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是醫(yī)院特有的、不分晝夜的白熾光混著晨昏交界的灰蒙。
恒溫箱柔和的光線在“豆沙”淺金色的瞳膜上投下細小的光點，它虛弱地望著她，
那只曾舔舐她淚水的小爪子還軟軟地搭在她手指上。那微弱的牽扯像一條無形的繩索，
將韓欣早已支離破碎的精神勒緊到了一個極致。真相。她需要一個答案。
一個關(guān)于過期面包、關(guān)于瀕死托付、關(guān)于懷中這似有若無回應(yīng)的殘酷答案。
醫(yī)院消毒水和幼貓微弱氣息混合的空氣里，焦灼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而上。必須回公寓！
幾乎是踉蹌著沖出寵物醫(yī)院大門，清晨殘留的寒意激得她一個激靈。陽光開始刺眼，
街道上行人車輛的喧囂毫無阻礙地涌入耳膜，卻像隔著一層渾濁的毛玻璃。
懷里仿佛還殘留著小貓微弱的心跳觸感，包中過期豆沙面包粗糙的棱角硌著她的側(cè)腰，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的心跳上。推開出租屋門的瞬間，
一股混雜著冷寂、雨汽余腥和一點點殘留幼貓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蛷d狼藉依舊，
昨夜那場生死時速后留下的凌亂像一場未散的噩夢布景。
那袋孤零零的過期豆沙面包被粗暴地丟在了茶幾中央。筆記本電腦還在沙發(fā)上。
她幾乎是撲過去，掀開屏幕，屏幕瞬間亮起，刺眼的冷光映著她毫無血色的臉。
楚逍的加密博客登錄界面像一個冰冷的墓碑，靜靜佇立在數(shù)字世界的入口。
密碼……她的指尖懸在鍵盤上方，微微顫抖?；貞浫缤粌鼋Y(jié)在極地冰層下的暗流，
艱澀無比。最后一次看他登陸是什么時候？他手指的習慣動作？常用的密碼組合？
腦中閃過零散的碎片：他的生日？她試探著輸入數(shù)字組合——錯誤。她的生日？
再次輸入——冰冷鮮紅的錯誤提示再次跳出。他們定情紀念日？數(shù)字輸入——“密碼錯誤。
請重試?！泵恳淮五e誤的震動都像無形的鞭子抽打在她緊繃的神經(jīng)上。
絕望如同黑霧從角落彌漫上來。汗水浸濕了她的鬢角。她猛地一拳砸在自己膝蓋上，
骨節(jié)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豆沙躺在醫(yī)院里的身影，楚逍躺在病床上枯槁的樣子，
還有那個過期面包……無數(shù)畫面瘋狂撕扯著她。難道真的打不開了嗎？
他將所有掙扎和告別都鎖在了她無法觸及的地方？！
“喵…”一聲極其微弱的、帶著濕氣的嗚咽突然在她腦中響起，那是第一次抱起豆沙時，
它在手心虛弱的輕拱。它叼住過期面包袋角時那孤注一擲的拖拽……包裝袋！
一個荒誕又強烈的念頭閃電般劈入腦海！她幾乎是撲向茶幾上那袋被遺棄的過期面包。
手指因急促而笨拙，撕開密封處，一股淡淡的霉味夾雜著異常濃郁的甜膩豆沙氣息彌漫開來。
沒有筆記，沒有夾層，只有里面幾個同樣包裝的小面包。希望再次瀕臨破滅。
就在她準備將袋子丟棄的瞬間，
目光無意掃過袋子背面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印著一排小小的生產(chǎn)批號數(shù)字。極其普通，
毫無意義的序列。但她的視線卻死死釘在了那串數(shù)字的最后六位！
01102311月23日。那是他們兩年前第一次一起去看午夜場的電影，
散場后在寒夜里分吃一個熱氣騰騰豆沙面包的日子。楚逍那時塞了滿嘴，
笑得像個滿足的孩子，嘟囔著：“記下來記下來，這是我們的面包紀念日！
”一股巨大的震顫席卷全身！她跌跌撞撞地沖回電腦前，
指尖帶著滾燙的溫度和幾乎凝滯的血液，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緩慢又沉重地敲下那六個字符。
011023?；剀囨I按下的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屏幕上小小的緩沖符號旋轉(zhuǎn)，
心跳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然后——冰冷的純色背景緩緩褪去，
一片深邃如夜幕的深藍色鋪展開來。最上方，
一行樸素的白色小字帶著沉甸甸的悲愴撲面而來：“未曾言明的墓志銘，寫給你，欣欣。
”成了！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鼠標箭頭因手的劇烈顫抖而難以控制。滾輪向下。
一片凌亂的、充斥著巨大悲愴與隱秘掙扎的文字世界，如同地獄洞開在她眼前。
【時間戳：20XX-03-15 21:47 】 （距離她決絕離開，僅三天！
）“拿到最終診斷，晚期。白紙黑字像棺材釘砸在頭上。醫(yī)生嘴巴一張一合，
說什么治愈率五年生存概率，都是安慰劑。我只要一想到告訴你時你臉上的表情……欣欣，
你的眼睛會被恐懼和絕望漲滿，就像今晚我噩夢驚醒時鏡子里的自己。胃在燒，是生理的？
還是心里的？分不清了。更痛的是……她今天走了。
朋友圈那條‘沉默就是最徹底的絕望’…鎖屏時指甲差點摳進屏幕。也好。長痛不如短痛？
呵，這‘短痛’快把我撕碎了。
”【時間戳：20XX-04-03 00:12 】“第二期化療結(jié)束。嘔得天旋地轉(zhuǎn)，
膽汁都出來了。沖涼時差點摔倒在浴室，冰冷的地磚貼著臉，
看鏡子里那顆光禿禿青灰色的鹵蛋……像個惡心的外星人。欣欣最怕這種樣子了，
小時候看恐怖片能嚇得一個月不敢關(guān)燈睡。我不能讓她看到這個怪物……死也不能。
止痛藥今天吞了雙份，還是感覺有把鈍鋸子在肋骨里面磨…痛得清醒。
”【時間戳：20XX-05-20 08:05 】 （她生日那天?。吧湛鞓罚?/p>
我的欣欣。我在這個破IP后面喊了千萬遍了。偷偷點開你的工作號朋友圈，
看到他們給你慶生拍的合照了。笑得真好看，眼睛彎彎的。就是瘦了點。對不起，
本來應(yīng)該是我給你訂那個鑲金邊的奶油蛋糕……現(xiàn)在只能靠醫(yī)院護士發(fā)的營養(yǎng)粉過‘生日’。
買了個新手機，只裝了微博小號，就為了能看看你頭像更新……點開，關(guān)上，
再點開……像個可恥的偷窺癖。想得要瘋了。
”【時間戳：20XX-06-12 19:31 】 （關(guān)鍵！宿舍樓下！
）“回校拿最后一點東西。下雨了，躲在車棚下抽煙（對不起，又破戒了）。聽見細碎叫聲，
一扭頭，車棚角落的破紙箱里有三只小毛球在拱。最弱那只橘白的，像個小耗子，
被擠在外面凍得瑟瑟發(fā)抖，奶都搶不到一口?？粗ι熘∧X袋叫喚的樣子……媽的，
眼睛酸。我就像這小東西，也快被老天擠兌死了吧？買了一小包幼貓糧（最貴的那種），
蹲在那里喂它。小家伙爪子搭我手背上，暖乎乎的，眼睛濕漉漉地看我。
那一刻腦子抽了……就叫它‘豆沙’吧。每次喂它，
都像給餓死鬼投胎的自己塞了一口記憶里的甜豆沙。要是……要是它能替我……看著你，
陪著你，
就好了……”【時間戳：20XX-08-01 14:19 】 （臨終前關(guān)鍵托付！
）“實在撐不住了。今天跟學長通了個氣……他算為數(shù)不多知點根底的了。求他幫我件事。
找到了靠譜的救助站，
預(yù)付了錢和豆沙后續(xù)的所有費用……唯一要求是：如果、如果有一天這小豆沙福大命大，
被好心人收養(yǎng)……請務(wù)必將它的名字告訴對方，并且……強調(diào)一下，它叫‘豆沙’。
……學長表情復雜，問我為啥。我能怎么說？說這是我最后一點私心，想給她留個念想？
還是說希望這個小生命能替我舔掉一點她可能為我流的淚？呵，聽起來像瘋話。……欣欣，
對不起啊?！浔┝Α@個詞像個釘子一樣扎進眼睛里。
可比起看著你被我拖進這個絕癥無底洞，
……豆沙面包……”【時間戳：20XX-08-25 02:44 】 （疑似最后掙扎！
字跡已歪斜混亂！
失效了嗎……還是……不夠了……床邊放著那張小紙條……寫的是：‘貓咪名字——豆沙’。
能找到……吧……手指有點僵……好冷……欣欣……最后……一點……” (字跡徹底中斷，
變成幾道無意義的劃痕。)韓欣僵坐在屏幕前。電腦藍光像冰河世紀的寒流將她封凍。
屏幕上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灼熱的鐵釬，一根接一根地穿透眼睛，狠狠鑿進大腦深處！
她清晰地聽到自己喉骨在不堪重負的壓迫下發(fā)出的“咯咯”聲，
肺葉因極度屏息而撕裂般的疼痛感在蔓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頭頂，
又在下一秒被抽干至死寂的冰冷，指尖腳趾瞬間麻痹！不是冷淡！不是不愛！
是她親手關(guān)上了門！
地獄里獨自掙扎、依舊本能地用最后一點力氣試圖將一顆名為“豆沙”的微星推向她的男人，
徹徹底底地隔絕在了黑暗和死亡之中！
在他被痛苦啃噬得只剩骨架、連鏡子里的自己都不敢相認的日日夜夜里，
她卻在怨懟中編織著他的“背叛”和“冷漠”！尖銳的自責和滅頂?shù)陌没谌缤瑑蓷l毒蟒，
瞬間纏繞絞緊了她那顆早已碎裂的心臟，死命撕扯！她猛地張開嘴想要尖叫，
想要把胸腔里那團翻江倒海的、快要爆炸的悲慟釋放出來！
可涌出來的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嘶啞氣流，像破舊風箱拉出的絕響。
喉嚨像被滾燙的烙鐵死死堵住，燙傷的劇痛伴隨著強烈的窒息感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
“呃——啊——！”壓抑太久的氣流終于沖破某種臨界點，
爆發(fā)出一聲野獸瀕死般凄厲變調(diào)的低吼！不是哭，
而是某種靈魂被硬生生撕裂開來時最原始、最絕望的痛嚎！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前傾，
額頭“咚”地一聲狠狠撞在冰冷堅硬的桌面上！劇痛傳來，卻遠不及心口撕裂的萬分之一。
“假的……都是假的……”她抬起頭，淚水洶涌得視線一片斑斕扭曲，
只剩下屏幕上那些冰冷刺目的字跡在瘋狂跳動。
……都是怕我看著他死……怕我難過……怕拖累我……楚逍……你個傻子……蠢貨……瘋子！
”屏幕上的“豆沙”名字在淚光里扭曲變形，又狠狠撞回瞳孔。
……過期面包袋子角落那個批號……“名字叫豆沙……藏在診斷書里……”韓欣猛地直起身，
動作迅猛得帶倒了椅子！她像一頭受創(chuàng)的困獸，
布滿血絲的眼睛瘋狂地掃視著這間小小的出租屋。沒有！楚逍的東西，
除了那個面包和筆記本，幾乎都被她清掃了！
“救助站……錢……預(yù)付……” 她捕捉到關(guān)鍵點。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手機。
通訊錄名單飛速劃過，名字在眩暈的視野里模糊成一片流動的光斑。
終于鎖定那個不久前聯(lián)系過她的楚逍學長李棟的號碼。撥打！忙音！冰冷的忙音！再撥！
依舊是忙音！絕望的焦灼幾乎要將她焚化！她換了個電話，翻出本地寵物救助機構(gòu)的熱線，
手指顫抖著按下號碼，語速快得像在追趕著什么，聲音破碎嘶?。骸拔梗渴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