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耳的譏笑聲，如同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李玄的耳膜，也扎穿了國公府死水般的沉寂。
他扶著冰冷廊柱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瞬間泛白，發(fā)出輕微的“咯”聲。一股混雜著屈辱與暴怒的火焰，轟然竄上心頭，燒得他眼前發(fā)黑，幾乎要不管不顧地沖出去。
“二公子！不可！”福伯枯瘦的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抓住李玄的手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近乎哀求的恐懼，“是長孫府上的……那位小霸王……咱們惹不起?。∪桃粫r，忍一時風平浪靜……”
長孫府！小霸王？長孫無忌的侄孫，長孫渙！原主記憶里那張跋扈囂張的臉瞬間清晰起來。
李玄胸口劇烈起伏，強行壓下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嘶吼。他明白福伯的恐懼。
長孫無忌，當朝司徒，天子心腹，權勢熏天，一手主導了太子案的清洗。
此刻的長孫府，正是這長安城中最令人膽寒的存在！他一個剛剛“病愈”，兄長被流放的次子，拿什么去對抗？
笑聲漸行漸遠，帶著勝利者的得意，最終消失在府門外。留下的，只有更深的死寂和彌漫在空氣中的、令人窒息的屈辱。
李玄站在原地，任由深秋的冷風灌進單薄的里衣，刺骨的寒意卻壓不下心頭的滾燙。他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掌心赫然是幾個滲血的月牙印。力量！前所未有的、對力量的渴望，如同瘋狂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勒得他喘不過氣。沒有力量，在這長安，連狗吠都要忍著！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帶著腐朽落葉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強行澆熄了那沸騰的怒火，只余下冰冷的余燼。他不再看佛堂的方向，母親的背影已刻入腦海，成為沉甸甸的負擔。他轉向福伯，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沙啞，卻多了一種磐石般的冷硬：“扶我回房?！?/p>
回到彌漫著藥味和絕望氣息的臥房，李玄靠在床頭，閉上了眼。福伯憂心忡忡地退了出去，留下他獨自面對這死寂的空間。兄長遠謫嶺南的絕路，母親枯坐佛堂的絕望，府內仆役噤若寒蟬的惶恐，還有長孫渙那肆無忌憚的羞辱……一幕幕在黑暗中反復上演，如同鈍刀，反復切割著他的神經(jīng)。
不能坐以待斃！書房！父親的書房！那個隱秘的角落，是他唯一的指望！
念頭一旦清晰，便如野火燎原。他掙扎著起身，身體依舊虛弱，腳步虛浮，但眼神卻銳利如鷹。他必須親自去確認！趁著父親李靖尚未歸府，趁著這府邸被陰云籠罩、人心惶惶之際！
避開偶爾路過的仆役，李玄如同一個幽靈，在熟悉又陌生的府邸廊柱間穿梭。深秋的陽光透過高麗紙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黯淡的光影，非但沒能帶來暖意，反而更添幾分蕭瑟。往日穿梭忙碌的仆役身影稀疏了許多，即便遠遠看到他，也只是匆匆低頭行禮，然后如同受驚的兔子般快速溜走，眼神閃爍，不敢與他對視?？諝庵心枪蔁o形的沉重，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得人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終于靠近了位于東院的書房區(qū)域。這里守衛(wèi)明顯森嚴了許多，兩名身著李府親兵服飾的彪悍家將，如同鐵鑄的雕像，按刀矗立在通往書房小院的月洞門外，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他們的存在，無聲地宣告著此地的禁區(qū)地位。
李玄的心沉了沉。硬闖？絕無可能。他停下腳步，隱在一叢半枯的修竹后，目光越過月洞門，落在那扇緊閉的、厚重的書房木門上。門環(huán)是猙獰的獸首，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那就是他唯一生路的入口，卻也是咫尺天涯。
怎么辦？
就在他焦灼思索之際，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李玄悚然一驚，猛地回頭，只見一個穿著粗布短襖、端著空藥碗的小廝，正低著頭快步走過，似乎剛從附近某個院落出來。這小廝看著面生，年紀不大，臉上還帶著一絲未褪盡的稚氣和惶恐。
“站住?！崩钚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意。
那小廝渾身一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轉過身，看清是李玄后，更是嚇得臉色煞白，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手中的藥碗差點脫手：“二……二公子饒命！小的……小的只是去給西院管事送藥……”
李玄沒有理會他的辯解，目光銳利如刀，在他臉上掃過：“抬起頭來?！?/p>
小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眼神躲閃，根本不敢與李玄對視。
“你，”李玄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常在這附近走動？”
“回……回二公子，小的……小的負責東院西側幾個院落的雜役，偶爾……偶爾也會被喚去書房外清掃落葉……”小廝的聲音抖得厲害。
書房外！李玄心頭猛地一跳。機會！
“書房……”李玄故意頓了頓，目光緊鎖著小廝的眼睛，“父親的書房，規(guī)矩森嚴。你進去過？”
“沒！絕對沒有！”小廝嚇得連連磕頭，“國公爺?shù)臅?，除了福伯，誰也不能進！小的……小的只在院門外清掃，連門檻都不敢碰！有一次……有一次管事讓我把一盆蘭花送到書房廊下，也是放下就走，絕不敢多看一眼！”他似乎急于撇清關系，語速飛快。
“廊下？”李玄捕捉到這個細節(jié)，“書房正門廊下？”
“是……是的，就在臺階旁?！?/p>
“你放下花盆時，”李玄的聲音更輕，如同耳語，“可曾留意……書房門左側，靠近墻角的地板？那里……可有異常？比如……特別的光滑？或者，有一塊磚石……似乎與別處不同？”他循著原主記憶深處那模糊的印象，試探著問道。
小廝愣住了，臉上露出茫然和努力回憶的神情。他皺著眉，似乎在竭力回想那無關緊要的角落。過了片刻，他有些不確定地小聲道：“好像……好像是有點不同？左側墻角靠里那塊青石板……邊緣……邊緣似乎比旁邊的石板要……要圓潤那么一點點？像是經(jīng)常被什么東西蹭過……小的當時還奇怪了一下，但……但沒敢多看……”
圓潤！經(jīng)常被蹭過！
李玄的心臟，如同被重錘狠狠擂了一下，瞬間狂跳起來！就是那里！記憶的碎片轟然契合！那模糊印象中的暗格，就在門內左側墻角！
“很好?！崩钚穆曇艋謴土似届o，甚至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滿意，“今日之事，爛在肚子里。若有人問起，就說我病體未愈，神思恍惚，問你些府內瑣事打發(fā)時間。明白嗎？”
“明白！明白！小的明白！謝二公子！謝二公子！”小廝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兩個頭，爬起來端著藥碗，幾乎是連滾爬爬地逃離了。
李玄重新隱回竹叢的陰影里，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緊閉的書房門和門外如同門神的親兵。小廝的話，如同黑暗中的螢火，給他指明了方向。但如何避開守衛(wèi)，進入書房，依舊是個巨大的難題。時間緊迫，父親隨時可能歸來！他必須盡快找到機會！
接下來的兩日，李玄如同最耐心的獵手。他強撐著“病體”，開始在府內有限的范圍內“散步”。每一次，他都會“不經(jīng)意”地靠近書房所在的東院，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丈量著守衛(wèi)的輪值時間、換崗間隙，觀察著書房小院的地形——圍墻的高度，是否有可供攀爬的樹木或假山借力，后窗的位置……
他注意到，每日午后，陽光最盛，守衛(wèi)也似乎最容易松懈的一個時辰。其中一名守衛(wèi)會短暫離開，似乎是去如廁或飲水，時間大約一炷香。而書房后窗，緊鄰著一座堆疊嶙峋、生滿苔蘚的假山，位置頗為隱蔽。
一個大膽而冒險的計劃，在他心中逐漸成形。風險極高，一旦被發(fā)現(xiàn)，后果不堪設想。但兄長在嶺南的絕境，母親在佛堂的枯槁，府內無處不在的壓抑和監(jiān)視，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屈辱感，都在逼迫著他——必須行動！
第三天午后，秋陽懶懶地掛在天際，帶著一絲虛假的暖意。李玄早早便“歇下”，屏退了福伯。他換上了一身深青色、便于行動的窄袖舊衣，將褲腳扎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手心沁出冷汗，但眼神卻冷靜得可怕。
他悄無聲息地溜出臥房，避開稀少的仆役，如同一道貼著墻根的影子，再次潛行至東院附近。他藏身在一叢茂密的芭蕉樹后，屏住呼吸，死死盯著月洞門前的守衛(wèi)。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息都像一年般漫長。終于，那個熟悉的身影動了！其中一名守衛(wèi)對同伴低聲說了句什么，轉身朝著側院的方向走去。
就是現(xiàn)在！
李玄如同離弦之箭，借著芭蕉葉的掩護，矮身疾沖！他沒有走月洞門，而是繞到了書房小院的側面。那里有一道連接仆役角門的低矮圍墻。他后退幾步，深吸一口氣，調動起這具身體里僅存的力氣和原主那點微末的武學底子，猛地前沖蹬踏！
身體騰空而起，雙手險險扒住濕滑、長滿苔蘚的墻頭！手臂肌肉瞬間繃緊到極限，傳來撕裂般的痛楚。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上一撐！
噗通！
他狼狽地摔落在小院內側冰冷潮濕的泥地上，濺起幾點泥漿。顧不得疼痛和滿身狼狽，他立刻蜷縮身體，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側耳傾聽，月洞門外，剩下的那名守衛(wèi)似乎并未察覺這邊的動靜。
成功了第一步！
他不敢有絲毫耽擱，目光迅速鎖定了書房后墻那扇緊閉的雕花木窗。就是這里！他像壁虎一樣貼著墻根，利用假山嶙峋的陰影作為掩護，快速潛行到窗下。窗戶從里面閂著。他嘗試著用指尖在窗欞邊緣小心摸索，尋找最薄弱的縫隙……
終于，他在右下角找到一絲極其微小的松動！他屏住呼吸，用盡巧勁，指甲小心翼翼地摳進去，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向上撬動那根細小的木閂……
咔噠。
一聲輕得幾乎不存在的微響。木閂松開了！
李玄的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僅容手臂通過的縫隙，帶著一股陳年書卷和淡淡墨香的涼氣撲面而來。他沒有絲毫猶豫，側身如同泥鰍般滑了進去，反手迅速將窗戶掩好，心臟仍在狂跳。
書房內光線昏暗，只有高麗紙窗欞透進來的、被分割成方格的朦朧天光。巨大的紫檀木書案，頂天立地的書架堆滿竹簡和帛書，墻上懸掛著巨大的輿圖，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久未通風的沉滯氣息，以及一種無形卻沉重的威壓——那是屬于軍神李靖的氣息。
他顧不上細看，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瞬間鎖定了記憶中的位置——書房正門內側，左側墻角！
他幾乎是撲了過去，蹲下身，手指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撫向那塊緊貼墻角的青石板。指尖傳來冰涼堅硬的觸感。他用力按壓石板中心，紋絲不動。沿著邊緣細細摸索，果然！如同那小廝所言，這塊石板的邊緣，尤其是靠近墻角內側的部分，觸感比旁邊的石板要圓潤光滑許多，仿佛被什么東西經(jīng)年累月地摩擦過！
就是這里！暗格的開關！
他強壓下狂喜，指尖在石板邊緣光滑處反復試探、按壓、尋找著可能的機括。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時間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指尖在石板上的細微摩擦聲。
終于！當他用指腹用力按壓石板內側邊緣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與石紋融為一體的凹陷時——
“咔…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機括彈動聲，在死寂的書房內驟然響起！
李玄的呼吸瞬間停滯！他猛地低頭，只見那塊緊貼墻角的青石板，竟無聲無息地向內滑開了一道不足兩指寬的縫隙！一股更加陰冷、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奇異礦物味道，從縫隙中幽幽滲出。
成了！暗格！父親李靖的秘密！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沖擊著李玄的心神。他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探——
“吱呀——”
一聲清晰無比的、門軸轉動的摩擦聲，如同驚雷般，陡然在書房外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