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野的指尖抵在發(fā)燙的靈骨上，能清晰摸到骨雕表面凸起的紋路，像部落老人們講故事時青筋暴起的手背。
石門上的符文在霧氣里泛著幽光，那些歪扭的刻痕隨著他的呼吸忽明忽暗，仿佛活物在皮膚下游走。
“符文在變。”蘇摩姬的聲音像片薄冰，她的指尖懸在門楣半寸外，發(fā)梢被某種看不見的風(fēng)掀起，“我第一次見預(yù)言文字會......跟著心跳頻率扭曲?！?/p>
阿史那野這才注意到，少女的睫毛在顫抖。
她總像塊裹著霜的玉，可此刻眼尾卻泛著極淡的紅，像被什么燙到了。
他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方才還清晰的“靈魂純凈者可入”幾個古字，正隨著蘇摩姬的脈搏跳動，筆畫開始交融重組，變成一串他從未見過的符號。
“爺爺說過，萬物有靈，靈骨能聽見它們的聲音?！卑⑹纺且斑o靈骨，掌心的汗把骨雕浸得滑溜溜的，“或許石門也有話要說?！?/p>
蘇摩姬轉(zhuǎn)頭看他，瞳孔里映著石門的光，“你要試？”
他沒回答，而是閉上眼。
風(fēng)穿過禁林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松針落地的脆響，苔蘚在石頭上生長的窸窣，還有......石門內(nèi)部細(xì)微的震顫。
那震顫像心跳，一下，兩下，和他胸腔里的律動漸漸重合。
“疼?！彼麗灪咭宦?，靈骨突然刺進(jìn)掌心，像有根細(xì)針扎破皮膚。
鮮血滲出來，滴在石門刻痕里，那些扭曲的符文突然凝固，露出原本的模樣——不是文字，是部落圖騰里的“魂鏈”，兩條交纏的蛇，蛇頭咬著對方的尾。
“是魂契的紋路?！碧K摩姬倒吸一口冷氣，指尖輕輕撫過蛇身，“我在古籍里見過，只有守墓人和先知......”
話沒說完，石門發(fā)出悶響。
阿史那野睜開眼，看見兩扇石扉正緩緩分開，門內(nèi)涌出的風(fēng)帶著奇異的甜香，像爺爺釀的龍舌蘭酒，又像他小時候在靈骨塔里聞到的，祖先骨雕上的檀香。
“進(jìn)去？”他問。
蘇摩姬把骨箭筒往腰間按了按，發(fā)間的羽毛墜子晃了晃，“你爺爺說過，靈骨的試煉只會認(rèn)守護(hù)它的人?！彼蚯白吡艘徊?，影子被門內(nèi)的光拉得老長，“而我......想看看，預(yù)言之外的路?！?/p>
門內(nèi)是個幽藍(lán)的洞窟，巖壁上嵌著發(fā)光的螢石，像撒了把碎星星。
洞窟中央懸浮著一具半透明的靈體，裹著褪色的薩滿法袍，臉上的彩繪已經(jīng)斑駁，卻仍能看出左眉骨處有道月牙形的疤痕——和阿史那野爺爺留下的舊畫像里，初代守墓人并肩的大薩滿，一模一樣。
“終于來了?！膘`體的聲音像兩塊石頭相碰，帶著空谷回響，“我等了三百年，等守墓人的血脈，和預(yù)言者的眼?！?/p>
阿史那野覺得喉嚨發(fā)緊。
他見過太多靈骨里的記憶碎片，可此刻真正面對祖先的靈體，心跳快得幾乎要撞穿肋骨。
蘇摩姬卻往前走了半步，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的眉心，“您是......月痕薩滿？”
靈體的目光掃過她，法袍上的銀飾突然叮鈴作響，“不錯，小預(yù)言家。
你讀過我刻在圣樹背面的手札?！八D(zhuǎn)向阿史那野，”而你，阿史那家的小子，你可知試煉的代價？“
“靈骨在我懷里發(fā)燙?！卑⑹纺且斑o胸口的骨雕，“它說，該進(jìn)來?！?/p>
“不是靈骨說的?！膘`體的聲音突然冷下來，“是你心里的火。
你想知道靈骨失竊的真相，想證明自己不是叛徒，想......“它的指尖虛點阿史那野的心口，”想讓所有人知道，你比他們想象中更堅韌?！?/p>
阿史那野的耳尖發(fā)燙。
他想反駁，可喉嚨像被塞了團(tuán)棉花。
反倒是蘇摩姬開口了，聲音比洞窟里的風(fēng)還涼，“代價是什么？”
“以魂為契?！膘`體攤開手，掌心浮起兩團(tuán)幽藍(lán)火焰，“承受真相之重。
你們會看見最害怕的事，最不愿承認(rèn)的軟弱，最......“它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掃過，”最恐懼失去的人。“
阿史那野沒猶豫。
他想起昨天被庫丘林的孫子阿茲特克按在泥里，對方罵他“野種守墓人”時，靈骨在懷里發(fā)燙；想起爺爺臨終前抓著他的手，說“靈骨比命重要”時，眼角的淚；想起蘇摩姬被關(guān)在圣樹洞里，透過鐵欄遞給他的野莓，沾著露水的甜。
“我愿以命為證。”他說，聲音比任何時候都穩(wěn)。
蘇摩姬的手指絞著裙角，指節(jié)發(fā)白。
阿史那野看見她喉結(jié)動了動，像在吞咽什么，然后她抬起頭，眼睛亮得驚人，“我愿以魂為契。”
幽藍(lán)火焰突然竄高，裹住兩人的手腕。
阿史那野覺得有根冰針扎進(jìn)血管，順著血液往心臟鉆。
他想抽手，可蘇摩姬的手指突然勾住他的，涼得像塊玉，卻讓他的恐慌突然淡了些。
再睜眼時，他站在靈骨塔前。
塔門大敞著，靈骨臺是空的。
部落的篝火全滅了，族人們倒在地上，身上沒有傷口，眼睛卻睜得老大，像被抽走了靈魂。
庫丘林站在祭臺中央，手里舉著靈骨，骨雕表面爬滿黑紋，像腐爛的樹根。
“阿史那野！”庫丘林的笑聲像夜梟，“你的靈骨呢？
你的部落呢？
你爺爺說你是天生的守墓人，可你連塊骨頭都守不?。 ?/p>
阿史那野想沖過去，可雙腿像灌了鉛。
他看見自己的手——那不是他的手，指甲裂了，掌心全是血，正抓著塊碎陶片，上面沾著蘇摩姬的血。
“預(yù)言成真了?！庇腥嗽谒呎f。
他轉(zhuǎn)頭，看見蘇摩姬站在陰影里，身上的白裙全是血，“因為你不夠強，因為你太沖動，因為你......”她的臉開始融化，變成部落老人們的臉，“害死了所有人。”
“不！”他嘶吼著撲過去，卻穿過她的身體，摔在地上。
靈骨塔里的風(fēng)突然變得刺骨，他聽見嬰兒的哭聲——是他小時候，被爺爺從雪地里撿回來時的哭聲。
原來他早就是個災(zāi)星，現(xiàn)在又成了部落的災(zāi)星。
“阿史那野！”
有個聲音穿透了黑暗。
他抬起頭，看見蘇摩姬站在虛空中，穿著那件被囚禁時的灰布裙，發(fā)間還別著他送的野菊。
她的手向他伸來，指尖泛著淡金色的光，像預(yù)言時的征兆。
“你說過要帶我看日出?！彼穆曇艉茌p，卻像根釘子釘進(jìn)他心里，“你說過靈骨不是你的全部，部落里的人，和......和你在意的人，才是?！?/p>
阿史那野突然抓住她的手。
那雙手不再冰涼，帶著體溫，還有他熟悉的，野菊的香氣。
黑暗開始剝落，他看見自己的手——是他的手，掌心有靈骨硌出的紅印，不是血。
“該你了。”他說。
蘇摩姬的瞳孔突然收縮。
阿史那野看見她的指尖在發(fā)抖，接著她的身影開始模糊，被另一個畫面取代——她站在預(yù)言石前，石頭上的文字像活物，爬滿她的皮膚，鉆進(jìn)她的眼睛、耳朵、嘴巴。
“預(yù)言者必亡?！辈柯浯蠹浪镜穆曇粼诨厥帲澳愕难劬匆娞?，你的靈魂承受不住，終將被預(yù)言吞噬?！?/p>
蘇摩姬想跑，可腳下的石頭突然變成黏液，纏住她的腳踝。
她看見自己的手在變透明，手腕上的骨鏈（那是阿史那野用撿來的孔雀石給她串的）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
“蘇摩姬！”
是阿史那野的聲音。
她抬頭，看見他站在預(yù)言石頂端，身后是部落的圣樹，綠葉在陽光下閃著光。
他的臉被曬得發(fā)紅，像每次偷偷給她送野莓時那樣，“你說過預(yù)言不是命運，是警告。
你說過你能改寫它，因為你是蘇摩姬，不是什么災(zāi)星?！?/p>
她的指尖突然有了溫度。
低頭看時，阿史那野的手正穿過透明的屏障，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有層薄繭，是常年擦靈骨磨出來的，粗糙卻溫暖。
“我?guī)愠鋈ァ！彼f。
蘇摩姬笑了。
她看見自己的手不再透明，看見預(yù)言石上的文字開始崩裂，像被風(fēng)吹散的沙。
當(dāng)黑暗徹底退去時，她正和阿史那野抱在一起，他的心跳聲震得她耳朵發(fā)癢。
“醒了?！?/p>
月痕薩滿的聲音讓兩人猛地分開。
阿史那野的耳尖通紅，蘇摩姬則低頭整理裙角，發(fā)間的野菊歪了，卻沒去扶。
“不錯。”靈體的法袍泛起金光，“能在幻境里互相牽引，說明你們的魂契比我想象中堅韌。”它抬手，兩團(tuán)光分別落進(jìn)兩人眉心，“阿史那野，你現(xiàn)在能短暫溝通高階靈體，聽見祖先的指引；蘇摩姬，你的預(yù)知能看見更遠(yuǎn)的未來，但記住——”它的聲音突然沉下來，“看見不等于改變，改變需要勇氣?！?/p>
阿史那野摸了摸眉心，那里有股暖流往四肢百骸鉆。
他試著喚了聲“爺爺”，竟真的聽見一道模糊的回應(yīng)，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野娃子，別慌?！?/p>
蘇摩姬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閃過幾幅畫面：庫丘林在長老會議上拍案，祭臺上升起黑色火焰，阿史那野被鎖鏈捆住，而她自己......她猛地攥住阿史那野的手腕，“他要啟動凈化儀式，宣布我們叛族。”
洞窟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塔卡魯?shù)哪X袋從石門探進(jìn)來，獵裝被荊棘劃得破破爛爛，臉上沾著血，“阿野！
蘇摩！
不好了——“他喘得說不完整句話，”庫丘林把長老們都叫到靈骨塔了，說要當(dāng)眾審判你們，還說......還說凈化儀式今晚就開始！“
阿史那野的拳頭捏得咔咔響。
他能聽見靈骨在懷里震動，像在催促他行動。
蘇摩姬則望著洞外的天色，夕陽把她的臉染成橘紅色，“還有三個時辰日落?！彼D(zhuǎn)頭看他，眼神像淬了火的刀，“我們得趕在儀式開始前，拿到庫丘林背叛的證據(jù)。”
“那還等什么？”阿史那野扯下腰間的獸皮袋，把靈骨小心放進(jìn)去，“塔卡魯，你知道靈骨塔的密道嗎？”
塔卡魯抹了把臉上的血，咧嘴笑了，“我十歲就跟著你鉆過，記得比自己的褲腰帶還清楚。”
三人往洞外走時，阿史那野聽見月痕薩滿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真正的戰(zhàn)斗才剛開始。
記住，魂契不是束縛，是武器?！?/p>
蘇摩姬突然停住腳步。
她望著洞頂?shù)奈炇?，眼神變得悠遠(yuǎn)，“我剛才預(yù)見......靈骨塔里有口暗井，井底藏著......”她頓了頓，回頭看阿史那野，“藏著庫丘林祖先的罪證?！?/p>
阿史那野覺得喉嚨發(fā)緊。
他摸了摸懷里的靈骨，能感覺到它在發(fā)燙，像在說“走”。
塔卡魯已經(jīng)跑出去好遠(yuǎn)，在洞口沖他們揮手，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像根指向靈骨塔的箭。
而在靈骨塔方向，濃煙正緩緩升起。
那不是篝火的煙，是某種燒焦的、腐爛的氣味，混著血銹味，飄進(jìn)禁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