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十里八鄉(xiāng)公認的“葉大善人”。 災年里他把最后半缸米施舍給逃荒的母子。
那婦人轉臉就帶饑民沖進我家：“他家有糧！我親眼見的！” 米缸倒扣在地時，
只會哀嚎：“都說了已經(jīng)給他們了...” 他們獰笑著拖走了我三歲的妹妹阿寶：“沒米，
就拿丫頭片子抵債！” 我在村外破廟找到妹妹時，小小的身體上只剩下青紫淤痕。
回家路上，父親堵住我哭嚎：“我是為了救人！這不怪我……是她的命??！” 那一刻，
恨意在我心中生根。寒冬天，刀子風刮過葉家門口的老榆樹，嗚嗚咽咽，
像是滿村凍餒的孤魂在哭。窗紙破了個小洞，一絲冷風嗖地鉆進來，直直撲到蘇晚臉上，
刮得她腮幫子生疼。她趕緊抬手按住那窟窿，掌心立刻傳來粗糙木棱的刺感。桌上那盞油燈，
火光只有豆粒大，昏黃的光暈吝嗇地圈著屋子中央的一小片地方，
圈不住角落里那口黑黢黢的大缸。缸是空的。白天才倒干凈最后一點糙米糠的缸底，
現(xiàn)在映著跳躍的燈焰，像個無聲嘲笑的大嘴?！爸ㄑ健币宦?，大門被推開了，
一股裹挾著雪粒的強風猛地灌進來，吹得燈火瘋狂搖曳，
蘇晚的影子在土墻上張牙舞爪地扭曲了一瞬。她爹葉守仁側身擠進來，又飛快地合上門，
用整個瘦巴巴的身子頂住門板，把風雪關在外面。他搓著手，嘴里嘶嘶哈哈地吸著冷氣，
眉毛胡子上結了一層白霜。蘇晚娘陳阿嬤縮在灶臺邊的小板凳上，
身上裹著那件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襖，聽見聲音，身子也只是更佝僂了些，
干柴似的手在破棉褲上無意識地搓著。蘇晚的弟弟，才三歲的阿寶，被她緊緊摟在懷里取暖。
小娃兒睡得不安穩(wěn)，小眉頭緊緊皺著，黃瘦的小臉貼著阿嬤冰冷的前襟。
葉守仁跺掉靴子上的雪泥，搓著臉走到灶臺邊，火光跳了一下，
映亮了他臉上那點殘留的、幾乎不合時宜的快活勁兒。他搓著手，壓低了一點聲音，
像是分享一個秘密，又帶著某種滿足的喟嘆：“嘿，那對逃荒的母子啊，娘倆兒凍得快僵了，
鞋都跑掉了半截，作孽喲……”他眼睛亮起來，“我把家里那最后半升陳米，給他們啦！
”那“啦”字拖得很長，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輕盈。
蘇晚感覺按著窗窟窿的那只手驟然冰涼下去，指甲深深掐進了木頭里。陳阿嬤猛地抬起頭，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葉守仁，干裂的嘴唇哆嗦著：“你……你說啥？”“哎呀，
你看看你那樣子，”葉守仁像是被掃了興，眉頭蹙了起來，“活命要緊！人家孤兒寡母，
看著比咱還慘！凍暈在村口老柳樹下了都！”他越說越覺得理直氣壯，聲音也拔高了，
“我葉守仁行善積德了一輩子，見死不救，那還算個人嗎？那點子米，
咱勒緊褲帶對付過去就是，開春……”“開春？葉守仁！”陳阿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
猛地從小板凳上彈起來，懷里睡著的阿寶驚得哼唧了一聲。她瘦骨嶙峋的身體氣得發(fā)顫，
指著男人的鼻子，聲音尖得刺耳，“那是我家阿寶的命！阿寶餓得日夜哭鬧！
那半升米……那是阿寶最后一點指望！你……你……”劇烈的喘氣噎住了后面的話，
她捂著胸口，身體搖搖欲墜。葉守仁臉色沉下來，額角青筋跳了跳：“婦人之仁！你懂個啥！
那是兩條命！半升米救兩條命，天大的善事！阿寶餓幾天怎么了？忍忍就過去了！再說了，
”他目光掃過墻角那口空缸，又落在阿嬤那絕望得發(fā)青的臉上，
聲音帶著一種古怪的斬釘截鐵，“老天爺看在眼里，必有厚報！”厚報？
蘇晚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屋外的刀子風還要冷硬。那半升米，
是阿嬤把陪嫁的最后一根銀簪子換了粗鹽，又把粗鹽偷偷分成小包跟鄰村人換的，
一點點湊出來的救命糧！那是阿寶唯一能咽下去的，不咯得嗓子流血的東西！
她看著阿嬤枯槁絕望的臉，看著蜷縮在冰冷的懷抱里、在睡夢中也緊緊抿著小嘴的阿寶，
指甲摳進掌心，留下幾個深陷的月牙印，卻感覺不到疼。
爹臉上那種仿佛做了“天經(jīng)地義、光明正大”的好事之后，
理所當然甚至隱隱期待眾人贊譽的表情，像一根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她的肺腑。
風雪在門外肆虐了一夜，似乎還夾雜著幾聲凄厲的哭嚎，不知是誰家。
屋子里的沉默比外面更冷。燈油早就耗盡了，黑暗像是濃稠的墨汁，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陳阿嬤縮回灶臺邊的角落，像一尊失去生命的石像。阿寶在她懷里一直小聲哼唧，
后來大概是實在餓得沒了力氣，也陷入了不安的昏睡。葉守仁倒是躺在破舊的木板床上，
開始還有幾聲壓抑的嘆息，沒多久，竟然響起了鼾聲。那鼾聲在這樣的沉寂里，顯得格外響，
格外刺耳，如同鈍鋸在拉扯一根朽木，磨礪著蘇晚僅存的清醒。她睜大著眼睛，
盯著虛空里某個并不存在的點。腦子里轟響的只有三個字：半升米！阿寶的命！
爹以為他在救人，他以為他在行善積德?？伤f出去的米，會是阿寶命里的劫嗎？
那晚凍死了村里兩頭豬崽的消息，是第二天中午才傳開的。
太陽像個冰涼的銅盤掛在灰白的天上，吝嗇地灑下一點無溫的光。
村里彌漫著一種死氣沉沉的恐慌，家家戶戶閉門不出，
偶爾有動靜也是壓低聲音的哭罵或者病弱的咳嗽。蘇晚家那扇破門板，
隔絕不了那種絕望的氣息?？只畔癖鶝龅纳撸樦T縫鉆進屋里。陳阿嬤摟著阿寶，
縮在唯一還有點余溫的灶膛灰堆旁邊，阿寶的小臉皺成一團，有氣無力地咳著。
蘇晚把窗窟窿用破布塞了又塞，試圖把那一點風也擋住。葉守仁坐在門檻上，
對著門外冰冷的院子發(fā)呆，眉頭鎖著愁苦，
大概又在憂心他的“善舉”未能真正改善村鄰的苦境。就在這時，
門外響起了不同尋常的嘈雜聲。腳步聲凌亂、急促、沉重。不是一個人，是很多人！
踩在凍硬的雪殼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碎裂聲，像是野獸的利爪刨抓著地面。“葉善人！開門！
葉善人！”“姓葉的！我們知道你有糧！拿出來！
”尖銳的、充滿戾氣的叫罵聲猛地撞在門板上，震得破舊的木梁都簌簌落灰?！伴_門！
再不開門老子們踹了！”咚咚！重物砸在門板上的聲音。門板劇烈地震顫起來，
門軸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屋里的三個人瞬間驚得魂飛魄散。陳阿嬤猛地抱緊阿寶，
身體篩糠般抖起來。葉守仁像被火炭燙了屁股，從門檻上彈起來，
臉上的愁苦霎時變成一片煞白，嘴唇哆嗦著：“誰？誰在外面？”“你施舍米面的那家子！
”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穿透門板，帶著一股刻毒的得意和貪婪，“好心的大善人，開開門?。?/p>
昨日得了你的好米，救了我們娘倆的命！可咱們還有一大幫子鄉(xiāng)親，眼珠子都餓綠了！
都說你這葉大善人名不虛傳，家里糧倉殷實著呢！你快開門，讓大伙兒都瞧瞧??！
開——門——！”那最后兩個字拖得長長的，充滿了煽動和惡意的催促。
門外瞬間爆發(fā)出更大、更狂熱的呼喊?！翱扉_門！識相的把糧都交出來！”“沖進去！
跟他啰嗦什么！”“葉善人家有糧！那婆娘親眼看到的！”“撞門！砸！
”撞門的力道更大了。是肩撞？是石砸？一聲一聲悶響如同戰(zhàn)鼓擂在屋里人的心口?！暗?！
”蘇晚渾身冰涼，聲音發(fā)顫地看向葉守仁。葉守仁臉色由白轉青，眼珠子慌亂地四處張望，
仿佛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他想說話，嘴唇翕動著，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外面的叫罵、砸門聲如同巨浪，把他那句“已經(jīng)把米給了你們，哪還有糧”的解釋徹底淹沒。
咣！轟??！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門栓終于承受不住接連的撞擊，木屑飛濺，咔嚓斷裂！
沉重的門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撞開！
狂風夾裹著門外凍人的雪粒和十幾個衣衫襤褸、眼珠赤紅、面孔扭曲猙獰的饑民，
一起兇猛地灌了進來！巨大的沖力帶起的冷風瞬間吹熄了灶膛里最后一點微弱的火星，
更吹透了陳阿嬤身上那單薄的破棉襖。他們像一群餓瘋了的鬣狗，目標極其明確。
幾乎沒有任何停頓，直撲墻角那口陶缸。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跑在最前面，沖得太快，
被腳下不知什么東西絆了一下，狠狠地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但這點疼痛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他幾乎是滾到了缸邊。另一個人比他更快一步，
是個身材異常高大的漢子，滿臉橫肉，一只眼睛似乎受過傷，瞇縫著。
他伸出蒲扇般粗糙的大手，猛地抓住缸沿，發(fā)出一聲帶著狂喜的嘶吼：“糧！”“糧在哪？
在哪？！”葉守仁被擠得踉蹌后退，語無倫次地喊著，試圖解釋，
“我都給……都給了那……”他想說都給了他們母子。那高大漢子根本不理他，
手臂肌肉賁張，猛一用力——沉重的陶缸被他整個掀翻！哐啷——！刺耳的碎裂聲炸響！
粗陶缸體狠狠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碎片如同絕望般飛濺開來。
那曾經(jīng)裝過救命的米、承載過一點點微薄希望的缸，碎了。缸底朝天，光溜溜的，
沾著一點冰冷的灰塵?？湛杖缫病！翱盏?？！”一個男人尖叫起來，
聲音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愕和被欺騙的狂怒。“糧食呢？！藏哪兒了？！”剛才那個女人，
那尖嘴猴腮男人的婆娘，王劉氏，此時扭著水桶腰擠到了前面。
她臉上那種貪婪和狂喜瞬間凝固，隨即被潑天的怨毒覆蓋。她猛地扭過頭，
那雙倒三角眼像淬了毒的針，死死釘在臉色灰敗、連連倒退的葉守仁身上?！叭~守仁！
你個天殺的老殺才！”王劉氏的聲音尖利得幾乎撕破人的耳膜，吐沫星子都噴了出來，
“耍我們呢？！你有糧施舍給我們，就舍不得給大伙兒救命糧？你家明明有糧窖！
當我瞎了還是傻了？昨天我瞧得真真的！”她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唾沫橫飛，
一邊喊一邊用粗短的手指朝著屋角、炕席下胡指，“糧食呢？拿出來！交出來！
”她身后的十幾個饑民徹底紅了眼。
找不到糧的絕望和被愚弄的怒火像野火一樣燒掉了最后一絲理智。他們喘著粗氣，
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在昏暗的小屋里來回掃視，像野獸在尋找任何能發(fā)泄怒火的獵物。
“沒有糧……拿什么抵債？！”不知是誰嚎叫了一聲，那聲音粗嘎難聽，
充滿了赤裸裸的惡念。“抵債！對！拿東西抵！”立刻有人應和。
十幾雙貪婪、瘋狂、饑渴的眼睛，幾乎同時，“唰”地一下，
全盯住了縮在灶膛邊、被陳阿嬤死死抱在懷里的小小身影——三歲的阿寶！
阿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無數(shù)道餓狼般的目光嚇懵了。剛才還在不安地咳嗽著，
此時小嘴一癟，“哇——”地爆發(fā)出一聲凄厲欲絕的哭嚎，兩只小手死死抓住阿嬤的前襟，
小小的身體使勁往阿嬤懷里鉆?！拔业暮⒆?！我的孩子啊！”陳阿嬤用盡全身力氣嘶喊，
聲音凄厲得像垂死的母獸，用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當作最后的盾牌，死死護著懷中的阿寶，
“求求你們！放過我的孩子！
放——”她那破鑼般的喊叫瞬間被淹沒在更加嘈雜兇暴的呵斥聲中?！鞍阉怀鰜恚?/p>
”“沒糧？這丫頭片子總能換點嚼裹！”“小丫頭片子，賣去窯子也值幾個銅板！
”那個高大的獨眼漢子趙鐵頭一步上前，那蒲扇般的大手直接伸向阿寶，
帶著不容抗拒的蠻力就要去搶奪！“放手！”蘇晚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
渾身的血都涼了！恐懼被巨大的憤怒和絕望瞬間壓過！她想都沒想，
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猛地從旁邊撲了過去，張開嘴，用盡全身的力氣，
狠狠地一口咬在趙鐵頭伸出來的胳膊上！牙齒嵌進了那骯臟油膩的破棉襖里，
嘗到了一股濃烈的酸腐汗臭，她死死咬住，如同要把他胳膊上的肉撕扯下來！“?。?！
”趙鐵頭沒料到這平時悶聲不響的小丫頭竟敢反抗，劇痛之下本能地狠狠一甩胳膊！
巨大的力量把蘇晚直接甩了出去！砰！蘇晚感覺自己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
身體失去控制，狠狠地撞在冰冷的土墻上！后腦勺和背脊重重地撞上去，
骨頭似乎都發(fā)出了呻吟，眼前一片金光亂閃之后，是無邊無際的昏黑。
她軟軟地順著墻滑坐下來，耳朵里嗡嗡作響，
世界只剩下絕望的哭喊、瘋狂的叫罵和一聲聲布料撕裂的刺耳聲響?！皾L開！
”“小崽子還挺牙尖嘴利！”混亂中，
她模模糊糊地看見趙鐵頭已經(jīng)把阿寶從阿嬤懷里生生地搶奪了出來！
阿嬤枯枝般的手死死抓扯著阿寶的小棉襖下擺，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刺啦——！
棉襖撕裂了！那一截破爛的布條還攥在阿嬤的手里，
阿寶整個人已經(jīng)被那高大的趙鐵頭像提溜一只小雞崽般粗暴地夾在了腋下。
阿寶那張嚇傻了的小臉煞白如紙，眼睛驚恐地瞪到極限，喉嚨里再也發(fā)不出聲音，
只剩下一種如同幼貓臨死前斷氣的嘶嘶抽氣聲。趙鐵頭猙獰的臉上帶著不耐煩的兇暴，
似乎覺得這孩子礙事，隨手一搡！阿寶小小的身子如同一個破口袋，
被狠狠搡到了另一個餓得眼窩深陷的瘦高男人王癩子手里。王癩子一把撈住，
順勢就拖向門口！“阿寶——！還我的阿寶——?。 标惏邚氐庄偭?，
爆發(fā)出母獸護崽最后的力量，尖叫著撲過去，十指張開，朝著王癩子的臉狠狠撓去！“找死！
”旁邊的王劉氏眼疾手快，狠狠一腳踹在撲上來的陳阿嬤肚子上！那力道又快又狠！“呃！
”陳阿嬤悶哼一聲，身體像個破麻袋般向后跌出去，重重撞在剛剛被掀翻的破碎陶缸碎片上！
“阿嬤！”蘇晚失聲尖叫，掙扎著想爬起來，但身體如同散了架，挪動一下都鉆心地疼。
“別動我的寶……”陳阿嬤癱在冰冷的缸碎片里，眼神渙散，
絕望的淚水混著嘴角溢出的血沫蜿蜒流下，朝著門口消失的小小身影伸出一只手，
那手在空中絕望地抓了兩把，頹然落下。門外傳來阿寶驟然拔高的、撕心裂肺的哭嚎，
劃破這死寂村子的上空：“阿姐——爹——娘——救救我呀——！
”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驚悸，如同幼鳥被禿鷲攫住脖子時發(fā)出的最后的哀鳴。隨即，
那哭嚎聲立刻被粗暴的咒罵和“捂上她嘴！”的呵斥淹沒，迅速遠去。
風雪重新灌進敞開的破門，帶著一股刺骨的腥氣。蘇晚掙扎著，
一點點用手撐著自己脫力的身體，挪到阿嬤身邊。她的目光越過滿屋狼藉和癱倒的阿嬤，
死死釘在那扇破碎搖晃的門板外——那群惡鬼離去的方向。世界在她耳中是死寂的真空，
唯有妹妹那聲“阿姐——！”在她腦中不斷回響，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尖利，
像一把燒紅的鋸子在拉扯她的神經(jīng)。這時，一個佝僂的身影慢慢從門后的陰影里挪了出來，
是葉守仁。他剛才不知被擠到了哪個角落，此刻才敢冒頭。他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悲痛，
只有一種近乎呆滯的茫然和畏縮。他看著門口消失的人群方向，又慢慢移回屋內(nèi)的狼藉，
最后目光落在癱在碎片里、嘴角掛血的陳阿嬤身上。那臉上肌肉抽動了幾下，嘴唇哆嗦著，
發(fā)出一串意義不明的咕噥。
我……我不是……我是為了救人啊……想著他們母子……得了米……”他艱難地組織著語言，
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破舊風箱拉扯，帶著一種巨大的委屈，目光掃過地上碎裂的空缸殘骸，
又看向門外風雪彌漫的方向，落在蘇晚那淬了寒冰般的臉上，
民造的孽……還有阿寶……阿寶她……命該如此啊……是她的命……”“命”字出口的瞬間，
蘇晚猛地抬起頭，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里面有什么東西無聲地碎裂了，沉淀下去，隨即燃起一簇幽暗冰冷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
她定定地看著她父親葉守仁那張寫滿了無辜和委屈的老臉，一個字都沒有說。
但那冰冷的眼神，如同最銳利的刀刃，刮過葉守仁的皮膚，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風雪在門外呼嘯，像是無數(shù)冤魂壓抑的低泣，盤旋在這個小小的、殘破的家門口，盤亙不去。
蘇晚沒去管癱在地上的阿嬤，也沒去看縮在角落瑟瑟發(fā)抖、仿佛天塌了的父親。她咬著牙，
舌尖嘗到鐵銹味才意識到自己把下唇咬破了。她扶著冰冷的土墻，掙扎著站起，一步，兩步。
身體像是被車輪碾過，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腦袋因為剛才的撞擊嗡嗡作響。
她踉蹌著沖向那扇被撞得歪斜的破門。風雪呼地一下糊了她滿臉，刀子般割著皮膚。
她瞇起眼，辨認著地上混亂的腳印痕跡——大而雜亂，一路朝著村西頭延伸而去。
西邊……破廟！村外那座早已荒廢、連乞丐都嫌不避風的破廟！那些畜生，
還能把阿寶帶到哪去？！求生的本能驅動著殘破的身體，蘇晚一頭扎進了漫天風雪里。
風卷著雪粒，狠狠抽在臉上，又冷又疼，模糊了視線。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沒過腳踝的雪地里跋涉，棉鞋濕透冰冷，腳趾早已麻木。
那被撕開的棉襖根本無法抵御寒氣，冷風裹著雪片直往骨頭縫里鉆。出了村，雪原茫茫，
一片慘白，唯有通往破廟那條小路被踩得亂糟糟的雪殼塌陷下去，像一道丑陋的疤痕。遠處，
那座灰敗破敗的廟宇在風雪中顯出模糊的輪廓，歪歪斜斜，像一塊被丟棄的爛木頭。
風穿過斷壁殘垣，發(fā)出尖銳凄厲的呼哨，如同女人的悲泣。蘇晚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沉進冰冷的深淵。腳步卻像中了邪一樣，機械地、踉蹌地往那里沖去。越靠近，
那風雪里的嗚咽聲就越發(fā)清晰，像無數(shù)根針扎在耳朵里。破廟倒塌了大半的土墻豁口里，
隱約傳出男人粗野的罵聲和猥瑣的哄笑，
還有……細細弱弱、壓抑不住的、屬于幼童的絕望啜泣！那聲音……是阿寶？！
蘇晚瞳孔驟縮！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注入四肢百骸，她爆發(fā)出從未有過的速度，
連滾帶爬地沖過最后一段被雪覆蓋的亂石地！撲向那面塌了一半的山墻！“哈哈哈，
小丫頭片子，哭啥？哭也不頂用！” “細皮嫩肉的，可惜瘦得硌手……” “嘖嘖，
臉盤倒白凈……”污言穢語混雜著哄笑聲，如同最惡臭的糞汁兜頭澆下！蘇晚撲到了墻根，
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裂胸腔！她不顧一切，手指摳進冰冷的斷壁縫隙，
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扒住豁口邊緣，探出半個身子！目光，瞬間被凍結！
冰冷的雪花打著旋飄落進破廟內(nèi)?；璋档墓饩€下，映入眼簾的景象，
抽走了蘇晚肺里所有的空氣，凝固了她渾身奔流的血液！
阿寶小小的身體躺在冰冷、骯臟、布滿了塵土和污穢的破蒲團上。
她身上那件小小的、淺粉色打了補丁的舊棉襖，被扯得稀爛，根本無法蔽體。
一只袖子被徹底撕掉，露出凍得青紫的小小胳膊。那棉襖的前襟被粗暴地扯開大片，
露出了里面同樣單薄、早已被骯臟的手印抹得污穢不堪的小肚兜。
是小肚兜下面……兩條幼嫩細瘦的小腿上……那些猙獰可怖、如同惡鬼啃噬過后的……青紫！
全是青紫！深重的、透著烏色的、密密麻麻的指痕！淤青！新舊疊加，
盤踞在那細嫩白皙的皮膚上，仿佛打翻的墨缸潑灑上去！
其中幾條深紫的瘀痕邊緣還帶著腫脹的破皮和血痂！阿寶的小臉歪在一旁，眼睛緊緊閉著，
長長的睫毛如同脆弱的蝶翅，覆蓋著眼下駭人的青黑。
那張平時總是帶著稚氣笑容、會甜甜喊“阿姐”的小嘴微微張著，
唇角掛著混合了泥污和干涸血絲的涎水。冰冷！死寂！
像一尊被殘暴毀壞后丟棄的、布滿裂痕的瓷娃娃。蘇晚眼前驟然一片空白！
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風雪聲、污穢的調(diào)笑聲、阿寶剛才那絕望的啜泣……全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