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濃重,天地間一片乳白。置身其中,人影皆消融,唯余閃爍微光的細小晶體浮游周身。
我佇立公交站臺,待車停穩(wěn),便默然登車。車廂內(nèi)視野稍明,窗外卻依舊白茫無際。坦白說,我竟生出與這霧靄融為一體的念頭——那樣,或許會輕松許多。
此刻不過清晨五點多。依照校規(guī),我本可晚到二十分鐘。是的,我刻意提前。有時天未破曉便已動身。若以為我乃勤學或刻苦,那可大錯特錯——只為避開人群。此刻的公交車,我常是首位乘客。我只貪圖這份清寂。公車碾過一個又一個站臺,乘客陸續(xù)登車。我不愿見人面孔,于是垂首。
如此,便似一縷霧氣,無人留意,也無人投來目光。將存在感抹消至零,便是最好。
「嗯?」
身體忽地涌起一股異樣。不知過了幾站,但離學校尚遠。
「這反應……」
果然反常。尋常人靠近,我本能地排斥——那是一種令人作嘔的體感。此番卻截然不同,非但不厭惡,反而勾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熟悉。它牽引著我,想靠近,想觸碰——
我抬起頭。視線所及,是那束獨一無二的、微翹的淡棕色馬尾。一縷清香悄然襲來。大腦瞬間給出答案——這樣的發(fā)梢,世間絕無僅有。
「雨……」
我迅即再度埋首,盼她未曾察覺。這份熨帖果然是源于她。
她也乘公交上學?如今每次遇見雨,都得分神壓抑體內(nèi)那古怪的悸動。得盡快解決這麻煩了。
白稱此為“喜歡”??晌艺嫦矚g雨嗎?我從未喜歡過誰,亦不解何為喜歡。若這般感受便是喜歡,未免太過虛無,徒增困擾罷了。
姑且,稱此情愫為“xihuan”吧。
「嗯?」目光掃過腳邊,一張方正的卡片靜靜躺著。其上書有『雨』字。我立刻認出——是我們學校的校園卡。
我別過臉,凝望窗外。
「唔。」
濃霧未散,將我們包裹,仿佛隔絕出一方僅容兩人的天地。
「唔……」
余光掠過地上的卡片,又飄回窗外。
「哎?!?/p>
我終究俯下身,拾起了那張屬于雨的卡片。本不想沾惹是非,好事壞事皆是麻煩。但這身體,終究容不得我袖手旁觀。
「明明連搭話都成問題……」
憶起上次相識的窘迫,看來此番非開口不可了。
我直起身——霎時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柔軟觸感充盈頭頂。
「啊!」一聲驚叫在身前炸開。定是出了狀況!我慌忙后退幾步,挺直身體。
眼前的少女猛地轉(zhuǎn)過身,臉上寫滿驚惶,訝異地望著我。
發(fā)生……什么事了?我急速整理思緒。
。。。
「這不是超不妙的嗎!」
我的頭,竟撞上了雨的臀部!若被誤解,怕是要去局子里喝茶了!
雨雙手護在胸前,神色復雜地退了幾步。
「不是!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
此刻腦中浮現(xiàn)的并非雨,而是白。我竭力模仿白的應對之道,試圖化解。
唉,又被當成怪人了。
真想化作霧氣,飄散到外面去。
「總之,冷靜點。白說過,我根本沒那膽子?!?/p>
竟也有我搬出這話的一天。
雨雖仍帶怯意,卻不再后退。
「那個……你看?!?/p>
我緊握著雨的校園卡,手臂盡可能向前探出,遞到她勉強能接到的距離。
「你的卡掉了?!?/p>
我拼盡全力擠出話語,最關鍵的是——嘗試擠出一個微笑——像白那樣親和的笑容。盡管自小學后,我便再未展露笑顏。
「唔——」
雨那雙漆黑的眼眸審視著我,仿佛在無聲詰問。
一秒,兩秒。這堪稱人生最漫長的煎熬。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
「你笑起來……好難看?!?/p>
雨如是說道。
(2)
俄羅斯士兵懷揣凱旋的信念,頂著暴風雪出征。柔弱的兔子為求一線生機,拼死狂奔。
后來,士兵戰(zhàn)死沙場,兔子葬身掠食者之腹。
若非要抉擇,兩者結局都算不錯??倧娺^當下。
我連哭的心都有了!
「抱歉?!?/p>
雨為方才的失言歉然,綻開溫柔的笑靨。
我果然……不適合笑吧?
「我明白了。醉你果然不是輕浮的人,我相信你不會那樣做的。不過,不必勉強自己……謝謝你。」
哈,知錯便好。萬不能將我歸入輕浮之流。罷了,既是初犯,態(tài)度也誠懇,姑且原諒。
「不不,該道歉的是我……若我再機靈些。那個……對不起?!?/p>
這本就是我的過失,怎能讓人家先道歉?如此可愛……不,如此真誠的女孩,再計較便是我的不是了。
第一次,與白之外的人說了這么多話。
「嗯。」
雨柔聲應著,纖手輕扶欄桿。目光再度相接,憶起白曾告誡,總盯著女孩眼睛不妥。我慌忙移開視線,雨見狀也略顯尷尬地別過臉,望向窗外。
「額……」
這算是……與女孩共賞霧景嗎?倒也不壞。
本就拙于交際的我,一旦對方中止話題,便再無能力續(xù)接。
我悄然將目光投向雨。她仍專注地望著窗外。
此時此刻,我眼中唯有她。
(3)
往后的日子,時常在公交車廂里遇見雨。
起初,依舊想搭話卻不知如何開口,更不知該說什么,便只是與她一同靜望窗外。后來,是雨先開了口。起先只是簡單的問候與寒暄,話題淺嘗輒止。再后來,我竟也能說出連貫的句子了,委實不易。
對常人,我本能地抗拒;對雨,卻無半分排斥——這些都提過了。與之相對的是,普通人見我,常主動避讓,甚至投來厭棄的目光。這些于我皆無所謂。然雨并沒有拒絕我,反而主動交談。按理說,我的臉上該寫著“此人令人生厭,勿近”這樣式的字眼才對,她難道看不見嗎?
這使我對雨這位少女,生出了濃厚興趣。本也是為解決自身怪異才接近她,倒算順遂。為何我能不討厭雨,而雨也不討厭我?
我一邊按部就班地生活,一邊尋找著答案。
(4)
「這輛也不是嗎?」
我佇立在車站——并非慣常的那一個,而是其后的一站——如此便能知曉雨是否已登車。
這些天,眼前駛過了多少輛車?每當車門打開,我便急切地透過車窗向內(nèi)張望。
本不必如此。本可早早離去,繼續(xù)我那按部就班的日子。我卻滯留于此,只因胸膛里那劇烈的搏動,與那名為“答案”的果實糾纏難分。
在與雨多次接觸后,身體的反應愈演愈烈,它似乎在渴求著“雨”這個存在。我已無力抵抗,索性將其視為尋找答案的必要途徑。如此一想,心頭負擔仿佛會減輕不少。
我幻想雨的身影能出現(xiàn)在眼前,面對的卻只有冰冷的現(xiàn)實。此刻,我分明感到一種自欺。若僅為尋求答案而接近雨,眼下是不是努力過頭了?
日后機會還有很多,何必糾結于現(xiàn)在呢?
那個不冷靜的我,正告誡著那個佯裝冷靜的我:這是超出預定的行為,是不理智值的。
真的,不能再繼續(xù)了。連續(xù)多日遲到,再犯恐有麻煩。
心臟如同被灌入一大桶苦澀的咖啡,粗暴地攪動著。
這便是失落么?早知如此,不如不知。
我不得不放手,任憑那名為失落的苦澀果實在喉間蔓延。
這樣就好。我勸誡那個執(zhí)著的自己?;貧w原本的生活吧,勿要沉溺太深,否則……“我”會消失的。
「我只是……想看看她的發(fā)梢罷了……」
(5)
后來,白告訴我,愿說那兩個星期是雨的叔叔開車接送,因為她叔叔那時恰好來她家了。
不過,我并未真正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