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市買菜回家,我一刻不停地洗菜做飯。剛忙活完,丈夫就推門進(jìn)來:“遇晴家水管爆了,
你快去幫幫忙,她一個單身媽媽不容易。”我解開圍裙,去她家疏通下水道,清理積水,
安撫受驚的孩子……等我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家,
卻看到丈夫拿著我女兒那件毛衣遞給了蘇遇晴?!扒鐑?,別有心理負(fù)擔(dān),
反正小黎也穿不了了,給樂樂穿正合適?!蔽铱粗羌?,突然出聲,“唐嶼舟,
我們離婚吧。”他滿臉不可思議,“離婚?就為了一件舊毛衣?”“對,就為了一件舊毛衣。
”1我的話音落下,客廳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唐嶼舟的臉色沉了幾分:“欲雪,
你怎么又鉆牛角尖了?”他走過來,想替我理一理額前被汗水浸濕的碎發(fā),被我偏頭躲開。
他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不耐煩一閃而過?!昂昧耍抑滥阈睦镞€想著小黎,
但人都走了這么久了,我們總得向前看?!彼麎旱吐曇?,指了指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的蘇遇晴。
“遇晴家什么情況你不是不知道,一件衣服而已,能幫就幫一把,別讓人家看了笑話。
”蘇遇晴立刻將毛衣遞還給我,眼圈紅紅的,滿是歉意?!吧┳?,對不起,
我不知道這件衣服對你這么重要。嶼舟也是一番好心,你別怪他,我們不要了。
”唐嶼舟立刻接過毛衣,重新塞回她懷里,語氣生硬?!澳弥?!欲雪就是這個性子,
心里堵著氣,過一會兒就好了。”他又轉(zhuǎn)向我,眉頭輕蹙:“快去洗洗,一身臟味兒。
飯菜都涼了,趕緊端上來,晴兒和樂樂還沒吃飯呢?!蔽覜]有動,
目光死死地鎖在那件毛衣上。在他的世界里,這的確是一件小事。一件衣服,一個鄰居,
一次順理成章的幫助。他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這件毛衣對我意味著什么。我泄了力,
可還是再次開口?!拔乙x婚?!碧茙Z舟的耐心終于告罄:“姜欲雪,你鬧夠了沒有!
為了一件沒人穿的舊衣服,你要拆了這個家嗎?你覺得你這樣,九泉之下的小黎能安心嗎!
”“那不是一件舊毛衣?!蔽胰讨岢粗难劬?,試圖讓他明白,“那是小黎的,
是我織給她的。”“我知道是小黎的!”他提高了音量:“可人死不能復(fù)生!
東西留著有什么用?你整天抱著那些舊東西,把自己關(guān)在過去,有意思嗎?
”“我把衣服給樂樂,是希望它能有點(diǎn)用處,也是想讓你走出來!我是為你好!
”喉頭哽了哽,酸澀順著我的喉管蔓延。“唐嶼舟,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
”他回頭瞪著我:“問你?問了你會同意嗎?你恨不得把小黎所有的東西都供起來,
建成一座紀(jì)念館,然后把自己也活成一座墓碑!我不能看著你這樣下去!
”他的話一下下割著我的神經(jīng)。是,我確實把小黎的東西都收得好好的。她的畫,
她的小發(fā)夾,她穿過的鞋子,我都用收納箱封存起來,放在閣樓上。只有這件毛衣,
我舍不得。在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里,我就是抱著這件毛衣,感受著上面仿佛還殘留的氣息,
才勉強(qiáng)熬過來。這是我的傷,我的慰藉。他不懂,也從未嘗試去懂。他只覺得我病了,
需要被他糾正。2蘇遇晴見狀,連忙拉著女兒樂樂的手?!皫Z舟,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別因為我們讓你們夫妻吵架?!薄坝銮缒銊e管,”唐嶼舟一把拉住她,“這事不怪你,
是她自己想不開。讓她冷靜一下就好了?!闭f完,他徑直走進(jìn)廚房,把我剛做好的菜端出來,
拉著蘇遇晴母女坐下吃飯。無人管站在客廳里的我。餐桌前笑聲陣陣,一滴淚落在我腳邊,
悄無聲息。那一刻,我徹底明白了。他覺得我在小題大做,我覺得他冷酷無情。
我們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我閉上眼,將淚水逼回去,再睜開時,
眼神已經(jīng)一片清明。蘇遇晴最終還是帶著那件毛衣走了。唐嶼舟走到我面前,試圖擁抱我。
“剛才我的語氣確實沖了些,我給你道歉,對不起?!蔽覜]有反抗,任由他抱著。
他的身體是溫?zé)岬?,可那份暖意,始終無法抵達(dá)我的心底。我想起很多年前,
小黎生病的日子。小黎的頭發(fā)掉光了,她開始不愿意照鏡子。那件黃色的毛衣,
就是在那段時間織的。我想讓她暖和一點(diǎn),也想讓她看起來不那么憔悴。毛衣織好的那天,
小黎高興壞了,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皨寢?,你看,我像不像一只小兔子?
”我笑著點(diǎn)頭,眼淚卻掉了下來。唐嶼舟來的時候,也看到了這件毛衣。
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挺好看的,別讓她感冒了?!比缓螅纸悠鹆怂碾娫?。
他永遠(yuǎn)在忙,永遠(yuǎn)有比我們母女更重要的事。他不是沒有分擔(dān),他分擔(dān)了所有的醫(yī)藥費(fèi)。
但他卻把所有的陪伴、煎熬和絕望,都留給了我一個人?,F(xiàn)在,他甚至要奪走我僅剩的念想。
從回憶中抽離,我輕輕推開他?!疤茙Z舟,這幾年你對我說得最多的,就是對不起。
”生孩子時他忙,我一人到醫(yī)院生產(chǎn);小黎生病時他忙,我一人照顧;小黎的葬禮他忙,
我一人置辦。事后他總是很快說對不起。隨著他的道歉聲落下,我的心也碎了一遍又一遍。
燈光昏暗,唐嶼舟的臉大半隱在陰影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在他抬眼的時候,
對上了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眸。我的心倏地變痛。
再開口聲音變得破碎:“可我需要的不是道歉?!彼櫰鹈碱^,“我不懂,
那你需要的是什么?愛嗎?我們都老夫老妻了,這些都是虛的。
”我怔怔地看著面前結(jié)婚十年的丈夫,他的模樣沒怎么變??赡穷w心,卻好像從一開始,
就從未為我跳動過。他看我沒反應(yīng),還要說什么,卻接到了公司電話?!坝?,別多想了,
公司有急事我必須得去一趟?!彼嗣业念^安撫,剛走到門口,蘇遇晴就沖了進(jìn)來。
她滿臉淚水,說話泣不成聲:“嶼舟,樂樂發(fā)燒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我聽見唐嶼舟溫柔地對她說:“別急,我馬上開車送你們?nèi)メt(yī)院!
”門被重重關(guān)上,客廳一片死寂。我扯了扯嘴角,苦澀地笑了。小黎進(jìn)ICU下病危的時候,
也沒見唐嶼舟這么著急過。心里一片冰涼。他不愛我。這么多年,我一直都知道。
3唐嶼舟一夜沒回來。枕頭濕了一片,眼睛又干又澀。我慢慢地坐起來,
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整個人都是灰敗的。我在床上枯坐了很久,
然后走到衣柜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里面放著一些他的舊物。一個相冊,幾封信,
還有一本購房合同。我以前從不翻看這些,我覺得夫妻之間應(yīng)該有最基本的信任和尊重。
但現(xiàn)在,我只想為自己找一個答案。我翻開了已經(jīng)泛黃的信件。是唐嶼舟寫給蘇遇晴的情書,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我合上信,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沒有嫉妒,也沒有憤怒,
只是發(fā)自心底的累。我突然想起了很多被我忽略的細(xì)節(jié)。蘇遇晴剛搬來時,
唐嶼舟表現(xiàn)出的那種超乎尋常的熱情。他主動上門幫忙,介紹社區(qū)環(huán)境,
熱情得不像他的風(fēng)格。蘇遇晴的女兒很自然地叫他“唐叔叔”,
后來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唐爸爸”。唐嶼舟從不糾正,反而很享受。而小黎在世時,
他很少有耐心陪她玩超過半小時。他可以溫柔和耐心,只是沒有給我和女兒。
我與唐嶼舟是青梅竹馬。從小唐嶼舟就是院里所有孩子崇拜的對象,
是那種走在人群里會發(fā)光的存在。能嫁給他,是我從未敢奢望過的。他坐在我對面,
疏離地笑著,最后對我說:“我爸媽很喜歡你,我也覺得你挺好的。那就試試吧。”我以為,
漫長的暗戀終于等到了最好的結(jié)局。結(jié)婚十年,我像一個高速運(yùn)轉(zhuǎn)的陀螺,為家庭任勞任怨。
沒有人體諒我的辛苦,沒有人關(guān)心我累不累。他們只會說:“欲雪真能干。
”蘇遇晴也說過:“姜姐,你真是太能干了,什么都會。不像我,遇到點(diǎn)事就慌了神。
”我笑了笑,沒說話。這些能干,不過是喪偶式婚姻逼出來的。沒有人天生什么都會。
蘇遇晴不會,是因為被寵著,即使死了老公后,也有唐嶼舟。就在這時,門被推開。
唐嶼舟回來了,他進(jìn)門就喊:“欲雪,樂樂昨晚發(fā)高燒……”沒在客廳看到我,他的話頓住,
找到了臥室來??吹轿已劬t腫著,心疼地抱住了我:“欲雪,是身體不舒服嗎?
”我沒回答,平靜地說:“唐嶼舟,昨天的離婚,我是說真的。”他的心疼瞬間消失,
死死地盯著我:“理由?”我看著他。“因為這十年。唐嶼舟,我嫁給你,
風(fēng)花雪月我沒體會過,倒是得到了一手的繭子。”我攤開手掌,
那些因為常年勞作而留下的粗糙厚繭,在明亮的燈光下無所遁形?!斑@十年,
我任勞任怨地伺候著你們?nèi)?,我累了。我不想再過了。”這番話,徹底激怒了唐嶼舟。
“姜欲雪,我虧待你了嗎?你吃穿用度,哪一樣不是我給的?”“我告訴你,
離婚你想都別想!”手腕上傳來劇痛,我用力掙脫,因為用力過猛,身體向后踉蹌了一步。
“唐嶼舟,你碰我一下試試?”我冷冷地看著他:“這個婚,我離定了!”說完,
我從衣柜里拖出那個積了灰的行李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十分鐘不到,
就整理好了我所有的東西。離婚后哭著退回一籮筐曾經(jīng)甜蜜物品的事,并不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冷心冷情的唐嶼舟,還真是一件禮物都沒送過我。我提著行李箱走到門口,唐嶼舟追了上來。
他擰著眉心:“姜欲雪,你有錢找律師嗎?還想離婚?!”我自嘲一笑,
婚姻到底給我?guī)砹耸裁矗课矣纤哪抗猓骸疤茙Z舟,找律師的事不勞你替我操心。
”“我有沒有錢,離婚后就知道了?!?第二天,我聯(lián)系了一位律師,咨詢離婚事宜。
律師姓王,是一位干練的中年女性。她聽完我的敘述,冷靜地分析:“唐先生這種情況,
屬于典型的情感忽視和精神虐待。雖然法律上很難界定為過錯方,
但我們可以從夫妻共同財產(chǎn)分割上為你爭取最大利益?!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王律師,
我還要一樣?xùn)|西?!薄笆裁矗俊薄拔遗畠旱哪羌??!蓖趼蓭熴读艘幌?,隨即明白了什么,
眼中流露出一絲同情。“姜女士,你放心,這件事我會幫你處理?!弊叱雎蓭熓聞?wù)所,
手機(jī)響了,是唐嶼舟。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澳阍谀??”電話那頭,
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你馬上給我回來,我……”我直接打斷他,“唐嶼舟,
我已經(jīng)委托了律師,離婚協(xié)議書她會盡快寄給你?!薄叭绻悴煌?,我們就法庭見。
”說完,我立馬掛斷了電話,不給他再廢話的機(jī)會。這時,我看到朋友圈更新提醒,
是蘇遇晴發(fā)的動態(tài)。最新一條是半小時前發(fā)的,配圖是一張游樂園旋轉(zhuǎn)木馬前的合照。
唐嶼舟和她親昵地靠在一起,懷里抱著樂樂?!爸x謝你,讓我們擁有了這么美好的下午。
”看來唐嶼舟日子過得很滋潤,挺好的,他們一家三口過去吧?!恢芎螅切±璧募扇?。
往年的這一天,都是我一個人度過。我會買一束她最喜歡的白色雛菊,去墓地陪她說說話。
唐嶼舟總是有各種理由缺席。要么是重要的會議,要么是臨時的出差。今年,
我依舊像往常一樣,抱著一束雛菊去了郊區(qū)墓園。墓碑上的照片,是小黎五歲時拍的,
她穿著我織的那件黃色毛衣,笑得天真爛漫。我輕輕擦拭著照片上的灰塵,低聲和她說著話。
“小黎,媽媽來看你了?!薄皨寢屪罱峒伊?,住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
”“媽媽在給你織一件新的毛衣,等織好了就燒給你,你在那邊就不會冷了……”說著說著,
聲音就哽咽了。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我以為是墓園的管理人員,沒有回頭。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欲雪?”我猛地回頭,看到了唐嶼舟。他瘦了些,
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神情憔悴。更讓我錯愕的是,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的身旁,
站著蘇遇晴和她的女兒樂樂。而樂樂的身上,赫然穿著那件黃色毛衣。那一瞬間,
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你們來這里做什么?”我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
唐嶼舟似乎沒察覺到我的異樣,他將蘇遇晴手里的菊花放在墓碑前,嘆了口氣。
“我?guī)鐑汉蜆窐穪砜纯葱±??!碧K遇晴也走上前,對著墓碑鞠了一躬,輕聲說:“小黎,
阿姨來看你了。你別怪你爸爸,他心里一直有你?!蔽依湫Τ雎?,“唐嶼舟,
她是以什么身份來看我女兒?你的朋友?你的鄰居?”我頓了頓,目光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