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無數(shù)冰冷的銀針,密集地刺入出租車污跡斑斑的車窗,在玻璃上劃出蜿蜒的水痕。
我蜷縮在后座,目光穿透朦朧的雨幕,
凝視著車窗外那片在灰暗天光下逐漸顯現(xiàn)的巨大輪廓——玫瑰莊園。
它是我那位素未謀面、只在母親偶爾的嘆息中提及過的姑媽,維多利亞·羅斯,
留在這世上的冰冷遺產(chǎn)。十八年來,我和母親擠在倫敦東區(qū)那間終年不見陽光的狹小公寓里,
全靠她那雙因常年勞作而布滿針眼和老繭的手,操持著裁縫活計勉強(qiáng)糊口。而今天,
命運(yùn)的齒輪毫無預(yù)兆地轉(zhuǎn)動,我,柯林·羅斯,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
竟搖身一變成了這座宏偉得如同傳說中城堡的莊園主人。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
帶著一種虛幻的沉重感,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到了,年輕人。
"出租車司機(jī)沙啞的聲音突兀地切斷了我的思緒,
他的目光警惕地掃過前方矗立在雨中的龐大黑影,"這地方看起來...有點(diǎn)古怪。
陰森森的,您確定是這里?"我沉默地付了車費(fèi),推開車門,
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我的頭發(fā)和肩膀。我站在傾盆大雨中,不得不微微仰頭,
才能看清這座哥特式建筑的猙獰全貌。尖峭的塔樓如同指向天空的黑色長矛,
深深刺入鉛灰色的厚重云層。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天幕,剎那間,
那些鑲嵌在高窗上的彩色玻璃迸發(fā)出詭異的光芒,像無數(shù)只窺視的眼睛在黑暗中驟然睜開。
莊園古老的外墻幾乎被深紅色的玫瑰藤蔓完全覆蓋,
那些密布尖刺的藤蔓在雨水沖刷下顯得更加烏黑,而纏繞其上的玫瑰花朵,
卻異乎尋常地盛開著,即使在冰冷的暴雨中,它們也鮮艷得刺眼,紅得近乎妖異,
散發(fā)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濃烈甜香。"柯林·羅斯少爺?"一個如同砂紙摩擦般的沙啞聲音,
穿透嘩嘩的雨聲,從巨大的鐵藝大門陰影處傳來。我猛地轉(zhuǎn)頭,看見一個佝僂著背的身影。
那是一位極其蒼老的老人,穿著一套漿洗得發(fā)硬、款式早已過時的黑色禮服,
仿佛剛從維多利亞時代的畫框中走出來。他蒼白的皮膚緊貼著骨骼,幾乎沒有一絲血色,
面容僵硬得如同一尊精心雕琢卻又年久失修的蠟像。"我是莫里斯,莊園的管家。
"他微微欠身,動作帶著一種刻意訓(xùn)練過的遲緩,"您姑媽在世時,我侍奉了她整整三十年。
"雨水順著我的發(fā)梢和臉頰不斷滑落,帶來刺骨的寒意。我下意識地伸出手,
想表示禮貌:"您好,莫里斯先生。"他沒有回應(yīng)我的握手,只是再次微微鞠躬,
幅度精確得如同量過,嘴角向上牽扯,露出一個極其古怪的微笑,
那笑容里似乎沒有任何溫度。"請隨我來,少爺。"他側(cè)身讓開道路,聲音低沉,
"您的姑媽...已經(jīng)為您準(zhǔn)備好了一切。"當(dāng)我踏入莊園主廳的瞬間,
一股濃烈而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
那是陳年灰塵、朽木、潮濕的石頭混合著無處不在、甜膩得令人作嘔的玫瑰香氣。
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燈懸掛在高聳的天花板上,燭火(或是電燈?
光線過于搖曳)在玻璃棱柱中跳動,投下無數(shù)晃動的、扭曲的光影,
如同鬼魅般在四壁上舞蹈。借著這昏暗的光線,
我看到大廳兩側(cè)的墻壁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肖像畫——那是歷代羅斯家族成員的畫像。
無論男女,他們冰冷的目光似乎都從畫框中穿透出來,聚焦在我這個突然闖入的陌生人身上,
帶著審視,帶著漠然,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您的姑媽在三周前不幸去世,
"莫里斯的聲音在我前方響起,他領(lǐng)著我穿過掛滿肖像的幽深長廊,
腳下的厚地毯吸走了腳步聲,讓他行走時如同一個無聲的幽靈,"心臟病發(fā)作。非常突然。
她在遺囑中明確指定,您是唯一的繼承人。""可我...我從未見過她,
"困惑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聲音里充滿不解,
"為什么...為什么會選擇我?"莫里斯的身影也停了下來,他沒有回頭,
只是那佝僂的脊背似乎繃緊了一瞬。"血統(tǒng),少爺。"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仿佛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鐵律,"羅斯家族的血統(tǒng)...必須延續(xù)。這是您的宿命。
"他繼續(xù)前行,最終停在二樓一扇沉重的橡木門前。他伸出枯瘦的手,無聲地推開它。
門內(nèi)是一個極其寬敞的臥室,寬敞得甚至有些空曠,令人莫名感到窒息。
一張巨大的四柱床占據(jù)著中心位置,深紅色的天鵝絨帷幔從高高的床頂垂落,
沉甸甸地拖到深色的木地板上。壁爐里,木柴噼啪作響,火焰跳躍著,
橘紅色的光芒在房間內(nèi)閃爍,仿佛在努力營造一種虛假的溫暖和歡迎。"這是您姑媽的房間,
"莫里斯站在門邊,身影幾乎融入門框的陰影里,只有那雙眼睛在爐火的映照下反射著微光,
"現(xiàn)在...它屬于您了。"我皺緊眉頭,
一種強(qiáng)烈的不適感涌上心頭:"我不能住她的房間。這太...不合適了。
莊園里還有其他客房嗎?""這是規(guī)矩,少爺。"莫里斯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
如同在背誦經(jīng)文,"羅斯家族的繼承人...必須住在這個房間。
您的姑媽...她會希望如此。她一直期盼著繼承人的到來。"說完,他再次微微躬身,
無聲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壁爐火焰的噼啪聲在空曠中顯得格外清晰。我環(huán)顧四周,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姑媽慣用的某種濃郁香水味。
巨大的梳妝臺上擺滿了各種銀制的梳妝用具和精致的水晶香水瓶,在火光下幽幽反光。
衣櫥的門半開著,里面掛滿了華麗的絲綢和天鵝絨禮服,顏色多為深紅、墨綠或黑色,
仿佛主人隨時會推門而入,挑選一件穿上。我的目光最終落在床頭柜上,
那里放著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深棕色皮革的日記本。一種莫名的力量驅(qū)使著我走過去,
隨手翻開。扉頁上,一行極其優(yōu)雅流暢的花體字映入眼簾:"給繼承者"。窗外,
又一聲沉悶的雷聲滾過,震得窗欞嗡嗡作響。我決定先洗個熱水澡驅(qū)散寒意。
走進(jìn)相連的浴室,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個巨大的、古舊的銅制浴缸里已經(jīng)放滿了水,
水面上甚至漂浮著一層新鮮的、深紅色的玫瑰花瓣。我疑惑地伸手試了試水溫——恰到好處,
溫?zé)崾孢m。但莫里斯是什么時候準(zhǔn)備好的?他難道能預(yù)知我此刻的需要?
一絲寒意順著脊椎爬上。洗完澡,換上自己帶來的棉布睡衣,我坐在壁爐前的扶手椅上,
拿起那本皮面日記,在跳躍的火光下翻開了第一頁。上面的日期顯示是三十年前:"今天,
那聲音又來了...從地下室深處傳來。它呼喚著我,如同它曾經(jīng)呼喚我的母親,
以及我母親的母親那樣。我知道,終有一天我必須回應(yīng)它的召喚,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繼承人...繼承人必須首先到來..."就在我讀到“到來”這個詞的瞬間,
一陣毫無征兆的冰冷穿堂風(fēng)猛地灌入房間,壁爐里熊熊燃燒的火焰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噗”響,
瞬間熄滅!房間頓時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我的心跳驟然停止!猛地抬頭,
借著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光亮,我看見——房間那扇高大的窗戶不知何時竟被打開了!
冰冷的雨水正被狂風(fēng)裹挾著,瘋狂地打在窗邊的地毯上!就在我驚疑不定地起身,
準(zhǔn)備去關(guān)窗時,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在下方被暴雨肆虐的玫瑰花園里,
赫然站著一個身影!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
她長長的黑發(fā)在狂風(fēng)中如同海草般瘋狂飛舞!"喂!誰在那里?"我脫口大喊,
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尖利而顫抖。一道刺目的閃電驟然撕裂夜空,
將花園照得一片慘白——然而就在閃電過后,那個白色的身影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
我沖過去,用力關(guān)上窗戶,扣緊插銷,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幾乎要撞碎肋骨。
也許只是幻覺...是旅途勞頓加上這詭異的環(huán)境造成的幻覺。我不斷安慰著自己,
回到那張冰冷的大床上,強(qiáng)迫自己閉上眼睛。但這座古老的莊園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每一根木梁的呻吟,每一陣風(fēng)吹過縫隙的嗚咽,
甚至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像是水滴落入空盆的“滴答”聲,都讓我的神經(jīng)緊繃,
一次次從昏沉中驚醒。就在午夜時分,一陣清晰、哀婉的鋼琴聲,幽幽地從樓下傳來。誰?
誰會在這種時候彈琴?一股強(qiáng)烈的不安攫住了我。
我摸索著拿起床頭柜上的黃銅燭臺(幸好火柴就在旁邊),點(diǎn)燃蠟燭。
搖曳的燭光只能照亮腳下方寸之地,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循著那如泣如訴的琴聲,
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穿過黑暗的大廳和走廊。聲音來自主樓深處的音樂廳。
厚重的雕花木門虛掩著,透出一絲微光。
我輕輕推開一條縫隙——柔弱的月光透過巨大的彩色玻璃花窗,
在地板上投下斑斕而詭異的光影。房間中央,那架巨大的三角鋼琴前空無一人!然而,
在月光的映照下,我清晰地看到,那黑白琴鍵正自行緩緩下沉、抬起,
如同被無形的手指按動,流暢地演奏著一首我從未聽過、旋律哀傷得令人心碎的曲調(diào)。
"莫里斯?"我壓低聲音呼喚,聲音在空曠的音樂廳里激起輕微的回響。無人應(yīng)答。
只有那無人彈奏的鋼琴兀自鳴響。突然,琴聲毫無預(yù)兆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靜瞬間吞沒了整個空間,沉重得讓人窒息。就在這片寂靜中,
我聽到了——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啜泣聲!它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絕望的悲傷,
仿佛來自...鋼琴下方!我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我?guī)缀跏墙┯驳貜澫卵?/p>
顫抖著將燭臺伸向鋼琴底部的陰影——借著搖曳的燭光,我看見一個小女孩蜷縮在那里!
她穿著骯臟的白色睡裙,身體因哭泣而微微抽動。似乎是察覺到光亮,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燭光映照下,她的臉上——沒有眼睛!
只有兩個深不見底、如同凝固墨汁般的黑洞!"啊——!"極度的恐懼讓我失聲驚叫,
猛地向后踉蹌退去,手肘重重撞在旁邊的裝飾柜上!燭臺脫手飛出,砸落在地,
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撞擊聲,燭火瞬間熄滅!音樂廳徹底陷入絕對的黑暗!
當(dāng)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徒勞地睜大,試圖適應(yīng)時,
那個蜷縮在鋼琴下的、沒有眼睛的小女孩...消失了。第二天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