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阜山西麓的隆冬，雪不是飄的，是砸的。硬邦邦的雪粒子被撈刀河谷刮來的狂風(fēng)揉碎了，
劈頭蓋臉抽打著連綿起伏、墨色浸染的丘陵山巒。風(fēng)聲不是嗚咽，
是千萬把鈍刀在嶙峋的石骨上反復(fù)刮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嘶鳴。
趙守誠蜷在背風(fēng)的山巖罅隙里，
身上那件瀏陽夏布襯里、早被油污板結(jié)的破棉襖凍得像塊鐵板，緊貼著嶙峋的脊梁。他呵氣，
白霧剛離唇就被風(fēng)撕得粉碎。深陷的眼窩里，兩點寒光穿透混沌雪幕，
死死釘在對面山脊那條被積雪吞沒大半、通往江西萬載的羊腸道上，
像一塊等待風(fēng)化的黝黑巖石。等李秋生。約定的時辰早過了。死寂。唯有風(fēng)嚎。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腥氣的預(yù)感，如同凍僵的蛇，順著趙守誠的脊椎緩緩爬升，
盤踞在心口。秋生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靈巧如巖羊，槍法得他真?zhèn)?。若非撞上閻王點名，
了這趟關(guān)乎幾十條人命的差事——那批從醴陵瓷廠秘密轉(zhuǎn)運出來、代號“赤金”的救急藥品。
他動了。像一塊剝落的、與山巖同色的凍土，悄無聲息地滑入風(fēng)雪。獵戶的本能牽引著腳步，
更深的山坳里，一絲被嚴(yán)寒稀釋過的、異樣的腥氣鉆入鼻腔——不是尋常的血，
是金屬銹蝕混著某種腐敗的甜膩。源頭，一處被枯藤和厚雪半掩的廢棄炭窯，
張著黑洞洞的口。這山里，早年燒炭的窯口不少。心沉到冰窖底。趙守誠貍貓般潛近。
窯口附近幾處積雪，顏色深得發(fā)暗發(fā)粘，像潑翻的劣質(zhì)顏料。目光掃過窯口內(nèi)側(cè)石壁，
幾道新鮮抓痕旁，赫然一個用窯里殘?zhí)苛什莨串嫷膱D案：一個歪斜的銅砧！
只有他和秋生懂的絕命暗號——“兇險，東西在此，速離！”巨大的悲慟無聲地炸開，
震得他五臟六腑移位。喉嚨里滾出一聲被風(fēng)雪吞沒的嗚咽。他屏息，
指尖顫抖著探入石壁圖案下方的縫隙。觸手冰冷、堅硬、帶著熟悉的圓潤弧度。摳出來。
一物落入掌心。不是煙鍋，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黃銅圓牌。邊緣厚實，中心微微凹陷，
布滿細(xì)密古老的云雷饕餮紋，中心處，七顆細(xì)小的星辰鏨刻成斗杓之形，是北斗。
牌身冰涼刺骨，沉甸甸的，仿佛吸飽了生魂的重量。這是趙家祖?zhèn)鞯钠魑铮墙鸱氢彛?/p>
是“鑼”——一面?zhèn)髡f中融入了古老道教秘術(shù)、能驚擾幽冥的招魂銅鑼。
趙家世代在瀏陽河邊打銅，這面鑼，是壓箱底的秘傳。秋生臨行前，
他親手將這關(guān)乎存亡的信物交予徒弟。銅鑼背面，一道細(xì)微的刻痕，是藏納密令的暗格。
趙守誠將它死死按在胸口，那寒意穿透皮肉，直抵心臟。
他最后瞥了一眼炭窯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仿佛看見徒弟瀕死掙扎的殘影。風(fēng)雪更狂，
迅速抹去一切痕跡。他像一滴墨汁，洇入蒼茫的雪幕。
---藏身之處是半山腰廢棄的鎢礦洞深處。入口被塌方的巨石封死，僅余一縫。
洞內(nèi)彌漫著陳年的硝石味和塵土腐朽的氣息。一截殘燭點燃，
昏黃光暈在趙守誠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如同鬼火映照枯木。他從貼身處掏出銅鑼。
寒意更甚，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吸附感。指尖凍得麻木，他取出打銅修器用的細(xì)銅鉤，
屏息凝神，鉤尖探入鑼背那道刻痕。一聲輕不可聞的“嗒”，暗格彈開。
一張折疊得極小的薄油紙，被一種粘稠的、泛著幽綠磷光的液體浸透了大半，
邊緣還在微微蠕動。趙守誠頭皮發(fā)麻，強忍著不適展開。油紙上，
字跡被污濁的綠血暈染得模糊，透著一股邪異：> 臘月廿三，子時，龍王廟，交“赤金”。
> 鷹嘴崖補給點已泄，“鬼”在玄陰。> 西藥藏于老樟樹第三分叉，鳥巢下。
> ——青石> 玄陰鎖龍，鑼醒可破。慎用！“玄陰！”趙守誠瞳孔驟縮。
這個只在祖輩模糊囈語和破碎的閭山儺戲唱詞里聽過的名字，像冰錐刺入腦海。鷹嘴崖，
那個連接瀏陽、平江與江西銅鼓的秘密交通點，被泄密了！
內(nèi)奸竟與這傳說中的邪祟結(jié)社有關(guān)！密令最后的警告——“慎用”！他低頭看向掌心銅鑼，
那沾染的幽綠血漬，正如同活物般，極其緩慢地侵蝕著北斗七星的刻痕，
發(fā)出幾乎不可聞的“滋滋”聲。鑼身微微嗡鳴，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污血之下蘇醒，
帶著冰冷的渴望。就在這時，洞口傳來三聲間隔均勻的石子彈擊聲。
趙守誠迅速將污穢的油紙湊近燭火。幽綠的火焰“騰”地竄起，瞬間將其吞噬，
留下一股刺鼻的焦臭味。他復(fù)位暗格，將銅鑼塞回懷里，那嗡鳴隔著皮肉撞擊著他的肋骨。
吹滅蠟燭，握緊駁殼槍，挪到縫隙處?！摆w叔？是我，秀英。
”刻意壓低的、帶著濃重瀏陽口音的女聲傳來，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滯澀和空洞。
是鄰居劉秀英。趙守誠挪開石頭。劉秀英裹著破藍布頭巾，臉色慘白得不似活人，眼窩深陷，
懷里抱著個粗布小包，身體篩糠般抖著，每一次顫抖都顯得僵硬而不自然。她閃身進來，
帶來一股陰濕的寒氣，夾雜著一絲淡淡的、甜膩的草藥味，像陳年的香灰混著某種陰邪之物。
“趙叔…紅薯…鹽巴…”她把包塞過來，聲音像砂紙摩擦，
搜…懸賞…懸賞找‘紅匪’的銅鑼…說是…玄陰老祖要的‘鎮(zhèn)魂鑼’…”她說到“銅鑼”時，
渙散的眼神猛地聚焦在趙守誠胸口，迸發(fā)出一種病態(tài)的、近乎貪婪的光，
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抓撓著自己的衣襟，脖頸皮膚下，幾道細(xì)微的朱紅色線痕快速游走，
如同皮下有活物在蠕動?！啊婧每础o我看看？
趙叔…給我看看那鑼…”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撒嬌般的腔調(diào)，
“周大哥說了…那是‘湘妃淚’煉的好東西…看了…能得姻緣，
得猖神保佑…”趙守誠心頭警鈴大作！“湘妃淚”？那是玄陰會編造出來誘騙愚婦的鬼話！
什么姻緣，分明是中了五猖邪術(shù)！“猖神保佑”？那是索命的催魂符！懸賞銅鑼！
“玄陰老祖”！他強壓驚駭，接過包裹，沉聲道：“曉得了。秀英，顧好囡囡。
”“囡囡…”劉秀英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涌出，渾濁不堪，帶著一絲綠意。
她從懷里摸出一條褪色的紅頭繩，死死攥著，指節(jié)青白，“周福貴…抓了囡囡！關(guān)在祠堂！
…不告訴他‘老銅’在哪…就…就把囡囡…送給老祖…煉…煉藥引子…”她身體抖得更厲害，
眼神時而混亂恐懼，時而又掠過一絲對周福貴名字的病態(tài)癡迷，如同陷入無法掙脫的噩夢。
她遺落在地上的紅頭繩旁，幾粒針尖大小、朱紅色的活物正微微蠕動，
在冰冷的泥地上蜷曲伸展——那是猖鬼留下的陰虱！洞內(nèi)空氣粘稠如油。
趙守誠看著那條小小的紅頭繩，又看看劉秀英脖頸皮膚下瘋狂游走的紅線，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頂門。他沉默地彎腰，撿起紅頭繩，冰冷的棉線纏繞在粗糲的指間，
那幾粒微小的活物在他指尖下爆開，留下一點粘膩。
一邊是囡囡稚嫩的生命和被邪術(shù)侵蝕心智的秀英，
一邊是無數(shù)同志的生路和玄陰會抽取地脈怨氣、煉制陰兵的滔天邪謀。懷里的銅鑼，
冰冷刺骨，重若千鈞，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靈魂，
又像一頭在污血中蘇醒的、冰冷的兇獸，在他胸腔里無聲咆哮。---臘月廿三，除夕。
風(fēng)雪如狂獸咆哮，吞噬天地。龍王廟孤懸在鎮(zhèn)西三里外的撈刀河舊河灘上，
斷壁殘垣在風(fēng)雪中瑟縮，破敗的山門像垂死者的嘴，發(fā)出“吱嘎”呻吟。廟內(nèi)，神像傾頹，
蛛網(wǎng)如尸布，腐朽的塵土氣里，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的腥香，如同某種腐敗的香燭。
趙守誠伏在廟后墳堆的厚雪下，與凍土無異。只有一雙眼睛，在黑暗里燃燒著冰冷的火焰，
穿透風(fēng)雪，死死鎖住通往龍王廟的雪徑和那黑洞洞的廟門。懷中的銅鑼緊貼心口，
那冰冷的金屬仿佛也浸染了他的體溫，嗡鳴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急迫，
帶著一種嗜血的渴望和污血侵蝕的躁動，撞擊著他的肋骨。子時將近。
風(fēng)雪似乎在這一刻達到頂峰，狂暴地撕扯著天地間的一切。他不知道，一個時辰前，
劉秀英在四面透風(fēng)的破屋里，抱著女兒的小布偶，身體劇烈地痙攣。
脖頸下的紅線瘋狂游走、糾纏，皮膚下凸起一個個快速移動的小包，
如同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猖鬼在奔涌。周福貴油膩的臉和女兒驚恐的哭喊在她腦中撕扯。最終，
邪術(shù)徹底壓垮了殘存的神智，她沖出家門，撲向周福貴的民團駐地，對著哨兵嘶嚎，
聲音扭曲尖利，如同夜梟：“銅鑼！北斗銅鑼！在趙守誠身上！龍王廟！他要去龍王廟！
給我…給我看看那鑼！猖神要看！”周福貴聞聲，三角眼里爆射出貪婪與殘忍的混合光芒。
“老祖要的寶貝來了！點‘陰燈’，布‘鎖龍陣’！抓‘老銅’，奪銅鑼！”他身后，
三個披著漆黑斗篷、臉上覆著剝制得惟妙惟肖的蒼白人皮面具的身影，無聲地動了。
面具的眼孔和嘴孔黑洞洞的，深不見底。一群民團嘍啰如同送葬的隊伍，簇?fù)碇麄儯?/p>
撲向風(fēng)雪中的龍王廟。
周福貴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獰笑：“屙膿倒血的‘翻壇教’余孽…老祖的大事成了，
你們也活到頭！”風(fēng)雪稍歇片刻，慘淡的月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隙，
給龍王廟前空地的積雪鍍上一層死寂的銀白，像鋪滿了冰冷的骨殖。
一個同樣落滿積雪的瘦長身影出現(xiàn)在廟門口，是老魏?！袄香~？”聲音低沉，
帶著不易察覺的喘息。趙守誠從雪中現(xiàn)身，快步迎上：“青石！
”右手伸向懷中那嗡鳴躁動的銅鑼?！芭椋 睒岉?！子彈帶著尖嘯，
狠狠打在兩人之間的石階上，雪沫碎石飛濺！“恭候大駕，‘老銅’！‘青石’！
”周福貴得意的怪笑從廟側(cè)矮墻后傳來，如同夜梟啼鳴。同時，
十幾條黑影從雪地里、斷墻后躍起！槍口噴吐出橘紅色的火舌！更詭異的是，
那三個披著斗篷的“玄陰使者”，并未開槍，而是如同三道鬼影迅速散開，
每人從懷中掏出一把灰白色的、散發(fā)著刺鼻腥氣的猖神骨粉，繞著龍王廟急速游走，
口中念誦著尖銳刺耳、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那語言古老而扭曲，仿佛來自地底深淵。
骨粉撒在雪地上，瞬間“噗”地燃起幽綠色的鬼火，火苗跳躍著，貪婪地舔舐著空氣，
勾勒出一個巨大、扭曲、覆蓋整座廟宇的邪異符陣！符文的線條如同痙攣的血管，
在幽綠火光中脈動。風(fēng)雪被無形的力量瘋狂卷動，形成一個高速旋轉(zhuǎn)的灰白色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