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光理工大學新建的天文館，像一顆巨大的金屬淚珠凝固在深秋冷空氣中。流暢的弧形外殼反射著冷冽陽光。項目組團建選在這里，名為“尋找科技與藝術(shù)的宇宙靈感”，更像一種冰冷的儀式。
林星晚把自己縮進人群縫隙。她刻意落在最后，與前方被簇擁的陸景珩隔著最遠的距離。自從GitHub署名風暴后，她感覺像行走的靶子，周遭目光帶著探究與好奇。陸景珩，依舊是懸浮的冰山，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冷意，仿佛開源行動只是拂去一粒微塵。
踏入巨大的球幕穹頂下，燈光驟然熄滅。億萬星辰在頭頂無聲炸裂，璀璨銀河如同液態(tài)光肆意流淌。巨大行星巡弋，瑰麗星云彌漫。解說員溫和的聲音講述著創(chuàng)世奧秘。
林星晚仰頭，頸項拉出脆弱的弧線。置身于這片人造星海，連日積壓的委屈、壓力、眩暈與不安，似乎被浩瀚寂靜稀釋。一種渺小卻奇異的平靜包裹了她。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道視線——來自前方人群邊緣，那個挺拔冷硬的身影。陸景珩沒有看穹頂，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人群縫隙，落在她身上？但當她驚惶望去，只看到他冷峻的側(cè)臉線條和手中反射星光的銀色平板。專注的姿態(tài)隔絕一切。
是錯覺吧。她垂下眼睫。
星空之旅落幕，燈光粗暴拽回現(xiàn)實。人群散向其他展區(qū)。林星晚心不在焉地掠過冰冷儀器和凝固照片，靈魂仿佛仍漂浮在星海。
“林星晚?！币粋€冷冽的聲音，冰錐般刺穿嘈雜，自身后傳來。
她身體猛地一僵，血液凝固。緩緩回頭。
陸景珩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遙。手握銀色平板，屏幕幽藍代碼光映著修長手指。臉上沒有多余表情，深潭般的眼睛鎖定她，言簡意賅：“跟我來。設(shè)備調(diào)試需要協(xié)助?！?/p>
設(shè)備調(diào)試？協(xié)助？心臟攥緊提到嗓子眼。又是需要被解剖的情感參數(shù)嗎？拒絕的本能幾乎脫口而出。但目光觸及他平板上的幽藍代碼流，想到GitHub倉庫首頁那并排的名字……話語卡在喉嚨深處。她默默點頭，在周圍好奇了然的目光中，跟著那道隔絕一切的身影離開喧囂。
穿過深藍色地毯的無聲通道，停在一扇不起眼的側(cè)門前。門禁卡輕響，門開。里面是相對狹小的空間，像宇宙飛船的心臟。服務(wù)器機柜發(fā)出低沉嗡鳴。中央是環(huán)繞式控制臺，無數(shù)指示燈在幽暗中無聲閃爍。前方一塊巨大的、沉默的弧形屏幕，像閉上的宇宙之眼。
“坐。”陸景珩指了指控制臺前唯一的椅子，聲音在密閉空間帶著微弱回響。他走到主控位，平板連接數(shù)據(jù)線，指尖在鍵盤上翻飛，快得只剩殘影。幽藍代碼流在他冷峻側(cè)臉上沖刷。
林星晚拘謹坐下，呼吸放輕。目光不由自主被陸景珩的動作牽引。他工作時像精密儀器，帶著絕對專注和冰冷韻律?？諝饫飶浡娮釉O(shè)備的微熱和他身上極淡的冷冽雪松氣息。
“調(diào)試……什么？”她終于忍不住，聲音輕如羽毛。
陸景珩沒有抬頭，敲擊聲未停：“一個投影程序?；贑EDD模型的延伸應(yīng)用。”
CEDD模型？
那個以她的感知、她的“藝術(shù)權(quán)重”為基石的模型？
心臟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捏了一下。就在這時，陸景珩敲下最后一個回車鍵。
嗡——！
所有光源瞬間湮滅，只剩機柜上幾星幽微指示燈。前方巨大的弧形屏幕——那只閉上的宇宙之眼，驟然睜開！
深邃冰冷的宇宙背景。然而，色彩開始誕生！開始流淌！開始變幻！
那是……藍！
一種無法定義、無法捕捉的藍！
帶著晨曦初透的微弱水汽光感，蘊含水波蕩開的流動韻律，藏著一絲嘆息般的憂郁溫柔。它在巨大屏幕上暈染、流淌、交融！時而朦朧薄霧，時而絢爛迸裂，時而沉潛幽海！光影在流動色彩間追逐跳躍，賦予冰冷宇宙以呼吸、心跳、靈魂！
林星晚瞳孔驟然收縮！血液瘋狂沖向頭頂！她死死盯著那片在浩瀚宇宙中流淌變幻的藍色光海！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共振！
晨曦之淚！
這是她為莫奈《睡蓮》水域賦予的名字！是她傾注不眠之夜感知描摹、被CEDD捕捉定義的情感色彩！是她的“藝術(shù)權(quán)重”！是她靈魂最隱秘的悸動！
此刻，它不再是冰冷的參數(shù)標簽！它被陸景珩，以最極致震撼的方式，投射在宇宙畫布上！浩瀚星辰成為這抹溫柔憂郁藍色的宏大注腳！冰冷與溫柔，永恒與須臾，理性與感性，在此刻驚心動魄地碰撞交融！
“……”林星晚喉嚨像被滾燙沙子堵住，發(fā)不出聲。她死死捂住嘴，抑制幾乎沖破胸腔的哽咽和洶涌淚意。指尖冰涼，身體微微顫抖。
“基于CEDD模型的情感色彩動態(tài)渲染引擎?！标懢扮竦穆曇粼谟陌抵许懫穑届o如陳述公式，卻字字鑿進耳膜，“讀取‘晨曦之淚’情感向量權(quán)重，驅(qū)動粒子系統(tǒng)模擬其光感、流動性和情緒氛圍?！?/p>
他一邊解釋，一邊操作。屏幕上夢幻的藍色光海隨他指尖在觸摸板上的滑動微妙變化形態(tài)濃度。他像站在宇宙盡頭的調(diào)色師，操控著這片由她感知驅(qū)動的色彩星河。
“看這里，”陸景珩手指在屏幕某區(qū)域輕點，那片藍色瞬間濃郁沉郁，光影流動帶著沉重憂郁，“這是模型根據(jù)‘憂郁的溫柔’生成的權(quán)重峰值區(qū)?！敝讣饣蛄硪黄瑓^(qū)域，藍色變得通透輕盈，跳躍晨曦般的金色光點，“這是‘朦朧’與‘微光’的疊加效應(yīng)。”
講解冷靜專業(yè)。林星晚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她的全部心神、靈魂，都被那片獨屬于她的“晨曦之淚”攫??！巨大的震撼和一種從未有過的、被深刻理解的狂喜與酸楚，如同宇宙爆炸沖擊波將她吞噬！她看著陸景珩在幽藍光芒映照下的側(cè)臉，那專注深邃的眼眸里倒映著流動的色彩……一種極其復(fù)雜滾燙的情愫，在她心底廢墟上瘋狂滋長。
就在這時，陸景珩的操作似乎抵達臨界點。他修長的手指懸停在控制臺一個醒目的、閃爍瑩瑩綠光的物理啟動按鈕上方。只需一按，這美到窒息的程序就將完整運行。
然而，他的手指停住了。
時間仿佛暫停。幽暗控制室里，只剩服務(wù)器低沉嗡鳴和屏幕上“晨曦之淚”無聲流淌變幻的光影。陸景珩的手指懸停在啟動鍵上，紋絲不動。他微微側(cè)過頭，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完全地落在林星晚臉上。
幽藍流動的光線勾勒出她震驚、感動、眼中蓄滿未落淚水的側(cè)影。嘴唇微張，像被神跡擊中的凝固雕塑。
陸景珩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倒映著林星晚此刻的模樣，也倒映著那片由她而生的藍色宇宙。里面有什么在劇烈翻涌、艱難沉淀。他就這樣看著她，專注地、長久地看著。久到林星晚的心臟幾乎要在這凝視中停止跳動。
終于，他薄唇微啟。聲音低沉清晰，帶著不同于技術(shù)解說的、近乎直白的力量，在幽閉宇宙心臟里回蕩：
“林星晚?！?/p>
他叫了她的全名。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沉重的星辰落下。
然后，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落回屏幕上那片由她感知驅(qū)動的夢幻藍海。懸停在啟動鍵上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最終，緩緩收回。沒有落下。
“這不是程序?！?/p>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帶著塵埃落定的重量：
“**這是答案。**”
不是程序？
是答案？
什么問題的答案？
林星晚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問號如同超新星爆發(fā)！她怔怔看著陸景珩收回手，看著他指尖輕點鍵盤。那片流淌的藍色光海如同被黑洞吞噬，瞬間熄滅。控制室頂燈重新亮起，刺眼白光驅(qū)散所有幽藍夢境。
陸景珩沒有再解釋。他利落拔下數(shù)據(jù)線，拿起平板，動作干脆如同抹去代碼。屏幕上幽藍光熄滅，映出冷硬側(cè)臉輪廓。
“調(diào)試結(jié)束?！彼麃G下四個字，宣告實驗終止，轉(zhuǎn)身率先推開門走出去。
控制室門輕輕合攏。
林星晚獨自僵坐在冰冷椅子上?？諝饫餁埩舻碾娮釉O(shè)備氣味和虛幻藍色光影余韻，像看不見的膜包裹著她。耳邊反復(fù)轟鳴：
“這不是程序?！?/p>
“**這是答案。**”
答案？
關(guān)于CEDD？
關(guān)于科技與藝術(shù)的邊界？
還是……關(guān)于她和他之間，那如同暗物質(zhì)般不可見卻引力巨大的……某種存在？
巨大的困惑和強烈到心慌意亂的預(yù)感，如同冰冷藤蔓纏繞心臟，越收越緊。她下意識抬手，指尖冰涼，按在狂跳不止的心口。那里，柔軟的棉布布料下，緊貼皮膚的，是那枚靠近鎖骨的第二顆塑料紐扣——冰冷，堅硬，像一個微小固執(zhí)的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