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贅言,幾乎是半拖著我的胳膊肘,步履蹣跚卻異常急切地引著我走向他那更為低矮的破敗院落。院子一角,一口半人高的粗陶大水缸突兀地立著,缸口覆著一層泛黃的舊葦席,縫隙里透出一股難以名狀的甜膩與腐朽混合的怪異氣息。缸體下半截浸在院子里的污水中,幾道濕滑的青苔像惡意的紋身,丑陋地爬滿了缸壁。
“貴人們請看!”王村正猛地掀開那張葦席,動作竟帶著幾分虔誠的莊嚴。
缸底,一層沾滿濕泥的爛稻草鋪著,上面蓋著厚厚的米糠。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撲面而來——像是死水洼夏日暴曬后的沉滓泛起的惡心,又像是熟透果子過度發(fā)酵的濃甜,甚至更深處,還潛藏著若有若無的鐵銹般的血腥氣……各種不該混雜在一起的味道,在此刻猛烈地沖擊著我的感官。我胃里猛地一絞,袖中的手悄然攥緊。
可眼前這滿面灰塵的村正,竟陶醉地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那是瑤池仙露的芬芳。
他急切地探入缸中,撥開覆蓋的米糠。黏稠的汁液滴落,發(fā)出輕微的吧嗒聲。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塊……東西。
它暴露在傍晚潮濕昏暗的光線下。
那東西約莫海碗大小,顫巍巍地被他捧在手心。質(zhì)地極細嫩,宛如上等的水豆腐,甚至顯出半透明的質(zhì)感。白生生的,在破敗院落的背景里,刺目得詭異。表面覆蓋著一層濕潤的粘液,在殘存的光線下折射出彩虹般油膩而令人作嘔的光斑。那上面……那上面似乎遍布著一種奇特的紋理?密密麻麻,針尖大的……點狀物?太細小了,乍看只像是粗糲的砂眼或水泡凝結(jié)后的痕跡。
“貴客!您嘗……不,您瞧瞧!” 王村正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枯瘦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多水靈!多干凈!這是老天爺?shù)亩鞯拢 ?/p>
他猛地掰下一塊,動作帶著粗鄙的虔誠。那斷口處拉扯出柔韌黏稠的筋絡(luò),幾近透明,絲絲縷縷。一股腥甜如同實質(zhì)的妖霧,瞬間彌漫開來,鉆入我的鼻孔。
不等我有所反應(yīng),王村正竟迫不及待地將那一塊奇物塞進了自己嘴里!
他閉上眼,喉嚨里發(fā)出響亮的吞咽聲??蓍碌哪樕厦恳坏郎羁痰陌櫦y都在蠕動,擠出一個滿足到極致的、甚至帶著哭腔的扭曲笑容:“香!真香……鮮得……活似春天河溝里剛冒出頭的小銀魚……肉乎乎又甜絲絲的……一口下去,魂都美了……” 他的表情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陶醉,干裂的嘴唇沾著晶瑩的粘液,不住地咂摸著回味。
周圍的村民不知何時聚攏了七八個,衣衫襤褸,臉上卻沒有預期的菜色,反而泛著一種奇異的、類似食補過度的紅潤。他們圍著那口水缸,眼珠直勾勾地盯著缸里殘留的“水脂玉”,眼神貪婪得如同餓鬼盯著救命的血食。
“村正說得對!昨天餓得都走不動道了,就吃了幾口這個,嚯!渾身是勁兒!”一個壯年漢子拍著自己鼓起的胸膛,那聲音像是被什么粘稠物糊住了。
“俺娘咳血的老病根兒,吃了這水脂玉,居然見好了!”一個老婦人佝僂著背,眼神卻亮得嚇人,如同兩簇幽幽燃燒的鬼火。
“看著老十年?嘿嘿,這寶貝一入肚子,俺瞅著銅鏡里的自己都年輕了!” 旁邊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漢摸著臉上幾顆怪異的紅疹子,咧開幾乎掉光牙的嘴傻笑,那神情說不出的瘆人,“仙丹!是仙丹?。 崩蠞h渾濁的眼白爬滿了血絲,用力拍打著身邊一個沉默的年輕人,“石頭,你快跟貴人說!”
石頭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有些遲疑地撩起滿是補丁的上衣衣角。泥垢覆蓋的肚皮上,幾道扭曲的、暗紫色的陳年瘡疤赫然入目。他伸手過去搓了兩下,動作生澀,那疤痕竟然真的隨著他的動作……淡化了些許?!
那絕不是視覺的誤差!盡管痕跡仍在,但對比旁邊更老舊的疤痕,明顯顏色淺淡了!圍觀者中爆發(fā)出更響亮的嗡嗡聲,混雜著“神了!”“果然是寶!”的驚嘆。石頭的臉上也出現(xiàn)一絲困惑混著奇異的滿足??蛇@一切都讓我渾身冷得如墜冰窟。
荒謬!
荒謬絕倫!這不合天地之理!這違反生老病死、創(chuàng)傷愈合的鐵律!一股寒氣不受控制地從尾椎骨猛地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fā)麻。胃里翻騰得更加劇烈,喉頭發(fā)緊,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
我強行壓下翻騰的五臟,聲音干澀而嘶啞,仿佛喉嚨也被那無形的粘液封堵:“只你一家如此?旁人也是?”
“哪兒能?。 蓖醮逭四ㄗ爝叺恼骋?,一臉得色如同守著金山銀山的財主,“家家戶戶的水缸……都生了!俺特意問過啦!東頭老趙家,西頭瘸子李……連那破廟住的幾個逃荒的,他們的破瓦盆里都淌著白生生的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