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秘藥入臍孔,三日后幽香蝕骨。 人人追捧時(shí),只有我知道“初香勾魂,
久聞索命”的代價(jià)。 那年倒春寒,娘親在東廂難產(chǎn)呼痛。 爹催我盛紅糖粥,
掀簾那刻奇香混著血?dú)鈸涿妗?那夜娘再?zèng)]睜眼。 爹抱著弟弟說:“這債該你扛了。
” 三年后,為救重病的阿弟去茶館賣香引。 江南首富與軍閥走狗爭搶時(shí),
少帥顧翊破開人群:“香引我要,人我也要。
” 他嗅著我頸間低語:“姑娘身上這香……帶毒吧?” 祭香夜他替我擋下毒箭,
唇角滲黑血。 我顫抖掏出救命藥,他卻咬破我指尖按向心口:“傻姑娘……要解毒,
得用飼香人的心頭血……” 我揮刀剜心時(shí),
他猛地咳血攥住刀刃:“晚了阿茵……毒入心脈,換我護(hù)你最后一程……”江南的雨,
下起來便沒完沒了,像老天爺心里有化不開的愁,淅淅瀝瀝灑在青溪鎮(zhèn)濕漉漉的青石板上,
把巷子里的青苔暈染得又厚又亮??諝饫锟偸菓腋≈环N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濕膩的,
沉甸甸的,壓得人胸口發(fā)悶。混在這片沉滯水汽里的,還氤氳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幽香。清甜,
陰冷,像是開在忘川河畔引魂花的味道,鉆入鼻竅,先是一絲勾人的癢,
繼而便沉沉地墜下去,直墜到心底深處去。鎮(zhèn)上的婆子們私下嘀咕,這古怪又勾人的香氣,
源頭就在白家大院。白家如今當(dāng)家的主母林素心,
手里握著一紙老得發(fā)黃、不知傳了多少輩兒的秘方。那法子詭異得緊,不用煎,不用服,
只需將一粒指頭肚大小、顏色深褐的藥丸子,塞進(jìn)女子臍下的肚臍孔里,靜候兩三日光景。
藥氣便像有了自己的活魂兒,順著那孔竅往里鉆,暖融融地沿著體內(nèi)看不見的脈絡(luò)攀爬蔓延。
待到暖意游遍四肢百骸,
一股奇異的氣息便從肌膚的每一寸、從每一個(gè)細(xì)微的毛孔里一絲一縷地滲出來。
藥氣散溢得越多,服藥的人兒身上那香氣便愈濃、愈艷、愈是侵骨入髓,
整個(gè)人都像是被這異香從里到外地腌透了,行走坐臥間,帶起一陣風(fēng),
風(fēng)里裹著的便是那令人心魂搖曳的蝕骨香氛。新嫁娘用了它,能叫夫婿愛若珍寶,
恨不能時(shí)時(shí)刻刻捧在手心;年華漸去的婦人用了它,也能憑空生出幾分顛倒眾生的魅惑,
引得旁人頻頻回首,羨艷不已。方圓百里的女人們,聞風(fēng)而動(dòng),為求一粒這“臍中香”,
削尖了腦袋,搭上重金厚禮,趨之若鶩??芍挥邪准业呐畠喊滓鹬?,
那張被無數(shù)人艷羨渴求、壓在母親妝匣最底層的黃麻紙上,
用濃得發(fā)烏的秘墨勾勒出的八個(gè)字,不是通往極樂的階梯,
而是釘入骨血的毒咒:“初香勾魂,久聞索命?!边@妖異的香,從來都是用血肉供奉的邪物。
過去供奉它的是娘林素心,而現(xiàn)在,輪到她白茵來頂上了。這香越是馥郁魅惑,
它所汲取的生氣壽元便越狠。白茵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shí)候,大約四五歲,
也是這樣一個(gè)梅雨季節(jié)??諝怵つ伒孟衲軘Q出水來,墻上沁著陰涼的水珠,
令人心煩的潮氣無處不在。一種若有若無的、帶著隱秘甜腥的氣味,像最狡猾的蛇,
絲絲縷縷地鉆進(jìn)她小小的鼻子里。
那氣味來自后院娘親那間終日緊鎖、飄著濃厚藥草味的西廂配房。她被那氣味蠱惑著,
鬼使神差地溜了過去。小肉手剛剛推開一絲吱呀作響的門縫,
濃得化不開的詭異甜香瞬間淹沒了她。昏暗的光線下,
一個(gè)漆黑發(fā)亮、角落描著暗金纏枝蓮紋的舊木匣子,正被幾縷穿過窗縫的慘白光線照著,
像個(gè)無聲獰笑的怪物,靜靜躺在條案上。幼小的白茵著了魔,踮著腳湊近,
小手顫巍巍地伸向那冰冷的匣蓋……“啪!”一只瘦削、骨節(jié)嶙峋,
沾著墨綠藥汁的手掌裹挾著冷風(fēng),狠狠摑在她細(xì)細(xì)的手腕上,火辣辣地痛瞬間炸開。
是娘林素心。她不知何時(shí)站在門口,臉色比冬日屋檐下的冰棱還要慘白滲人。
平日里溫和的眼底,此刻翻涌著白茵從未見過的驚懼與瘋狂,像兩簇幽綠的鬼火,
燒灼著她小小的靈魂?!罢l讓你進(jìn)來的?!”娘的聲音壓得極低,尖厲得像指甲刮過生鐵,
帶著一種喘不上氣的驚悸,“說過多少次!這里不許進(jìn)!這味道,不能聞!
”小小的白茵嚇得忘了哭,整個(gè)人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葉子。娘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將她牢牢釘在原地。她幾乎是被娘拎著后衣領(lǐng),
粗暴地拖出了那間彌漫著腐朽藥草和陳年木料味道的幽暗屋子。
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門“咔噠”一聲合攏落鎖的悶響,像一個(gè)淬冰的烙印,
狠狠地楔進(jìn)了她的腦子里。從此,那黑漆描金的盒子便成了她噩夢里常駐的鬼臉。
日子一年年溜走,長大的不止是白茵的個(gè)子,還有那深種于心的恐懼,像劇毒的藤蔓,
吸食著她安眠的養(yǎng)分,越發(fā)盤根錯(cuò)節(jié),勒得人喘不過氣。她十歲那年,
親眼見過那香吞噬的鮮活。鎮(zhèn)尾裁縫鋪劉家的新媳婦趙秀娥剛過門那會(huì)兒,
白茵去取娘定做的衣裳,正巧碰見新媳婦給婆婆敬茶。那女子?jì)善G得像是初春剛抽條的嫩柳,
一身水紅的衫子襯著臉頰緋紅,眼波流轉(zhuǎn)間全是新嫁的嬌羞和得意。白茵從她身旁經(jīng)過,
聞到一股新鮮飽滿、濃烈得像夏夜怒放的梔子混了烈酒的奇異香氣,撲面而來,
幾乎將人沖個(gè)趔趄。半年后再見,趙秀娥卻像被生生抽干了水分的花枝,
蔫蔫地倚在鋪門框上,原本豐潤白皙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突出,嘴唇干裂蒼白,
眼神空洞地望向街上的人來人往,像一截失了魂魄的朽木。又過了些日子,
一個(gè)飄著陰冷毛毛細(xì)雨的清晨,消息便傳開了——趙家新媳婦夜里無聲無息地走了,
連個(gè)囫圇的夢都沒留下。草草停靈三日就倉促落了葬。那天的送葬隊(duì)伍稀稀拉拉,
哭聲單薄得像斷線的風(fēng)箏。
白茵穿著漿洗得發(fā)硬發(fā)白的孝衣(娘剛替她給一位病逝的老繡娘縫過孝衣),
小小的身子縮在白家院墻外冷硬的陰影里,小臉埋在臂彎里瑟瑟發(fā)抖。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怕。娘林素心不知何時(shí)無聲地站到了她身后。
一只冰涼的手搭在她瘦弱的肩頭,那冷意穿透薄薄的衣衫,凍得她一哆嗦。
娘的聲音飄忽得如同墳塋間的鬼語,陰絲絲地鉆進(jìn)她耳朵:“瞧見了嗎?
”她的手指微微用力,指向那口匆匆抬過的薄皮棺材。白茵僵硬地抬起頭,
撞進(jìn)娘那雙幽深得不見底的眼睛里。那里面沒有哀傷,沒有同情,
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漠然和對既定命運(yùn)的認(rèn)命,看得她心口猛地一窒,像是被人攥緊了。
“那就是香的宿命?!绷炙匦牡淖齑綆缀鯖]動(dòng),寒氣四溢的低語凝在冰冷的雨絲里,
“能勾魂攝魄的玩意兒,哪有不喝血的?喝別人的血,
也喝飼主自己的……”后面的話被風(fēng)吹散了,湮沒在遠(yuǎn)處嘶啞凄涼的嗩吶嗚咽里。
但白茵聽懂了。“索命”二字,絕非恫嚇。她也忽然明白過來,為何自記事起,
娘的身子就總是透著一種虛浮的蒼白,像糊在窗欞上薄薄的棉紙,仿佛吹口氣就能破掉。
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小心臟,她猛地轉(zhuǎn)身,緊緊抓住娘冰涼的手腕,死死攥著,
仿佛害怕下一刻娘也會(huì)如同那趙家媳婦,化作一縷被冷雨卷走的青煙。那恐懼的根,
在寒濕的陰影里牢牢扎下了。……白茵蜷縮在廚房門口冰冷的青石臺(tái)階上,雙臂環(huán)抱著膝蓋,
小小的下巴抵在膝頭。屋外天色陰得像一塊吸飽了臟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壓著整個(gè)青溪鎮(zhèn)。
惱人的倒春寒去而復(fù)返,濕冷的風(fēng)貼著地面打著旋兒,寒意能鉆進(jìn)人的骨頭縫里。
而這冷寂的空氣里,另一種聲音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貓叫。不知是哪家屋頂?shù)耐呖p里,
哪處廢棄柴垛的深處,抑或圍墻破洞間,
不分晝夜地傳出凄厲、瘆人、如同嬰啼鬼嚎般的貓叫聲。白日里還能忍,到了夜間,
那聲音便陡然拔高、拉長、變調(diào),
變成拖得極長、帶著刮擦鐵銹般質(zhì)感的“嗷嗚——嗚嗷——”的長嘶,一聲高過一聲,
一聲比一聲慘切,像無數(shù)只無形的手抓撓著人的心肝脾肺,
又像索命的惡靈在屋檐下打著轉(zhuǎn)兒?!罢嫠锏幕逇?!”爹白玉山一腳踹在廚房門框上,
震得門板簌簌作響,搓著凍得通紅粗糙的大手,焦躁地在小小的院子里踱來踱去,
望著黑沉沉的天色,“這鬼貓嚎喪一樣的,叫了幾天幾夜了!再叫下去,
怕是要招來真正不干凈的東西!貓妖哭夜,這可不是好兆頭!
”他渾濁的眼睛里布滿焦急的紅血絲。沒人接話。平日聒噪的麻雀躲得沒了影蹤。
家里的空氣像被凍住了,沉滯得讓人窒息。那令人牙酸心顫的貓叫撕扯著昏暗的天幕,
東廂房里傳出的壓抑痛呼便在這瘆人的背景下斷斷續(xù)續(xù)、高高低低地起伏著。
“呃啊——嗯……”“呃——”是娘在生孩子。又一個(gè)孩子。爹盼兒子盼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