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有個規(guī)矩：老人活到七十歲必須活埋。奶奶下葬那天，指甲摳得棺材內(nèi)壁全是血痕。
七天后，墳頭傳來她哼歌的聲音。起初只有我能聽見，后來全村都聽到了。第十天，
村長死了，喉嚨里塞滿墳頭土。接著是二叔，肚子上五個血窟窿?，F(xiàn)在，
那哼歌聲就停在我家窗外。月光下，奶奶穿著下葬時的壽衣，靜靜看著我?！八。?/p>
”她咧開嘴，“奶奶冷。”---墳頭土落下來的時候，聲音悶得像打在人心上。
咚…咚…一鍬，又一鍬。干燥的黃土塊砸在嶄新的柏木棺材板上，濺起細小的塵埃，
在午后死氣沉沉的陽光里飄浮。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和柏木那股子苦澀的、近乎藥味的清香，死死壓住人的呼吸。
我站在坑邊，手里緊緊攥著一把鐵鍬的木柄，木頭紋理粗糙，幾乎要嵌進肉里。
指關(guān)節(jié)繃得發(fā)白，骨頭硌著皮肉，生疼?？晌也桓宜墒?，好像一松手，
整個人就會被腳下這片吸飽了太多老人骨血的黃土給吞下去。坑很深，黑黢黢的。
棺材是上好的料子，厚實沉重，四個壯漢抬著都喘粗氣。此刻它靜靜地躺在坑底，
像一個巨大、沉默的囚籠。棺材蓋子還沒合嚴實，留著一條縫?？p里，是奶奶的眼睛。渾濁，
像蒙了一層灰翳的玻璃珠子，死死地、直勾勾地向上望著。
望著坑沿上這一張張麻木的、布滿溝壑的臉——她的兒子們，她的孫子們，她的鄰居們。
沒有淚，沒有光，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沉得能溺死人。那眼神像冰錐子，
扎在我心口最軟的地方。我猛地扭過頭，喉嚨里火燒火燎，有什么東西堵著，咽不下去，
也吐不出來。視線撞上二叔那張黑黃的臉。他正賣力地鏟土，額頭上沁出油膩膩的汗珠，
順著太陽穴往下淌。他避開我的目光，嘴唇哆嗦著，聲音壓得極低，
像是怕驚擾了坑里的什么，又像是在說服自己：“…規(guī)矩…祖上傳下的規(guī)矩…七十整壽，
土里安魂…是為她好…為咱全村好…” 聲音干澀，一遍遍重復(fù)，像念著一道催命的咒語。
咚！又一大塊沉重的濕土砸在棺材蓋上，發(fā)出空洞的巨響?？拥祝请p一直死死望著的眼睛，
驟然被飛濺的泥土徹底蓋住了。那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了。緊接著，
一種聲音刺破了土塊落下的悶響。吱——嘎——尖銳，刺耳，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是木頭被硬物狠狠刮擦、撕扯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拼命地、絕望地刮著！
我的手猛地一抖，鐵鍬差點脫手砸在腳背上。全身的血好像瞬間沖到了頭頂，
又在下一剎那凍成了冰渣子。那聲音…那聲音是從棺材里發(fā)出來的！“二叔！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變了調(diào)，又尖又啞，像被掐住了脖子，“你聽！棺材！
奶奶…”二叔的動作僵住了，鏟起的土停在半空。他臉上的汗珠流得更急，
嘴唇哆嗦得更厲害。坑沿上其他幾個填土的叔伯也停了手，短暫的死寂籠罩下來，
只有風(fēng)卷著土腥味嗚嗚地掠過空曠的墳場。那令人頭皮炸裂的刮擦聲，
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驚心動魄。“胡…胡扯什么！”二叔猛地吼了一嗓子，
聲音大得嚇人，像是在驅(qū)趕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又像是在給自己壯膽。
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凸起來，眼睛瞪得溜圓，兇狠地剜了我一眼，“風(fēng)！
是風(fēng)刮著旁邊老槐樹的枯枝！你個小崽子，耳朵背了還是心邪了？干活！”他幾乎是咆哮著，
掄起鐵鍬，把土塊狠狠地、報復(fù)似的砸向棺材蓋，力道大得驚人?！疤?！都給我利索點填！
誤了時辰，驚擾了祖宗，誰擔(dān)待得起？！”叔伯們被他吼得縮了脖子，不敢再遲疑，
鐵鍬揮舞得更快。黃土像決堤的濁浪，瘋狂地傾瀉下去，
迅速將那口發(fā)出恐怖聲響的棺材徹底淹沒。那刺耳的刮擦聲，被沉重的泥土一層層捂住了，
悶了下去，最終徹底消失，仿佛從未響起過。只有我，死死攥著冰冷的鍬柄，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聲音的余韻，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扎在我的耳膜深處，
鉆進我的骨頭縫里。我看見了。就在二叔最后那鍬土狠狠砸下去、蓋住奶奶眼睛前的那一瞬。
奶奶那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布滿褐色老年斑的手，猛地從棺材蓋的縫隙里向上伸了出來！
嶙峋的指關(guān)節(jié)彎曲著，指甲縫里全是淋漓的、暗紅的血痂，狠狠摳抓著冰冷的棺木內(nèi)壁！
那刺耳的刮擦聲，就是她的指甲在木頭里一寸寸折斷、撕裂的聲音。新起的墳包，
就在村子西頭那片亂葬崗的邊緣，土色比周圍那些長了荒草的老墳要新鮮濕潤得多。
它孤零零地立著，像大地上一塊突兀的、沉默的傷疤。頭三天，村子陷入一種奇異的死寂。
不是平靜，是那種繃緊了弦、隨時會斷裂的死寂。狗不叫了。平日里最兇悍的那條大黑狗，
天一擦黑就夾著尾巴縮在窩棚最深處，喉嚨里發(fā)出嗚嗚咽咽的低鳴，像害了瘟病。
村里的老人，那些離七十歲只差幾年、十幾年的，全都悄無聲息地關(guān)緊了門窗，
屋子里整日整日不見煙火氣，靜得像空墳。村口那口老井，打上來的水，渾濁得發(fā)黃，
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土腥味，喝進嘴里，澀得人舌頭發(fā)麻。沒人提那天墳坑里的事。
二叔也好，其他叔伯也好，見了面都低著頭匆匆走過，眼神躲閃。仿佛只要不提，
那抓撓棺材的聲音就真的只是風(fēng)聲，那伸出血手的一幕就只是我眼花。
只有夜里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聽著窗外風(fēng)吹過光禿禿樹枝的嗚咽，
那指甲刮擦木頭的“吱嘎”聲才會在黑暗里無比清晰地回響，一遍又一遍，刮得我腦仁生疼。
到了第七天頭上，下葬時那股子嗆人的土腥味，似乎又順著風(fēng)鉆回了村子，更濃，更沉，
還夾雜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朽木腐爛的氣息。天剛擦黑，風(fēng)就起來了，打著旋兒，
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嗚嗚咽咽，像無數(shù)人在哭。我縮在灶屋冰冷的角落里，
就著一點昏暗的油燈光亮扒拉碗里的稀粥。冰冷的粥水滑進喉嚨，像吞著冰碴子。
爹蹲在門檻上，悶頭抽著旱煙袋，劣質(zhì)煙葉嗆人的辛辣味混在風(fēng)帶來的土腥氣里，
熏得人眼睛發(fā)澀。娘坐在炕沿，手里拿著針線，卻半天也沒動一下，
只呆呆地望著油燈跳躍的火苗出神。就在這壓抑的寂靜里，一種聲音，毫無征兆地，
順著嗚咽的風(fēng)，一絲絲、一縷縷地飄了進來。哼……哼……不成調(diào)，斷斷續(xù)續(xù)。
像是用漏氣的風(fēng)箱在拉扯，又像是喉嚨里卡著沙礫在摩擦。嘶啞，干澀，飄忽不定，
卻又異常執(zhí)著，在風(fēng)聲中頑強地透出來。我的頭皮“嗡”的一聲炸開了！
手里的粗陶碗“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冰冷的粥水和碎瓷片濺了我一腳?！吧堵?？
！”爹猛地從門檻上彈起來，煙袋鍋子磕在門框上，火星子四濺。
他那張被煙熏火燎刻滿皺紋的臉，在昏黃的油燈下瞬間變得慘白，
眼睛死死盯著窗外漆黑的夜幕。娘手里的針線也掉了，她渾身篩糠似的抖起來，嘴唇哆嗦著，
卻一個字也吐不出，只是驚恐地一把抓住了爹的胳膊。哼……哼……那聲音又來了！這一次，
更清晰了些。不再是飄忽的風(fēng)聲，它有了明確的指向——從西邊來！從亂葬崗的方向來！
爹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了。他猛地甩開娘的手，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抄起倚在門邊的頂門杠，一個箭步?jīng)_到門口，嘩啦一聲拉開了沉重的木門！
冰冷的夜風(fēng)裹著更濃烈的土腥味和朽木氣，呼地灌了進來，吹得油燈的火苗瘋狂跳動，
幾乎熄滅。門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墨汁一般的黑暗。“誰？！誰在那裝神弄鬼！
給老子滾出來！”爹的聲音嘶啞破裂，舉著頂門杠的手卻在微微發(fā)抖。
他沖著無邊的黑暗咆哮，那吼聲在死寂的夜里傳出去老遠，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恐懼。
哼……哼……那聲音沒有消失，也沒有靠近。
它固執(zhí)地、幽幽地飄蕩在村西頭那片濃黑的夜色里，像一道冰冷的詛咒，
纏繞在每一個驚懼的靈魂上。爹僵在門口，頂門杠慢慢垂了下來。他猛地回身，眼睛赤紅，
布滿血絲，像要吃人一樣死死剜著我：“水生！你耳朵聾了？！聽見沒有？到底…到底是啥？
！”我的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咯咯作響。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奶…奶奶…是她…她在哼…她下葬前…哄我睡覺…就…就哼這個調(diào)子…”最后幾個字，
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我癱軟下去，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
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最后一片葉子。爹高大的身軀晃了晃，頂門杠“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背對著門口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面如死灰。娘發(fā)出一聲短促的、不似人聲的哀嚎，
猛地撲過來，冰涼的手死死捂住我的耳朵，力氣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頭骨捏碎。
可那嘶啞、干澀的哼歌聲，卻穿透了她的手掌，穿透了緊閉的門窗，
清晰地、冰冷地鉆進我的耳朵，鉆進我的骨頭縫里。奶奶在墳里哼歌。
這消息像長了腳、生了翅膀，又像瘟疫，一夜之間就無聲無息地爬滿了整個村子。
沒人敢大聲議論，但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卻明明白白寫在每一張菜色的臉上。天還沒黑透，
家家戶戶就早早落了門栓，頂上了粗重的門杠。窗戶縫都用破布條死死塞住，
仿佛這樣就能把那勾魂的哼歌聲擋在外面。村子徹底死了，連一聲狗叫都聽不到了，
只有風(fēng)聲，嗚咽著，盤旋著，裹著越來越濃的土腥和朽木氣。那哼歌聲，一天比一天清晰。
起先只有夜里刮東風(fēng)時才能聽見，像鬼魂在風(fēng)里嘆息。后來，白天也能隱隱約約捕捉到，
尤其是在靠近亂葬崗的村西頭，站在風(fēng)里仔細聽，那嘶啞的調(diào)子就纏上來，鉆進耳朵，
陰魂不散。再后來，它不再受風(fēng)的約束，隨時隨地，毫無征兆地就響起來。
在空蕩蕩的巷子里，在寂靜的灶房角落，甚至在人擠人的、連咳嗽都壓得極低的祠堂里。
起初只有我能聽見時，大家看我的眼神是驚疑和排斥，仿佛我染上了什么邪祟?，F(xiàn)在，
所有人都能聽到了。那眼神就變了，變成了更深的恐懼，
一種被無形繩索勒住脖子的、瀕死的恐懼。他們看我的眼神，又多了點別的，
一種隱秘的、帶著怨毒的審視——好像是我，第一個打開了這潘多拉的盒子。第十天，
天剛蒙蒙亮，一聲凄厲到變了調(diào)的慘叫撕裂了死水般的沉寂?！八廊死病?！村長！
村長死啦——！”那聲音像一把燒紅的刀子，捅破了村里勉強維持的平靜假象。
人們像受驚的耗子，從門縫、窗縫里探出驚恐的眼睛，最終被那撕心裂肺的喊叫拽了出來，
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朝著村長家那棟村里最好的青磚瓦房涌去。我擠在人群最外圍，
心在腔子里擂鼓一樣狂跳。一股濃烈的、無法形容的惡臭混雜著新鮮泥土的腥氣，
從村長家敞開的大門里洶涌地撲出來，熏得人頭暈眼花。院子里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
個個面無人色，捂著口鼻，指指點點，卻沒人敢靠得太近。我個子矮，只能踮著腳尖，
從人縫里往里瞧。村長歪倒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旁，穿著簇新的靛藍色褂子。
他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珠子幾乎要爆出眼眶，死死地向上翻著，
凝固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極致恐懼。嘴巴張成一個扭曲的黑洞，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p>
全是濕漉漉、黑黃色的墳頭土！泥土從他鼓脹的腮幫子溢出來，糊滿了下巴和前襟。
他的雙手死死掐著自己的脖子，指甲深陷進皮肉里，像是想拼命摳出那些堵死他喉嚨的東西。
幾個膽大的族老捂著鼻子湊近了看，又猛地踉蹌后退，其中一個直接彎下腰劇烈地嘔吐起來。
“土…土是濕的…”一個族老抖著聲音，指著村長被泥土撐裂的嘴角，
帶著西崗墳頭那股子新土氣…還有…還有槐樹根的爛葉子味…”人群“嗡”地一聲炸開了鍋！
像被滾油潑了的螞蟻窩?？謶秩缤瑢嵸|(zhì)的冰水，瞬間澆透了所有人。所有的目光，
惶地、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村子西頭——那片埋葬了奶奶、此刻仿佛正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亂葬崗。
二叔也在人群里。他臉色灰敗，比死人好不了多少。當(dāng)那句“西崗墳頭新土”出口時，
他猛地一哆嗦，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他抬起頭，
那雙渾濁的眼睛穿過混亂的人群，極其短暫地、極其怨毒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快得像閃電，
卻冰冷刺骨，帶著一種“都怪你”的絕望恨意。我的心猛地沉下去，
沉進一片冰寒刺骨的深淵。二叔那怨毒的一瞥，比村長嘴里塞滿的墳頭土更讓我窒息。
混亂中，不知誰喊了一句：“‘老壽星’走了，下一個該輪到誰了？！”人群瞬間死寂，
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恐慌。一張張驚恐扭曲的臉，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人群中瘋狂掃射，最終，
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聚焦在了二叔身上。他是主事的，是那天填土填得最狠、吼得最大聲的。
二叔的臉?biāo)查g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煞白如紙。他像是被無數(shù)根針扎著，猛地后退一步，
撞在身后的人身上，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般的怪響。他想說什么，
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剩下粗重急促的喘息，像拉破了的風(fēng)箱。
他猛地轉(zhuǎn)身，像一頭被圍獵的野獸，推開擋路的人，跌跌撞撞地沖出人群，
朝著自己家那扇緊閉的院門狂奔而去。人群騷動著，恐懼和一種病態(tài)的窺探欲交織。
有人想跟上去看看，卻被族老厲聲喝止：“都回去！閉緊門戶！誰也別出門！”聲音嘶啞，
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我失魂落魄地跟著爹娘回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剛邁進自家那低矮的門檻，娘就再也支撐不住，癱軟在地，壓抑地嗚咽起來。
爹煩躁地在狹小的堂屋里來回踱步，像一頭焦躁的困獸，粗重的呼吸聲在寂靜里格外刺耳。
“水生，”爹猛地停下腳步，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兇狠，“那天…那天在墳坑邊上…你奶奶…她最后…到底說了啥？?。?！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手指像鐵鉗一樣箍得我生疼，“除了哼歌！她到底說了啥？！
一個字也不許瞞！”我被他搖得頭暈眼花，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意。奶奶最后的話？
在那口活埋的棺材里？我拼命回憶，腦海里卻只有那絕望抓撓棺木的聲音，
和她那雙被泥土蓋住前、死死望著我的眼睛。那雙眼睛…那里面好像…好像沒有恨？
“沒…沒有…”我艱難地搖頭，牙齒咯咯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