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首富沈家，曾幾何時，那是一個足以讓整條運(yùn)河的水流都為之一滯的名字。錦緞如云，商船如梭，雕梁畫棟的宅邸里，連空氣都浸潤著一種清貴而疏離的檀香。可如今，沈家那高懸的匾額，如同被蛀空了的巨木，只余下“沈宅”二字，在風(fēng)雨飄搖中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催債的、逼債的、落井下石的，各式各樣的面孔輪番登門，昔日的輝煌被踩進(jìn)泥里，碾得粉碎。
沈硯站在自家書房那扇熟悉的雕花窗欞前，窗外是傾盆大雨，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青石板上，濺起渾濁的水花，像極了外面那些急于撲上來撕咬沈家最后一點血肉的豺狼。父親沈文淵，那個曾經(jīng)在商場上叱咤風(fēng)云、言出法隨的男人，此刻佝僂著背，蜷縮在寬大的紫檀木椅里，仿佛被無形的重?fù)?dān)壓垮了脊椎。短短數(shù)月，他鬢邊已染盡寒霜，眼窩深陷，渾濁的眼底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燼。
“硯兒…” 父親的聲音嘶啞干澀，像是砂紙磨過粗糲的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絲，“蘇家…遞了話。只要…只要你肯入贅過去，做他蘇府的上門女婿，他們…他們便愿意伸出援手，替我們暫時壓下這滔天巨浪，給我們…喘息之機(jī)?！?/p>
書房里死一般沉寂。只有雨聲，鋪天蓋地，敲打著瓦片，敲打著窗欞，也敲打著沈硯的心。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連指尖都凍得麻木。入贅？去做蘇家的贅婿？那個昔日沈家連眼角余光都不屑瞥一下的暴發(fā)戶蘇家？
蘇家小姐蘇清璃…那個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沈硯的記憶深處。幼時模糊的片段浮上心頭——蘇家剛在江寧府嶄露頭角，一次官眷云集的春日宴上，小小的蘇清璃怯生生地躲在回廊柱子后，艷羨又畏縮地看著被眾星捧月的他。那時的他，是真正的天之驕子，錦衣玉食，眾星捧月，何曾留意過角落里那朵不起眼的小花？他甚至記不清她的模樣，只記得那雙眼睛，清澈卻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與生俱來的局促。后來，蘇家借著幾樁旁人不敢碰的鹽鐵生意和漕運(yùn)上的鉆營，如同藤蔓般瘋狂攀爬，財富滾雪球般膨脹，竟隱隱有了與沈家分庭抗禮之勢。可沈家的骨子里，流淌的是累世書香沉淀的清高，對蘇家這等驟然富貴的“銅臭”之家，向來是嗤之以鼻的。
“父親…” 沈硯喉頭滾動，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他看見父親猛地抬起頭，那死灰般的眼中竟燃起一絲微弱而急切的、近乎哀求的火苗。那火苗燒灼著沈硯的心。他看到了父親眼中深不見底的絕望，看到了沈家這座百年大廈搖搖欲墜的梁柱，看到了母親臨終前緊緊攥著他的手，氣若游絲卻字字泣血的囑托：“硯兒…守住…守住沈家…”
所有的驕傲，所有的清高，在家族存亡面前，都輕飄飄得如同一張廢紙。沈硯閉上眼，仿佛聽見了母親微弱的呼吸聲，感受到她枯瘦手指最后的冰涼觸感。一股沉重的、帶著鐵銹味的苦澀，沉甸甸地墜入他的胃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霉味的空氣刺得他肺腑生疼。
再睜開眼時，他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已被強(qiáng)行壓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的平靜。他看著父親，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好。我…入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