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生日快樂！”
我推開家門，聲音在寂靜的午后里顯得有些突兀?？蛷d里，母親正背對著我，彎腰擦拭著那只永遠(yuǎn)纖塵不染、仿佛時間從未在上面留下痕跡的老式座鐘。她聞聲緩緩轉(zhuǎn)過身，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窗格，在她略顯疲憊卻依然溫婉的臉上投下幾道暖金色的光帶，也照亮了空氣中緩慢浮動的微塵。她沒說話，只是唇角彎起一個細(xì)微的弧度，眼神里卻像蒙著一層薄紗，透出些微我難以解讀的遙遠(yuǎn)。
“喏，給你的?！蔽覊合滦念^那絲莫名的異樣感，獻(xiàn)寶似的將一直攥在手里的絲絨盒子遞過去。盒子是深藍(lán)色的，觸手溫潤，沉甸甸的壓著掌心。
母親的目光落在盒子上，那層薄霧般的遙遠(yuǎn)感似乎波動了一下。她放下手中的絨布，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輕輕掀開了盒蓋。天鵝絨的內(nèi)襯上，靜靜臥著那枚屬于曾祖母的維多利亞銀質(zhì)懷表。表殼上繁復(fù)纏繞的藤蔓狀銀紋在陽光下流淌著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像被時間之手反復(fù)摩挲過，每一道紋路都沉淀著歲月的秘密。正中心，鑲嵌著一顆極小卻極深邃的鴿血紅寶石，宛如凝固的血滴，又像一只不眠的眼睛。
“它…”母親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回來了？”
“當(dāng)然！”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明快，“您不是說，這是曾祖母留給您唯一的念想嗎？當(dāng)年…它丟了，您難過了好久。我可是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那個收舊貨的老董頭手里‘搶救’回來的！差點(diǎn)沒磨破嘴皮子?！蔽夜室饪鋸埖芈柭柤?，試圖驅(qū)散空氣里悄然彌漫開來的、過于沉靜的重量。
母親沒有笑。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拂過那顆紅寶石，指腹下的觸感冰涼堅硬。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表殼上，仿佛穿透了那層銀質(zhì)的光澤，看到了某種只有她才能看見的東西。那眼神復(fù)雜極了，糅合著懷念、一種深不見底的哀傷，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認(rèn)命。這復(fù)雜的情緒讓她整個人都顯得更加單薄，像一張被時間褪了色的舊紙片。
“好，”她終于合上盒蓋，發(fā)出輕微的“咔噠”一聲，緊緊握在手心，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回來就好?！彼а劭聪蛭?，笑容重新浮現(xiàn)，卻像是勉強(qiáng)貼在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溫暖，“今晚…陪我看看它吧？就一會兒?！?/p>
晚餐的氣氛有些微妙。母親吃得很少，心思顯然不在那幾碟精致的小菜上。她一次次下意識地摩挲著放在手邊的絲絨盒子，目光不時飄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在等待著什么，又像是在傾聽著某種無聲的召喚。屋外，風(fēng)聲漸起，掠過老房子屋角的風(fēng)鈴，發(fā)出幾聲細(xì)碎而空洞的輕響。
“媽？”我忍不住喚她，“菜不合胃口？”
“??？沒有，很好。”她像被驚醒般回過神，夾了一筷子菜，卻只是放在碗里，筷子尖無意識地?fù)芘?，“就是…感覺有點(diǎn)累了。大概是下午擦鐘久了些?！彼畔驴曜?，拿起那個盒子，“我去躺會兒，看看它?！?/p>
她起身走向臥室，步履間帶著一種心事重重的滯重感。那扇厚重的胡桃木臥室門在她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客廳的燈光，也像隔斷了某種維系著我們?nèi)粘５陌卜€(wěn)氣息。我獨(dú)自坐在餐桌旁，聽著座鐘鐘擺那規(guī)律得令人心慌的“滴答、滴答”聲，窗外的風(fēng)聲似乎更緊了，嗚咽著刮過玻璃。
時間緩慢地爬行。不知過了多久，客廳古老的座鐘發(fā)出沉悶而悠長的報時聲——十一下。一種無法言喻的、如同冰冷藤蔓纏繞上脊椎的寒意毫無征兆地攫住了我。我猛地站起身，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到母親的臥室門前。一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不祥悸動在瘋狂敲打著我的神經(jīng)。
我甚至忘了敲門，一把擰開了冰涼的黃銅門把手。
臥室內(nèi)只亮著一盞光線昏黃、形制古舊的床頭壁燈，在墻壁上投下大片搖曳不定的、濃重的陰影。母親側(cè)臥著，背對著門的方向，呼吸均勻，似乎已經(jīng)睡熟。然而，我的心卻在瞬間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那個深藍(lán)色的絲絨盒子，此刻正大開著蓋子，像一張無聲吶喊的嘴，空空蕩蕩地擱在母親枕畔。盒子內(nèi)襯的凹痕清晰可見，仿佛剛剛才失去它最重要的珍寶。
懷表，不見了。
“媽！”我的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變了調(diào)，沖破了喉嚨的束縛，尖利地撕破了臥室里粘稠的寂靜。
母親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從深水中掙扎著浮出水面。她倏地坐起，睡意瞬間被驚懼驅(qū)散，眼神茫然地掃過昏暗的房間，隨即死死定格在枕邊那個敞開的、空無一物的絲絨盒子上。那眼神，仿佛被一把無形的冰錐狠狠刺穿，只剩下一種巨大空洞的茫然和被瞬間抽走靈魂的慘白。
“表…”她喃喃著，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我的表呢？”她猛地掀開被子，動作近乎瘋狂，手指顫抖著在枕頭底下、被褥褶皺里胡亂地摸索、抓撓，每一次探入都帶著絕望的力度?！皠偛拧瓌偛胚€在！就在這兒！我睡前還摸過它！冰涼的…就在這兒！”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語無倫次，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銳。
“您別急！您別急！”我撲到床邊，緊緊抓住她冰涼、抖得像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落葉的手，試圖傳遞一點(diǎn)微弱的暖意和力量，“我們一起找！肯定還在屋里！”
安慰的話蒼白無力。我自己的心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尖銳的痛楚和巨大的恐慌。那枚懷表，剛剛還安穩(wěn)地躺在盒子里，就在母親的枕邊！門窗緊閉，沒有一絲風(fēng)能透入。它怎么可能憑空消失？這個念頭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思維，帶來陣陣令人窒息的寒意。
母親已經(jīng)顧不上回應(yīng)我，她猛地跳下床，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開始在房間里瘋狂地搜尋。她拉開每一個抽屜，將里面的東西粗暴地倒出來；她掀開床墊，把沉重的彈簧床板弄得嘎吱作響；她甚至趴在地上，臉幾乎貼著冰冷的木地板，徒勞地往床底深處張望。她的動作迅疾而慌亂，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絕望，每一次翻找都伴隨著急促、破碎的喘息。壁燈昏黃的光線將她不斷移動、扭曲變形的影子投射在墻壁和天花板上，如同上演著一出無聲的恐怖默劇。
我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加入了搜索。我檢查窗臺，窗栓扣得嚴(yán)絲合縫，玻璃上只有凝結(jié)的水汽。我仔細(xì)查看地面，每一寸光潔的地板都映著燈光，沒有任何可疑的刮痕或落下的塵埃。我甚至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希望能捕捉到一絲金屬滾落的微響，或者別的什么線索。然而，什么都沒有。房間里只有母親翻箱倒柜的聲響和我們粗重混亂的呼吸聲。那枚懷表，連同它那枚詭異的鴿血紅寶石，仿佛被這房間本身吞噬了，或者干脆從未存在過。
“不可能…不可能啊！”母親的聲音已經(jīng)帶上了哭腔，她無力地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背靠著床沿，雙手深深插進(jìn)自己花白的頭發(fā)里，用力拉扯著，“它明明就在我手里…冰涼的…怎么一眨眼…就沒了？”她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嗚咽從指縫間斷斷續(xù)續(xù)地漏出來，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凄涼。
我走過去，蹲下身，用力抱住她顫抖的身體。她的身體冰冷，隔著薄薄的睡衣，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每一根骨頭都在因恐懼和絕望而戰(zhàn)栗?！皨專慌?，我們找，我們一定把它找回來?！蔽业穆曇粢苍诎l(fā)抖，但必須比她更堅定。我環(huán)視著這間被我們翻得一片狼藉的臥室，目光最終落在床頭柜那個空蕩蕩的絲絨盒子上。
就在這時，客廳里傳來父親被驚醒、帶著濃濃睡意的詢問：“大半夜的…吵什么呢？”
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母親猛地抬起頭，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光，嘶聲道：“老李！快！快起來！表！表不見了！”
父親很快披著睡衣出現(xiàn)在門口，被臥室里的混亂景象驚得睡意全無：“什么表？丟了？”
“曾祖母那個懷表！就在枕邊！一眨眼的工夫，沒了！”母親語速飛快，聲音尖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
父親的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他迅速掃視了一圈房間，眼神銳利如鷹。他沒有像母親那樣慌亂，而是立刻轉(zhuǎn)身走向客廳，聲音沉穩(wěn)地指揮著：“都別慌！小敏，開燈！全屋找！每個角落都不能放過！”
明亮的頂燈“啪”一聲被打開，刺眼的光線瞬間驅(qū)散了所有陰影，也照亮了每一個角落。這突如其來的光明非但沒有帶來希望，反而讓眼前狼藉的一切顯得更加觸目驚心，無處遁形。我們?nèi)?，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開始了更加細(xì)致也近乎徒勞的第二輪地毯式搜索。
客廳里，父親跪在地毯上，一寸寸地按壓、摸索，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藏匿的縫隙。沙發(fā)被整個掀開，沉重的底座暴露出來，他拿著手電筒，仔細(xì)照射著每一個陰暗的角落，連彈簧縫隙里的積塵都看得一清二楚。母親則失魂落魄地沖向廚房，碗柜被拉開，鍋碗瓢盆碰撞出刺耳的聲響。她甚至打開了冰箱的冷凍層，冰冷刺骨的寒氣涌出來，她徒勞地向里面張望，仿佛那枚小小的懷表會躲在一盒凍肉或者一袋水餃后面。她的動作機(jī)械而麻木，眼神空洞，嘴里反復(fù)念叨著：“哪兒去了…到底哪兒去了…”
我負(fù)責(zé)書房。書架上的書被一本本抽出來，抖落，再胡亂塞回去。書桌的每一個抽屜都被徹底清空，里面的文件、文具散落一地。我趴在地上，檢查書桌底下狹窄的空間，只有灰塵在燈光下飛舞。一無所獲。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過胸口。
時間在焦灼的搜尋中無情流逝?？蛷d那座沉重的老座鐘，指針緩慢而固執(zhí)地移動著，發(fā)出單調(diào)的“滴答”聲，每一次都像敲打在我們緊繃的神經(jīng)上。父親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母親的動作越來越慢，眼神中的那點(diǎn)微光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灰敗的死寂。疲憊像沉重的鉛塊，拖拽著我們的四肢。
“會不會…會不會掉到沙發(fā)縫里了？我們再看一次？”母親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最后一絲不肯熄滅的微弱希望，目光投向客廳中央那張巨大的布藝沙發(fā)。這已經(jīng)是她第三次回到這里。
父親重重嘆了口氣，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煩躁：“都翻了三遍了！縫里連根針都藏不??！”他揉著發(fā)酸的后腰，語氣帶著壓抑的火氣。
“再找找…就一次…”母親近乎哀求，眼神執(zhí)拗地盯著沙發(fā)。
我心頭堵得難受，不忍再看母親那絕望的眼神，也不想再面對父親壓抑的怒火。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一種逃避的心態(tài)，轉(zhuǎn)身走向餐廳。那里，巨大的長方形實(shí)木餐桌在頂燈下泛著冷硬的光澤。我們剛才也檢查過餐桌底下和周圍的地面。
就在我繞過餐桌，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光滑的桌面時——
我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又猛地沖向頭頂，耳邊嗡鳴作響。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fā)出沉悶而驚駭?shù)幕仨憽?/p>
它就在那里。
那枚銀質(zhì)的維多利亞懷表，那枚剛剛從母親枕邊消失、引發(fā)了一場深夜恐慌的懷表，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深色實(shí)木餐桌的正中央。
它躺得如此端正，如此坦然，仿佛從一開始就屬于這里。光滑的銀質(zhì)表殼反射著頂燈冷白的光線，流淌著一種近乎嘲諷的平靜光澤。表殼中央那顆鴿血紅的寶石，在燈光下閃爍著幽深、詭異的光芒，像一只剛剛闔上、卻隨時可能再次睜開的眼睛。
它就那樣無聲地躺在那里。
而我們，剛剛圍著這張桌子，在這片區(qū)域搜尋了至少七次！每一次，桌面都光潔如新，空無一物！
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fā)麻。極度的荒謬感和一種冰冷的恐懼交織在一起，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死死地盯著那枚懷表，仿佛它是從異世界爬出來的怪物。
“媽…爸…”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顫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自己都無法理解的驚悸，“…你們…來看…”
我的聲音像卡在喉嚨里的碎冰，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餐廳頂燈慘白的光線無情地傾瀉下來，將那枚靜靜躺在深色實(shí)木餐桌中央的懷表照得毫發(fā)畢現(xiàn)，也照亮了我臉上無法掩飾的驚駭。
父親和母親聞聲幾乎是同時沖了過來。腳步聲在寂靜的房子里顯得格外沉重。當(dāng)他們繞過餐桌，視線落在那枚懷表上時，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母親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聲音尖銳得像是要撕裂空氣。她的身體劇烈地?fù)u晃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臉色在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如同新刷的墻壁一樣慘白。她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白上瞬間布滿了駭人的血絲，瞳孔深處是劇烈翻騰的、純粹的恐懼風(fēng)暴。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手指卻抖得如同狂風(fēng)中的枯葉，根本無法觸碰近在咫尺的懷表，只是徒勞地在空氣中痙攣著。
“它…它…”她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像是被恐懼扼住了氣管，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都擠不出來。下一秒，她像是再也無法承受這種詭異的景象，身體猛地向后軟倒。
“當(dāng)心！”父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母親癱軟的身體，才沒讓她直接摔倒在地板上。他臉上的震驚和困惑同樣濃重，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眼神銳利如刀，反復(fù)在我、母親和桌上的懷表之間掃視，像是在竭力尋找一個合理的邏輯鏈條來解釋眼前這完全悖逆常理的一幕。最終，他的目光牢牢鎖定了我，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懷疑：“小敏？你…剛才放這兒的？”他的聲音低沉，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尋求答案的迫切。
“我？”我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fù)u頭，巨大的荒謬感和委屈瞬間涌了上來，聲音因激動而拔高，“爸！我瘋了嗎？我怎么可能！我們明明一起找遍了所有地方！這張桌子，我們繞了多少圈？您自己剛才不也看過桌面嗎？它那時候在哪兒？！”
父親被我連珠炮似的反問噎住了。他扶著渾身癱軟、眼神空洞失焦的母親，目光再次投向桌上那枚沉默的懷表，那眼神復(fù)雜極了，混合著驚疑、后怕，還有一絲被現(xiàn)實(shí)邏輯徹底擊碎的茫然。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餐廳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母親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以及我們?nèi)舜种夭灰坏暮粑?。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絕望的寒意。
那枚懷表靜靜地躺著，表殼上的銀光流淌，紅寶石幽深如血。它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我們原本平靜的生活里，砸開了一個深不見底、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