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禧堂內(nèi)暖意融融,熏籠里埋著的百合香餅散出恬淡清芬,混著炭火溫煦的氣息,氤氳一室。正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時節(jié),堂內(nèi)卻暖得如同三春。楠木雕花大榻上,鋪著厚厚錦褥,賈母半倚著墨綠金錢蟒引枕,闔著眼,臉上帶著幾分閑適的倦意。一個小丫頭跪在腳踏上,握著小拳頭,不輕不重地替她捶著腿。
堂下花梨木嵌螺鈿的圓桌旁,圍坐著幾位姑娘,低聲細(xì)語,衣香鬢影,給這暖閣添了無限春色。迎春溫柔嫻靜,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一串半舊的檀木佛珠,目光落在面前繡了一半的纏枝蓮帕子上,卻許久不見針動。探春明麗爽利,正側(cè)身對惜春說著什么,眉眼間透著勃勃英氣。惜春年紀(jì)最小,穿著鵝黃小襖,托著腮,聽得入神,小鹿般的眼睛清澈見底。林黛玉裹著一件月白素錦鑲風(fēng)毛的斗篷,身形纖弱如初春新柳,略顯蒼白的臉上帶著初離故土的怯怯清愁,她挨著探春坐著,偶爾低聲插一兩句,聲音清泠泠的,像碎玉落在瓷盤里,引得探春不時含笑點頭。
“鴛鴦,”賈母眼也未睜,聲音帶著慵懶,“怎地半日不見寶玉那猴兒?這早晚又瘋到哪里淘氣去了?”
侍立榻旁的大丫頭鴛鴦,穿著藕荷色掐牙背心,容長臉兒,眉眼溫順,聞言忙躬身回道:“回老太太的話,方才襲人打發(fā)小丫頭來回過,說寶二爺用過早飯,就往家塾里念書去了。想是年關(guān)底下,先生要查功課,二爺不敢懈怠呢。”
賈母嘴角微微撇了一下,似笑非笑:“哼,糊弄鬼呢!打量著我不知道?這眼瞅著就要祭灶、封印、過大年了,連先生都要家去團圓,還查的哪門子功課?分明又是尋由頭躲懶,不定溜到哪里胡鬧去了。你也別替他描補,待會兒他回來,叫他來我跟前,我親自問他!”
鴛鴦抿著嘴笑了,頰邊現(xiàn)出淺淺梨渦:“老太太圣明,什么都瞞不過您。只是二爺既這么說了,奴婢也不敢去深問,怕臊著他,回頭又該鬧脾氣了?!?/p>
賈母這才睜開眼,目光慈和地掃過堂下幾個花朵兒般的孫女外孫女,眼神落到黛玉身上時,特意頓了頓,想起一事:“對了,昨兒夜里,我恍惚聽見碧紗櫥里有人咳嗽,可是玉兒?定是路上辛苦,又乍換了水土,京里比南邊干冷得多。鴛鴦,你記著,一會兒得空,去找你們二奶奶說一聲,讓她打發(fā)人,不拘尋哪個相熟的太醫(yī),或是外頭妥帖的醫(yī)士,配幾丸上好的潤肺祛痰的丸藥來。要溫補的,藥性太猛了可不成。玉兒身子單薄,經(jīng)不起折騰。”
“是,老太太,奴婢記下了,一會兒就去尋二奶奶?!兵x鴦連忙應(yīng)承。
話音未落,只聽得外間一陣清脆響亮的笑聲,如同珠玉滾落金盤,帶著一股子潑辣辣的熱乎氣兒,穿透門簾直撞進來:
“哎呦喂!我的老祖宗!您老人家可真是菩薩心腸,眼睛尖,耳朵靈!我特意掐著點兒,晚了一炷香的功夫才來給您請安,就想著躲躲懶,省得您老一瞧見我,就想起這府里上上下下幾百口子等著支使的瑣碎事!沒承想啊沒承想,我就算人沒到,這差事也照樣兒落到我頭上,一個銅板也省不下!老祖宗,您老人家可不能有了新來的外孫女,就忘了您這累死累活的孫媳婦喲!”
簾櫳“嘩啦”一聲響,一陣香風(fēng)卷著寒氣撲入。只見王熙鳳一陣風(fēng)似的旋了進來,身上穿著件嶄新的大紅遍地金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子,下系翡翠撒花洋縐裙,頭上金絲八寶攢珠髻綰得一絲不亂,朝陽五鳳掛珠釵顫巍巍晃著,更襯得她粉面含春,丹唇未啟笑先聞。她幾步走到賈母榻前,也不等丫頭拿墊子,就勢在腳踏邊半蹲半跪了,仰著臉,一雙丹鳳三角眼亮晶晶地瞅著賈母,故意做出委屈模樣,手里卻利落地接過小丫頭手里的美人拳,親自替賈母捶起腿來。
賈母被她這一串連珠炮似的俏皮話逗得笑出聲,伸手指著她,對眾人道:“你們聽聽!聽聽!這個鳳辣子,破落戶!天生一副大嗓門,恨不能嚷得滿天神佛都聽見!我不過白吩咐一句,讓她尋幾丸藥,就值當(dāng)你這么大呼小叫地喊冤?倒像我平日里刻薄了你不成!快起來,仔細(xì)地上涼氣浸了膝蓋!”說著,又忍不住笑。
迎春、探春、惜春早已笑作一團。黛玉初來乍到,見鳳姐如此放誕無禮,賈母非但不惱反而極是縱容,心中暗暗納罕,又覺這熱鬧親切,蒼白的臉上也不由浮起一絲淺淡的笑意,忙用帕子掩了掩口。
王熙鳳順勢站起身,挨著榻邊坐了,笑道:“老祖宗疼我,才肯讓我喊冤呢!您老人家吩咐的事,別說尋幾丸藥,就是尋天上的仙丹,孫媳婦也立時三刻架梯子摘去!只是方才在外頭聽見您老單惦記著林妹妹的藥,我這心里頭啊,就跟那醋缸子打翻了似的,酸溜溜的!您老可不能厚此薄彼!”她說著,目光已飛快地溜向黛玉,帶著善意的打量和濃濃的好奇,嘴上卻不停,“林妹妹別見怪,我這人就是心直口快,嘴上沒個把門的??熳屛仪魄?,可真是清減了些?這南邊水靈靈的人兒,到了咱們這干冷地界,可不得好好將養(yǎng)著?老祖宗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保管尋最妥帖的大夫,用最上等的藥材,熬得濃濃的,甜甜的,哄著林妹妹按時服用,不出十天半月,保管還您一個水蔥兒似的玉人兒!”她一邊說,一邊已親親熱熱地挪到黛玉身邊,拉著她的手細(xì)細(xì)端詳,口中嘖嘖稱贊,又問飲食可慣,倒把黛玉問得不知如何作答,只紅著臉低聲應(yīng)著。
探春在一旁笑道:“二嫂子這張嘴啊,真真是比刀子還快!林姐姐才來沒多久,就被你這一籮筐的話繞暈了。”
鳳姐回頭啐道:“好你個三丫頭!我替你林姐姐操心,你倒編排起我來了?趕明兒你有個頭疼腦熱,看我還管不管你!”
正說笑間,只聽外間腳步輕響,隨即門簾再次掀起,賈母身邊另一個得用的大丫頭琥珀走了進來。她神色端凝,與方才堂內(nèi)的嬉笑氣氛迥異,先是對著賈母福了一福,才輕聲稟道:“老太太,老爺來了。”
琥珀話音方落,簾子已被高高打起。榮國府當(dāng)家老爺賈政,身著深青色五蝠捧壽團花錦緞便袍,外罩一件玄狐皮端罩,頭戴暖帽,面容端肅,步履沉穩(wěn)地走了進來。他進得堂內(nèi),目光先掃過屋內(nèi)眾人,在賈母榻前站定,正了正衣冠,雙手抱拳,對著榻上的母親深深一揖,聲音沉穩(wěn)恭敬:“兒子給母親請安?!?/p>
堂內(nèi)的歡聲笑語頓時戛然而止。姑娘們連忙都站起身來,垂手侍立。鳳姐也收斂了笑容,退到一旁。黛玉偷眼望去,只見這位舅舅氣度端凝,眉宇間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官威,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敬畏。
賈母抬了抬手,語氣平和:“嗯,罷了。老爺今天怎么這個時辰回府?衙門里無事?”
賈政直起身,垂手恭立:“回母親,兒子剛從衙門回來。因有一件要事,需向母親稟告,故而先回府一趟?!?/p>
賈母臉上露出一絲倦怠,微微擺了擺手,引枕上的金錢蟒隨著她的動作泛著幽光:“我老了,精神頭短,外頭那些朝廷上的事,你們爺們兒自己商議著辦就是,不必事事回我。聽著也費神。”
賈政忙道:“母親容稟,此事雖涉軍國,卻也干系家事,兒子不敢不稟明母親。”
“哦?”賈母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輕輕一蹙,渾濁的老眼看向賈政,帶上了詢問,“家事?何事?”
賈政略作沉吟,似乎在斟酌詞句,聲音低沉了幾分:“母親……可還記得琰哥兒?”
“琰哥兒?”賈母猛地一怔,原本倚著引枕的身子不自覺地坐直了些,臉上那點閑適的倦意瞬間褪去,被一種深沉的、混雜著復(fù)雜情緒的神色取代。她定定地看著賈政,半晌,才長長地、幽幽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仿佛從久遠(yuǎn)的記憶深處傳來,沉重得能壓垮人心。“唉……如何不記得。敩兒留下的那一點骨血……怕是有五六年音信全無,也不知流落何方,是生是死……”她的話語頓住,目光投向堂中燃得正旺的鎏金琺瑯大火盆,跳躍的火光映在她眼底,卻驅(qū)不散那層濃重的陰翳,聲音越發(fā)低沉下去,帶著難以言喻的沉痛,“當(dāng)初……當(dāng)初因為你和你兄長……”她的話像是被什么堵在了喉嚨里,終究沒能說下去,只化作一聲更深的嘆息,“唉……那敩哥兒……也是個福薄命蹇的……可憐見的……” 她抬起眼,緊緊盯著賈政,那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希冀和深重的疑慮,“你說琰哥兒?莫非……莫非是有了他的消息?”
堂中一片死寂。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越發(fā)襯得這寂靜沉重。迎春低垂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探春和惜春交換了一個驚疑的眼神。黛玉則敏銳地捕捉到了外祖母話語中那戛然而止的心虛,以及舅父驟然繃緊的下頜線條。鳳姐站在黛玉身側(cè),面上雖維持著平靜,眼角的余光卻飛快地在賈母和賈政臉上逡巡,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袖口的金線滾邊。
賈政迎著母親的目光,神情凝重,緩緩點頭,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是,母親。千真萬確,是琰哥兒的消息。他如今……已是大同左衛(wèi)指揮使?!?/p>
“指揮使?”賈母失聲重復(fù),眼睛瞬間睜大了。不僅她,連一直低著頭的迎春都驚愕地抬起了臉。指揮使!那可是正三品的武職實缺!戍守邊關(guān),手握兵權(quán)!
賈政的聲音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難以完全壓制的震動,繼續(xù)道:“兩個多月前,琰哥兒率麾下精銳,于大同塞外大破瓦剌主力,陣斬其酋首!此戰(zhàn)之后,他更乘勝追擊,親率孤軍深入漠北,直搗瓦剌王庭!一戰(zhàn)而破之!其后兩月間,他縱橫千里草原,兵鋒所至,如雷霆掃穴,蒙古七部震恐,紛紛遣使至大同乞降求饒!如今,我大良王朝的王旗,已遍插漠南漠北廣袤之地!此番赫赫戰(zhàn)功,震動朝野!琰哥兒已奉圣諭,率部從草原撤軍,今晨……已抵京畿!此刻,”他深吸一口氣,“此刻,他應(yīng)已在宮中面圣,等候陛下的封賞了?!?/p>
“啊!”賈母倒吸一口冷氣,整個人猛地從榻上站了起來,動作之快,竟全然不像個古稀老人。她身體晃了一下,旁邊的鴛鴦和琥珀嚇得魂飛魄散,慌忙搶上前一左一右攙扶住。
“當(dāng)真?!政兒,此話當(dāng)真?!”賈母的聲音拔高了,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鴛鴦的手臂,目光灼灼地逼視著賈政,“那孩子……那孩子今年滿打滿算才多大?不過十六歲!他……他如何能做得下這等潑天的大事?……這聽著簡直如同話本傳奇!” 她心中翻江倒海。
賈政迎著母親震驚的目光,斬釘截鐵:“千真萬確!母親!捷報早已傳遍朝野,邸報上也寫得明明白白!據(jù)說……據(jù)說琰哥兒自幼便顯露出遠(yuǎn)超常人的勇武,性情堅韌,深得其父……敩弟遺風(fēng)。十四歲上,便已能獨自領(lǐng)軍出戰(zhàn),于邊塞小股擾邊之戰(zhàn)中嶄露頭角。此次更是……更是立下了不世奇功,威震整個漠北草原!陛下龍顏大悅,此番宣召進京,必有厚賞重封!”
賈母站在那里,胸膛劇烈起伏,臉上神色變幻不定,震驚、狂喜、疑慮、追憶、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交織翻涌。片刻,她像是終于從巨大的沖擊中定下神來,急聲道:“快!政兒,你快派人!立刻派人去宮門外守著!讓璉兒去!璉兒腿腳快,人頭也熟!讓他務(wù)必守著,等琰哥兒一從宮里出來,立刻引他來見我!”
“是!母親放心,兒子這就去安排!”賈政見母親如此急切,不敢怠慢,連忙躬身應(yīng)下,轉(zhuǎn)身快步出了榮慶堂。
賈政一走,堂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緊繃氣氛似乎松動了些許,但一種更加微妙而濃烈的好奇與驚疑卻彌漫開來,壓過了之前的暖意。炭火依舊燃著,卻仿佛驅(qū)不散那無形的寒意。
林黛玉輕輕咳嗽了兩聲,走到賈母身邊,小心翼翼地扶著她重新坐下,柔聲問道:“外祖母,方才舅父與您說的……可是那位敩舅舅家的琰表兄?我母親在時,曾對我提起過敩舅舅,說敩舅舅……勇武非常,是難得的將才?!?她聲音細(xì)細(xì)的,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軟糯,在這寂靜中格外清晰。
賈母反手緊緊握住黛玉微涼的手,像是要從這外孫女身上汲取一點支撐的力量。她望著黛玉酷似女兒賈敏的眉眼,眼中又泛起淚光,聲音帶著深沉的感慨與悲傷:“是啊……你母親敏兒……自幼便與她敩哥親近。敩哥兒雖是庶出,敏兒卻從無半點輕慢之心,反而處處維護……敏兒性子柔善,敩哥兒性情剛烈,可這兄妹倆……唉,敏兒總說,她敩哥是天生的英雄種子……” 賈母的話語再次被哽咽打斷,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憂慮重重地嘆息,“只可惜……天不假年……如今琰哥兒……也不知……也不知這孩子這些年在外頭吃了多少苦頭,如今……如今又成了這般模樣……性子究竟如何了……” 她說著,目光投向門外沉沉的天色,那份憂心忡忡毫不掩飾地刻在眉宇間。
黛玉與站在一旁的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聽了這話,又見賈母如此情狀,心中縱有萬般疑問,諸如那位從未謀面的敩舅舅究竟如何“福薄”,當(dāng)年又因何故至死也未歸府,如今這位立下蓋世功勛的表兄性情是否真如外祖母所憂般難以親近……這些念頭在心頭翻涌,卻誰也不敢再貿(mào)然開口詢問。堂內(nèi)一時陷入沉寂,只聞炭火輕微的畢剝聲和窗外偶爾掠過的寒風(fēng)嗚咽。
王熙鳳是何等伶俐人物,見此冷場,立刻堆起滿面春風(fēng),幾步走到賈母跟前,故意岔開話頭,聲音又恢復(fù)了那潑辣辣的爽利勁兒:“哎喲喂,我的老祖宗!您老人家快別愁了!天大的喜事臨門呢!咱們家出了這么個了不得的少年英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這是祖宗保佑,老太太您的福澤深厚,蔭庇子孫??!管他性子是方是圓,是冷是熱,橫豎是咱們賈家正根正苗的爺們兒!回來了就好!外頭縱是龍?zhí)痘⒀ǘ缄J過來了,還怕他回家不認(rèn)親不成?”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從旁邊小丫頭捧著的暖窠里倒出一盞滾燙的楓露茶,親自捧到賈母唇邊,“您老快喝口熱茶定定神!這大好的日子,合該歡歡喜喜才是!您瞧瞧,把咱們林妹妹和幾位姑娘都嚇得不敢說話了!”
她說著,又轉(zhuǎn)向黛玉和三春,笑道:“林妹妹,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咱們家出了大將軍,多大的體面!趕明兒琰兄弟回來,咱們可得好好給他接風(fēng)洗塵!二嫂子我親自盯著廚房,整治幾桌體面的好菜!老太太,您說好不好?”
賈母被鳳姐這一番連珠炮似的話語攪動,又喝了口熱茶,心緒總算稍稍平復(fù)了些,臉上也勉強擠出一點笑容,順著鳳姐的話頭道:“好,好,鳳丫頭說得是。是喜事,天大的喜事。是該高興?!?她拍了拍鳳姐的手,又對黛玉等人道,“你們也都坐吧,別站著了?!?/p>
探春機敏,立刻笑著接話:“二嫂子這話最在理!琰哥哥立下這等不世之功,光耀門楣,咱們闔府上下都與有榮焉!等哥哥回來,我們姐妹也要好好給哥哥道賀才是?!?她聲音清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朝氣,沖淡了方才的沉悶。
惜春也小聲道:“是呢,老祖宗該高興。”
迎春溫柔地附和著點頭。
黛玉也輕聲道:“外祖母寬心,舅父既說琰表兄已奉旨回京,想必吉人自有天相?!?/p>
鳳姐見氣氛重新活絡(luò)起來,更是巧舌如簧,從年節(jié)下各處的年禮安排說到園子里新開的幾株老梅,又打趣惜春新畫的觀音像,一時間,榮慶堂內(nèi)仿佛又恢復(fù)了之前的和樂融融,笑聲低語聲重新響起,將那份深埋的憂慮與驚疑暫時掩蓋了下去。只是賈母的笑容深處,那絲揮之不去的隱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雖平,沉影猶在。黛玉偶爾望向窗外,聽著那呼嘯的風(fēng)聲,心中也莫名地籠上了一層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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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賈政離了榮慶堂那暖香襲人的所在,一路疾行。冬日的寒氣撲面而來,穿過幾重儀門,繞過抄手游廊,方才堂內(nèi)那點暖意早已散盡,只余下心頭沉甸甸的思緒。他面容沉肅,步履生風(fēng),身上的玄狐端罩在穿堂風(fēng)中微微拂動。
“來人!”賈政在垂花門外站定,聲音不高,卻帶著慣常的威嚴(yán)。
一個青衣小帽、手腳麻利的小廝立刻從廊下陰影里小跑過來,垂手躬身:“老爺。”
“去,”賈政目光沉沉,“立刻把璉二爺找來,就說我有急事吩咐,讓他速來前廳見我?!?/p>
“是,老爺!”小廝不敢多問,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飛快地跑開了。
賈政不再停留,徑直往前廳走去。廳堂軒敞,卻因冬日少人走動,顯得有些空寂陰冷。正中懸著的“慎終追遠(yuǎn)”匾額下,紫檀條案上供著銅爐,裊裊青煙散著沉水香的氣息,勉強驅(qū)散些寒意。賈政并未落座,只背著手在廳中踱步,玄色的袍角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擺動,發(fā)出細(xì)微的窸窣聲。他眉頭微鎖,目光落在廳外庭院中幾株落光了葉子、枝椏嶙峋的老樹上,心思卻早已飛到了巍峨的宮墻之內(nèi)。琰哥兒……十六歲的指揮使……陣斬敵酋,踏破王庭……這些字眼在他心頭反復(fù)撞擊,激起的波瀾遠(yuǎn)比他方才在母親面前表現(xiàn)的更為洶涌復(fù)雜。他眼前似乎又浮現(xiàn)出那個沉默寡言、眼神卻異常執(zhí)拗倔強的庶出幼弟賈敩的身影,母親方才那未能出口的半句話,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在他心頭。他煩躁地閉了閉眼,試圖將這些紛亂的思緒壓下。
不多時,廳外傳來一陣略顯匆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還夾雜著幾聲低低的清嗓。
“老爺,侄兒來了?!辟Z璉挑簾進來,身上穿著件寶藍(lán)團花倭緞面的出鋒皮袍,頭上戴著鑲玉暖帽,臉上帶著慣有的、恰到好處的恭敬笑容,只是氣息微有不穩(wěn),顯是來得急。他進得廳來,先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賈政作了個揖。
賈政轉(zhuǎn)過身,目光在賈璉臉上停留了一瞬,開門見山:“璉兒,外頭傳的消息,你可聽說了?”
賈璉直起身,臉上笑容收斂了些,顯出幾分鄭重:“老爺是指……大同左衛(wèi)指揮使回京面圣的事?侄兒聽府里幾個常在外頭走動的管事提起過幾句,外頭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咱們家出了位了不得的少年將軍,立下擎天保駕的大功勛?!?他話語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謹(jǐn)慎,目光小心地觀察著賈政的臉色。
“嗯。”賈政微微頷首,對他的回答并不意外,“你既知道,那便好。方才老太太吩咐下來,”他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著你即刻動身,前往宮門外候著!等琰哥兒面圣出來,你親自上前,引他回府,直接到榮慶堂拜見老太太?!?賈政的目光如實質(zhì)般落在賈璉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此事要緊,務(wù)必辦妥帖了?!?/p>
賈璉聞言,立刻挺直了腰背,聲音拔高了幾分,顯出十二分的積極和鄭重:“是!侄兒明白!老太太的吩咐,侄兒萬萬不敢耽擱!侄兒這就去!定在宮門外好生候著,一見著琰兄弟出來,立刻恭恭敬敬地引他回來見老太太!” 他語速極快,透著股斬釘截鐵的利落勁兒,仿佛這是天底下最緊要、最光榮不過的差事。說罷,又對著賈政深深一揖,動作干凈利落。
“去吧?!辟Z政揮了揮手,不再多言。
“侄兒告退!”賈璉再次躬身,隨即利落地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出了前廳。
“二爺?”一個穿著青灰色棉襖、看上去很機靈的小廝旺兒,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湊到了近前,低聲道,“車已備好了,就在西角門外候著。按您的吩咐,套的是那匹最快的青驄馬,車也拾掇得干凈暖和?!?他覷著賈璉的臉色,又壓低了聲音,“方才鮑二家的那邊……派人來問過,說備了您愛吃的酒菜和……”
“閉嘴!”賈璉猛地低喝一聲,眼神凌厲地掃了旺兒一眼,帶著煩躁,“沒眼力見的東西!也不看看是什么時候!天大的正經(jīng)事等著辦呢!鮑二?什么鮑二家的!一概推了!就說爺有十萬火急的差事,宮里頭等著呢!誤了事,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他語速又快又急,像是在掩飾什么。
旺兒被唬得一縮脖子,連忙噤聲:“是是是,奴才該死!奴才這就去傳話,一概都推了!”
賈璉不再理會他,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身上的皮袍領(lǐng)子,將暖帽往下按了按,遮住小半邊額頭,大步流星地朝西角門方向走去。皮靴踏在清掃過卻仍殘留薄雪的石板路上,發(fā)出急促而略顯沉重的“咯吱”聲,在這空曠的夾道里回響,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倉促和蕭索。
西角門外,一輛朱輪華蓋車果然已靜靜等候。拉車的青驄馬毛色油亮,不耐煩地刨著蹄子,噴出團團白氣。賈璉沉著臉,一語不發(fā),撩起車簾便鉆了進去。
“去宮門!神武門外候著!快!”他的聲音從車廂里傳出,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
車夫不敢怠慢,鞭子在空中清脆地一甩:“駕!”
青驄馬撒開四蹄,車輪碾過積著薄雪的石板路,轆轆作響,向著那森嚴(yán)巍峨的皇城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