。
夕陽的余暉,血一樣潑灑在遠處“上官府”那塊字跡斑駁的牌匾上,更添幾分凄愴。府內(nèi)深處,壓抑的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每一聲都像重錘砸在上官昭陽心口。那是父親上官宏,內(nèi)腑的傷勢又在作祟了。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穿過幾近荒蕪的前院,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傷藥刺鼻的苦澀味道。推開父親那間彌漫著藥味和衰敗氣息的房門,母親柳氏正背對著門口,用一塊半舊的濕布擦拭著父親額頭沁出的冷汗。床榻上,上官宏臉色蠟黃,胸口纏裹的麻布隱隱透出血污,呼吸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
“咳…昭陽…回來了?”上官宏艱難地掀開眼皮,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藥圃…如何?”
上官昭陽喉頭滾動了一下,強行壓下翻涌的酸澀,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爹,凝露草…怕是撐不到下月了,靈土里的養(yǎng)分…快耗盡了?!?/p>
“耗盡…”上官宏的眼神黯淡下去,渾濁的目光落在墻角陰影里那個物件上——上官家祖?zhèn)鞯摹熬抨住钡t。爐身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紋,黯淡無光,像一尊被遺忘的、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泥塑。它曾經(jīng)是家族的榮耀象征,如今卻連最基礎(chǔ)的凝露丹都煉不出一爐完整的,成了無用的廢物?!疤煲^我上官家么…”一聲悠長的嘆息,裹挾著絕望,在沉悶的房間里久久回蕩。
“都怨我!”柳氏的聲音帶著哭腔,肩膀微微顫抖,“要不是你爹為了那株能調(diào)理內(nèi)腑的‘三陽草’,硬闖了后山那片靠近禁地的崖壁…也不會被趙家的狗腿子發(fā)現(xiàn),打成這樣…連最后一點買藥的錢都…”
“趙家!”上官昭陽的拳頭在袖中猛地攥緊,指甲瞬間刺破掌心皮膚,溫?zé)岬囊后w滲出,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那點痛楚,卻奇異地壓下了他心中翻騰的暴怒火焰。趙家,那個傍上了九幽冥府外門執(zhí)事這根高枝的暴發(fā)戶,像跗骨之蛆,這些年對日漸衰敗的上官家極盡打壓之能事。搶生意,奪靈田,如今更是直接打傷了家主!
一絲極其微弱、難以察覺的灼熱感,毫無征兆地從他丹田深處升起,如同沉睡的火星被猛地撥動了一下,轉(zhuǎn)瞬即逝。他深吸一口氣,掌心傳來的痛感讓他冷靜下來,那絲奇異的灼熱也隨之隱沒。
“娘,我去丹房看看。”他低聲說,聲音異常平靜,轉(zhuǎn)身離開了這令人窒息的房間。
丹房在后院最偏僻的角落,推開門,一股混雜著焦糊味、藥渣味和陳年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角落里,“九曜”丹爐沉默地蹲踞著,爐身上那些扭曲的裂紋在昏暗光線下如同丑陋的疤痕。爐底,還殘留著上一次失敗的痕跡——一小撮焦黑的藥渣。
上官昭陽走過去,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爐壁上一條最深的裂痕。指尖傳來冰冷粗糙的觸感。他閉上眼,努力回憶著家傳那本早已翻爛的《離火訣》殘篇,試圖將體內(nèi)那點微薄的靈力凝聚于指尖,幻化出一絲火苗。
念頭剛起,丹田深處那股奇異的灼熱感再次涌現(xiàn),比剛才更清晰一分。這一次,它沒有立刻消失,反而順著他的意念,竟真的在指尖“嗤”地一聲,凝聚出一小簇微弱得幾乎透明的淡紅色火苗!
火苗只跳動了一瞬,便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掐滅,倏然消失。但就在那一瞬間,上官昭陽清晰地感覺到,指尖的空氣似乎極其細微地扭曲、塌陷了一下,仿佛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吸走了那點火苗的能量。
他猛地睜開眼,指尖空空如也,只有一點殘留的溫?zé)?。剛才那是什么?是錯覺?還是…他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墻角堆放的幾捆曬干的普通草藥,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浮現(xiàn)——他似乎“知道”左邊那捆“甘草”的中心部分,藥性保存得最為完好。沒有依據(jù),只是一種極其模糊的、空間上的“感覺”,仿佛那里有一小塊區(qū)域,隔絕了外界靈氣的流失。
這感覺來得快,去得更快。上官昭陽甩甩頭,將這點怪異暫時壓下。他蹲下身,仔細檢查著九曜爐底那道幾乎貫穿的裂痕,眉頭緊鎖。修補?談何容易。需要特殊的火系靈材“赤銅精”或者“融火膠”,這些東西,對如今的上官家來說,無異于天方夜譚。
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上官府。府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上官宏壓抑的咳嗽聲偶爾撕破這沉重的安靜,每一聲都像鞭子抽打在上官昭陽的心上。他獨自坐在自己狹小房間的窗前,窗外是沉沉的黑暗,仿佛也籠罩著他的未來。
那絲丹田深處的灼熱感,在寂靜中變得清晰起來,不再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火星,而是一點微弱卻持續(xù)存在的暖流,緩慢地溫養(yǎng)著他因修煉而疲憊的經(jīng)脈。指尖殘留的奇異空間感也揮之不去。這異樣,是天賦?還是別的什么?他攤開手掌,掌心白日里指甲掐出的傷痕早已結(jié)痂,留下幾道暗紅的印記。
這點異樣,能否換來父親的生機?能否挽回家族滑向深淵的命運?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死死纏繞住他的心神——后山禁地!
上官家祖訓(xùn)森嚴:后山深處那片被古藤怪石封鎖的幽谷,擅入者,死!據(jù)說那里曾是家族鼎盛時的秘地,后來發(fā)生了可怕的變故,成了不祥之地。但祖訓(xùn)里似乎也藏著另一層意思:那里,或許也封存著家族最后、也是唯一的希望。
黑暗中,上官昭陽的眼神一點點變得銳利,如同淬火的刀刃??謶忠廊淮嬖?,但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壓倒了它——不甘!不甘心看著父親在傷痛中煎熬至死!不甘心祖輩的榮光徹底湮滅!不甘心自己只能在這片絕望的泥沼里掙扎沉淪!
那點丹田的灼熱,仿佛感應(yīng)到他洶涌的心緒,猛地跳動了一下,傳遞出一股微弱卻真實的暖流,像是在回應(yīng)他的決心。
干了!
他悄無聲息地起身,換上最利落的短打,將一把磨得鋒利的柴刀別在腰后。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然溜出后門,朝著后山那片被家族恐懼籠罩的黑暗禁地奔去。
后山的夜,是活著的、充滿惡意的實體。參天古木扭曲著枝干,在頭頂織成密不透風(fēng)的黑網(wǎng),連微弱的星光都無法滲透。腳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積了多少年的腐葉爛泥,踩上去無聲,卻帶著滑膩冰冷的觸感,仿佛隨時會伸出無數(shù)腐爛的手將人拖入地底??諝庵袕浡鴿庵氐臐窀瘹馕?,混雜著某種若有似無的腥甜,令人作嘔。
上官昭陽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夜露的冰涼和草木腐爛的濁氣。他緊握著柴刀粗糙的木柄,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黑暗中,無數(shù)細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從四面八方涌來——枯枝斷裂的脆響,不知名蟲豸在落葉下爬行的窸窣,遠處偶爾響起的一聲凄厲鳥鳴,還有那無處不在的、仿佛貼著耳廓刮過的陰冷氣流。
他全神貫注,調(diào)動起所有的感官。白日里在丹房出現(xiàn)的那種模糊的“空間感”,在此刻的絕境中被逼到了極致。每一次落腳,他都能憑借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避開腳下深不見底的腐葉陷阱,或是繞開前方黑暗中橫亙的、布滿濕滑苔蘚的巨木虬根。他甚至能“感覺”到側(cè)后方幾尺外,一只潛伏在厚厚落葉下的、散發(fā)著微弱腥氣的蛇形生物,在他無聲靠近時,猛地彈射而出,卻被早有準(zhǔn)備的他側(cè)身驚險避開,只留下一道腥風(fēng)。
這詭異的能力救了他數(shù)次,卻也讓他精神繃緊到了極限。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冰冷地貼在皮膚上。禁地的氣息越來越濃重,仿佛有粘稠的、無形的壓力擠壓著身體和靈魂,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不知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跋涉了多久,前方終于出現(xiàn)異樣。濃密的藤蔓和扭曲的怪石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縫隙間隱隱透出一點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暗紅色光芒,如同垂死野獸的最后一點瞳光。
到了!祖訓(xùn)中的禁地核心!
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驅(qū)使著他,上官昭陽咬緊牙關(guān),用柴刀劈砍開擋路的堅韌藤蔓,奮力擠過狹窄的石縫。眼前豁然開朗,卻又瞬間被更大的驚悸攫?。?/p>
這是一個不大的、被絕壁環(huán)繞的死谷。谷底中央,竟是一個小小的水潭。詭異的是,潭水并非清澈,而是粘稠如血漿的暗紅色!水面平靜無波,卻散發(fā)著令人靈魂都感到灼痛的恐怖高溫!那暗紅的光芒,正是從這血潭深處透出的。
更可怕的是,血潭邊緣的巖石上,散落著幾具慘白的骸骨!有的骸骨上還掛著殘破的衣物碎片,看樣式,竟有幾分上官家舊時服飾的影子!骸骨扭曲的姿態(tài)無聲地訴說著臨死前的巨大痛苦。一股濃烈的死亡和怨恨氣息,混合著血潭的高溫,如同實質(zhì)般壓迫過來。
上官昭陽渾身冰冷,血液幾乎凝固。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他下意識地想要后退,逃離這個地獄般的所在。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他丹田深處那股一直存在的微弱灼熱感,毫無征兆地猛然爆發(fā)!仿佛沉睡的火山被徹底點燃,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席卷四肢百骸,與谷中那血潭散發(fā)出的恐怖高溫產(chǎn)生了某種強烈的共鳴!
“嗡——!”
一聲沉悶的震響并非來自血潭,而是直接在他體內(nèi)炸開!一股難以抗拒的沛然巨力猛地將他向前一扯!
上官昭陽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身體已經(jīng)失去平衡,踉蹌著朝那恐怖的血潭邊緣撲倒!
完了!他心中只來得及閃過這個絕望的念頭,眼前是急速放大的、翻滾著不詳氣泡的暗紅潭水!
然而,預(yù)想中被高溫熔化的劇痛并未傳來。就在他身體即將觸碰到那沸騰血水的瞬間——
“咻!”
一道刺目的赤光,如同撕裂夜空的隕星,猛地從血潭最深處激射而出!速度快得超越了上官昭陽視線的捕捉極限!
他只覺胸口膻中穴位置猛地一燙,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印上!一股無法形容的、足以焚毀靈魂的恐怖熱流,帶著毀滅性的暴烈氣息,蠻橫地撞破他的皮肉,直接貫入他的體內(nèi)!
“呃啊——!”
上官昭陽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嚎。劇痛!仿佛身體從內(nèi)部被點燃,每一寸血肉、每一條經(jīng)脈都在被狂暴的火焰瘋狂焚燒、撕裂!他的皮膚瞬間變得赤紅滾燙,絲絲縷縷的白氣從毛孔中蒸騰而出,整個人如同煮熟的蝦子般蜷縮在地,劇烈地抽搐著。眼前的一切景象都開始模糊、旋轉(zhuǎn),意識如同狂風(fēng)中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
就在這瀕死的邊緣,他腰間那不起眼的儲物袋里,那尊布滿裂紋、被他用布包好隨身帶著的“九曜”丹爐,第一次發(fā)出了異動!
“嗡…嗡…”
低沉而奇異的嗡鳴聲,并非來自外界,而是直接在上官昭陽痛苦混亂的識海中響起!這嗡鳴帶著一種古老而溫和的韻律,竟奇異地撫平了一絲體內(nèi)那肆虐的暴烈火毒。
緊接著,一道微弱的、卻無比堅韌的金色流光,從儲物袋的縫隙中悄然逸出,如同有生命的藤蔓,輕柔地纏繞上上官昭陽滾燙的手臂,絲絲縷縷地滲入他的皮膚。這金光所過之處,體內(nèi)那焚身蝕骨的劇痛竟然真的被稍稍壓制了一絲!
與此同時,在無人察覺的黑暗里,“九曜”丹爐爐壁上那一道最深的裂痕邊緣,一絲微弱得幾乎不可見的金色光芒,極其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閃爍了一下,如同沉眠億萬載的星辰,第一次被喚醒,投下了一縷微光。
這縷微光,微弱卻頑強,穿透了無邊的黑暗和焚身的痛苦,映入了上官昭陽即將沉淪的意識深處,帶來一絲渺茫卻真實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