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們繼續(xù)這個沉重而窒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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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無涯癱坐在冰冷的炕洞旁,指縫間壓抑的嗚咽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門外,因無念那一聲“正?!倍懥恋奶淇?,瞬間引爆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生了!真的生了!聽這哭聲多壯實!”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就說沒事!”
“快開門啊無涯!讓大伙兒看看大胖小子!沾沾喜氣!”
“翠花呢?翠花還好嗎?”
關(guān)父關(guān)母的聲音夾雜在人群的喧鬧中,充滿了急切的喜悅和擔(dān)憂。拍門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急促,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那扇薄薄的木門,在眾人的推搡下?lián)u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開來!
無念的哭聲還在持續(xù),響亮而“健康”,這聲音如同最鋒利的刀,切割著關(guān)無涯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他猛地放下捂著臉的手,露出那張血淚模糊、眼神空洞如死水般的臉。不能…絕不能讓外面的人進來看到真相!翠花需要救治!無念需要保護!炕洞里的秘密…絕不能暴露!
求生的本能,或者說,是承擔(dān)罪孽后殘存的責(zé)任感,壓倒了滅頂?shù)慕^望,強行驅(qū)動了他僵硬的身體。他如同被無形的線拉扯的木偶,猛地從地上彈起!
動作快得驚人!
他沖到產(chǎn)床邊,一把扯下旁邊一件相對干凈些的舊布單——那是關(guān)母之前準備的襁褓之一——看也不看,粗暴地將還在啼哭的無念整個包裹起來,只露出一張皺巴巴的小臉。然后,他一把抄起旁邊那件沾滿血污、死氣沉沉的并蒂蓮嫁衣巨大的裙擺!那上面,尤其是覆蓋過翠花腹部的區(qū)域,浸透了暗紅的血!
關(guān)無涯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決絕。他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抓住那染血的裙擺,狠狠一撕!
“嗤啦——!”
一聲刺耳的裂帛聲!
一大片浸透了暗紅血漬的華美絲綢,被他硬生生撕扯下來!
他看也不看,反手就將這塊帶著濃烈血腥和冰冷死氣的染血綢布,胡亂地、近乎發(fā)泄般地,狠狠摔在炕洞旁邊那片他剛剛癱坐、沾著灰燼和淚痕的地面上!暗紅的血漬在灰黑色的地面上洇開一片刺目的污跡,如同一個丑陋的傷口。
做完這一切,他看也不看那塊染血的綢布,也顧不上包裹里無念被粗魯動作弄得更加委屈的哭聲,猛地轉(zhuǎn)身撲向那扇即將被撞開的房門!
“都別進來!” 他背死死抵住房門,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沙啞破裂,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和不容置疑的警告,“產(chǎn)房污穢!血光沖煞!誰進來沖撞了!誰家倒霉三年!翠花難產(chǎn)!剛撿回條命!孩子…孩子也才落草!受不得驚擾!都給我滾開!滾遠點?。。 ?/p>
他用上了鄉(xiāng)村最忌諱、最具威懾力的詞匯——污穢!血光!沖煞!倒霉三年!難產(chǎn)!這些字眼如同一盆盆冰水,瞬間澆熄了門外大部分人的熱情和好奇。尤其那塊被他故意摔在顯眼處的染血綢布,透過門板下方不算嚴密的縫隙,隱隱約約能看到一點刺目的暗紅痕跡,更是坐實了他口中的“血光”!
人群瞬間安靜了不少,響起一片倒吸冷氣和低低的議論。
“血光…真見了紅…”
“難產(chǎn)啊…怪不得叫那么慘…”
“沖撞不得…沖撞不得啊…”
“涯兒!翠花到底怎么樣了?孩子呢?讓娘進去!娘不怕沖撞!” 關(guān)母哭喊著,依舊在拍門,但力道明顯小了許多,更多的是擔(dān)憂。
“無涯!開門!我是你爹!到底怎么回事?!” 關(guān)父的聲音沉穩(wěn)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關(guān)無涯知道,父母這關(guān)必須過!他猛地拉開一條門縫,僅容一人通過,自己的身體依舊死死堵著大部分空間,防止外面的人窺探到屋內(nèi)慘狀。
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受傷的孤狼,掃過門外焦急的父母和幾個探頭探腦的本家親戚。他的樣子極其駭人——臉上血污淚痕未干,頭發(fā)凌亂,眼神瘋狂而疲憊,身上沾滿血漬和灰燼。
“爹,娘…”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和刻意壓制的恐懼,“翠花…難產(chǎn),大出血…差點…差點就…” 他哽了一下,眼中適時地涌上生理性的淚水(這淚水半真半假),“好不容易…才保住命…現(xiàn)在昏死過去了…氣若游絲…孩子…” 他側(cè)了側(cè)身,讓父母看到他懷中胡亂包裹著、仍在啼哭的無念,“…只保住了一個…另一個…生下來就…就沒了氣…”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極其艱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身體也配合地晃了晃,一副悲痛欲絕、心力交瘁的模樣。
“老天爺??!” 關(guān)母一聽“只保住一個”、“另一個沒了氣”,眼前一黑,差點暈厥過去,被關(guān)父一把扶住。
關(guān)父也是渾身一震,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瞬間失去了血色,眼中的喜悅被巨大的悲痛取代。他死死抓住門框,指節(jié)發(fā)白,目光越過兒子,看向屋內(nèi)昏暗的光線下,床上那個毫無聲息的身影和地上刺目的血污。
“親家!親家怎么樣了?” 王員外焦急的聲音也從人群后面?zhèn)鱽?,他顯然也聽到了噩耗。
“爹,娘,求你們了!” 關(guān)無涯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哀求和無助,“翠花現(xiàn)在命懸一線!需要靜養(yǎng)!需要郎中!孩子也受了驚嚇!這屋子…這屋子全是血光煞氣!不能再進人了!再沖撞了…她們娘倆都活不成了??!” 他再次強調(diào)了“血光煞氣”和“沖撞”,眼神掃過那幾個還想往里看的親戚,帶著赤裸裸的警告。
關(guān)父看著兒子這副慘狀,看著屋內(nèi)隱約的狼藉和血跡,聽著兒媳命懸一線的消息和孫子的噩耗,再想到剛才那撕心裂肺的慘叫…巨大的悲痛和作為當(dāng)家人的責(zé)任感壓倒了其他一切。他深吸一口氣,強行穩(wěn)住心神,用力抓住關(guān)母顫抖的手。
“老婆子…聽兒子的!” 關(guān)父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猛地轉(zhuǎn)身,對著門外騷動的人群,用盡力氣吼道:
“都聽見了!我兒媳難產(chǎn),剛撿回條命!我孫子…沒了一個!現(xiàn)在她們娘倆都受不得驚擾!這屋子有血光!沖撞不得!大伙兒的心意我們老關(guān)家領(lǐng)了!都散了吧!散了吧!等事情過了,關(guān)某再登門道謝!”
關(guān)父在村里素來有威望,此刻悲痛之下的一聲吼,帶著沉甸甸的分量,加上“血光沖煞”、“沖撞不得”的忌諱,終于讓大部分賓客徹底打消了看熱鬧的心思。人們嘆息著,搖著頭,低聲議論著這大喜之日突降的大悲,開始三三兩兩地散去。王員外還想說什么,也被關(guān)父以“親家母需要靜養(yǎng)”為由,沉痛地勸了回去。
很快,喧鬧的院子變得冷清下來,只剩下幾個至親的本家還在幫忙收拾殘局,但也自覺地遠離了那間透著不祥氣息的里屋。
關(guān)父關(guān)母這才得以進門。
一進屋,濃烈的血腥味和一種奇異的冰冷感撲面而來,讓兩人都打了個寒顫。關(guān)母一眼就看到床上毫無生氣的翠花,撲過去就哭:“我的花?。∥业目嗝幕ò。 ?她顫抖著手去探翠花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的氣息,才稍稍松了口氣,但眼淚依舊止不住。
關(guān)父則強忍著悲痛,目光掃過屋內(nèi):地上大灘未干的血跡,那塊刺目的染血綢布,凌亂的產(chǎn)褥,還有…兒子關(guān)無涯懷中那個包裹著、正在啼哭的嬰兒。
“孩子…” 關(guān)父的聲音有些哽咽,他走上前,看著關(guān)無涯懷中那個皺巴巴的小臉,眼中充滿了復(fù)雜的悲痛和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就…就這一個了?”
關(guān)無涯木然地點點頭,將懷中的無念小心翼翼地遞給父親。關(guān)父粗糙的大手有些顫抖地接過襁褓,看著孫子光潔的額頭和響亮的哭聲,老淚縱橫:“好…好…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他抱著孩子,目光再次落到地上那塊染血的綢布上,又看了看床上昏迷的翠花和滿地的血污,重重嘆了口氣,對關(guān)無涯道:“你做得對…這屋子…是不能待人了。得趕緊請郎中!還有…那…那個沒福氣的孩子…也得…也得處理了…”
關(guān)無涯的心臟猛地一縮!處理…那個被他藏在炕洞里的…無劫…
他強壓下翻涌的情緒,嘶啞道:“爹…您和娘先抱孩子出去…找個干凈暖和的地方…我…我來收拾…收拾這里…” 他的目光掃過炕洞的方向,又迅速移開,充滿了掩飾不住的恐懼和抗拒。
關(guān)父理解兒子的悲痛和可能面對的恐懼(處理死嬰),他沉重地點點頭:“好…你…小心些…” 他抱著無念,攙扶著哭得幾乎虛脫的關(guān)母,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這間充滿死亡氣息的屋子。
門,再次被關(guān)上。
屋內(nèi),只剩下關(guān)無涯,昏迷的翠花,滿地的血污,以及…炕洞里那個冰冷的秘密。
喧囂徹底遠去,死寂重新籠罩。只有翠花微弱到幾乎不可聞的呼吸聲,證明著生命的頑強。
關(guān)無涯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他望著滿屋的狼藉,望著床上生死未卜的愛妻,望著墻角那塊刺目的染血綢布,最后,目光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釘在了那個黑暗、冰冷的炕洞口。
那里,埋葬著他親手殺死的兒子。
那里,丟棄著那帶來死亡的“寂滅”之瓶和染血的石片。
那里,是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入口。
巨大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將他徹底包裹。他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在這時——
“沙…沙沙…”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摩擦聲,毫無征兆地,從那黑暗的炕洞深處傳來!
關(guān)無涯渾身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從頭澆下!他所有的感官瞬間繃緊到極致!他死死地盯著那個黑洞洞的入口,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
那聲音…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冰冷的灰燼里…輕輕地…蠕動?
是幻覺?
是風(fēng)吹動灰燼?
還是…
關(guān)無涯的瞳孔驟然收縮成一個極小的黑點!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遍全身,連靈魂都在顫栗!
他不敢想!
他不能想!
那“沙沙”的摩擦聲,只持續(xù)了極其短暫的幾秒,便徹底消失了??欢椿謴?fù)了死寂,仿佛剛才的聲音從未出現(xiàn)過。
但關(guān)無涯知道,那不是幻覺。
那冰冷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懼感,是如此的真實!
他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門板,如同被釘在了原地。目光死死地、絕望地鎖定著那個吞噬了他親生骨肉和所有罪證的黑暗洞口。
屋外,隱約傳來無念響亮的哭聲,以及關(guān)母壓抑的啜泣和關(guān)父沉重的嘆息。
屋內(nèi),翠花的氣息微弱如游絲。
而他,關(guān)無涯,這個剛剛“喜得貴子”的新郎官,這個親手葬送了另一個兒子的父親,這個滿身罪孽的丈夫…
只能在這片死寂的、彌漫著血腥和冰冷恐懼的廢墟之中,獨自面對著那炕洞深處可能潛藏的、無聲的、來自地獄的…回響。
四月十二的黎明,尚未到來。而關(guān)家的這場血祭,似乎…還遠未結(jié)束。那深埋的魔種,是否真的已被“寂滅”?那冰冷的炕洞深處,是否正有某種被骨血滋養(yǎng)的、不祥的東西…在灰燼下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