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的湯碗第三次遞到我面前時,我還是搖了搖頭?!把绢^,該走了?!泵掀艊@氣。“婆婆,
我還想再見他一面……”孟婆搖頭,還想再勸,卻見一陣陰風(fēng)卷過。
鬼差手中晃著一截鐵鏈慢慢悠悠走來:“溫姑娘,鬼門要開了,你若想回陽間,就趁現(xiàn)在。
”我猛地抬頭:“我能回去?”鬼差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老規(guī)矩,
拿值錢的東西來換?!蔽液敛华q豫地從頭上拔下唯一的一根金釵遞給他。鬼差掂了掂,
滿意地塞進袖中,甩給我一張黃符。“鎮(zhèn)魂符,能讓你在陽間待七日?!蔽壹鼻悬c頭,
攥著符紙往鬼門而去。身后傳來孟婆的呢喃聲:“癡兒……”1我按著胸口的鎮(zhèn)魂符,
飄過長安街,循著記憶往沈府而去??稍阶邊s越覺得不對。
周圍原本挨著的幾戶人家好似都搬走了。周圍“叮叮哐哐”的都有工匠似在拆建。
[難道有什么貴人將整條巷子的宅邸都買下來了?]我心中有些狐疑,若是沈府也搬了,
我要去哪里找他……我加快速度前行。還好,前方朱漆大門上掛著的,
依舊是那塊熟悉的“沈府”匾額。只是門口好多人進進出出,好不熱鬧。
我好奇跟著人群進去,才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是來修建屋舍的。而隔壁拆建的府邸,
正是為了要與沈府連通起來。我正疑惑,
就聽見一個年輕工匠正與同伴感慨:“這宅子擴建完了,可比公主府也不差了!”“那是!
圣上將永寧公主賜婚與沈大人,直接把兩邊的宅子都劃給沈府了,
本就是照著公主府的制式擴建的,那可是圣上最疼愛的小公主!
”“那怎么不直接住到公主府去啊?”“嗐,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聽說是公主向陛下請求,
說是既然嫁入沈家,自然是沈家婦了,怕沈大人住進公主府不習(xí)慣,
可見公主有多喜歡沈大人了。”“原來如此……哎,只可惜了沈夫人,才死了一年,
這就……嘖嘖?!蔽一牦w一震,險些散開。沈昭……要娶永寧?我發(fā)瘋似的在府中穿行,
想找沈昭弄個明白??赊D(zhuǎn)遍前廳后院,都不見他身影。“沈昭……沈昭……”無人看見我,
也無人聽見我,我呆呆站在院中,不知該去何處。2正在我不知所措之際,
兩個丫鬟捧著錦盒從我身邊經(jīng)過?!奥犝f公子又陪著永寧公主去玉泉別院避暑了?”“是啊,
這還沒成親呢,就日日黏在一起……”“這不是好事兒嘛,說明公子想開了,你看現(xiàn)如今,
公子與公主感情多好……”我腦中嗡鳴——玉泉別院!這四個字就像淬了毒的刀,
狠狠扎進我心里。一年前,我就死在那里。我一路飄到別院時已是黃昏。
夕陽把山巒染成血色,就像我被永寧折磨致死的那天。別院里笙歌陣陣,我飄過重重守衛(wèi),
終于在臨湖的水榭里看到了沈昭。他一身月白常服,正執(zhí)筆作畫。
他還是如以前一樣清貴矜傲,只是眉宇間似是多了幾分沉郁冷冽。而永寧公主,
那個殺害我的兇手,正倚在他身邊,嬌笑著替他研墨。“沈郎畫得真好,
這并蒂蓮就跟活了似的……”永寧嘴里夸贊著畫,手指卻不經(jīng)意間,
撫上了沈昭拿著畫筆的手。沈昭不動聲色地避開她的觸碰,放下筆:“殿下謬贊了。
”他低頭,耳尖微紅。永寧不語,只看著他癡癡地笑。
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日被綁到別院時候的情景。她也是這般,肆意地笑著。
當(dāng)時她說:“沒有了你,沈郎就能娶我了?!蔽铱粗鴥扇说臉幼?,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沈昭!沈昭!”我哭喊著撲上前去?!澳阍趺茨苋⒂缹??!
你怎么能……”只是面前的兩人卻聽不到我的聲嘶力竭?!坝缹?!你不得好死!
”我尖利的指甲朝著永寧那張嬌艷的臉伸出,卻只能徒勞地穿過她的身體。
我又發(fā)瘋似的去掀桌子,可靈魂穿透案幾,也只是讓畫紙一角微微顫了顫。3“咦?起風(fēng)了?
”沈昭隨著公主的話抬頭看了看,夕陽已慢慢落下?!暗钕拢焐辉缌?,微臣也該回去了。
”“沈郎,你陪我用晚膳嘛?!庇缹幊读顺渡蛘训囊滦?,
撒嬌道:“這別院的廚子會做些山間鮮食,很是難得,你定要嘗嘗。
”沈昭不著痕跡地退后半步,垂眸恭敬道:“殿下厚愛,只是用完晚膳,
城門就該關(guān)了……”“那正好,你就留下來,陪我住在別院。
”我看著永寧那眼波盈盈的樣子,忍不住轉(zhuǎn)頭去看沈昭。卻見他鄭重長揖:“萬萬不可。
你我二人即將成婚,婚前相見已是陛下施恩,若我再留宿別院,豈不是有違禮數(shù)。
”眼見著永寧的臉色慢慢沉下,沈昭又再次開口:“更何況……殿下金枝玉葉,
若因臣之故惹來閑言碎語,而讓殿下名節(jié)受損,豈不是臣的罪過。殿下待臣真心,
臣更當(dāng)為殿下籌謀,護殿下如護明珠。”永寧聽了他的話,心情立時由陰轉(zhuǎn)晴,
臉上的笑意更是掩也掩不住?!昂冒?,既如此,那你就回去吧?!彼痔嫠砹死硪陆?,
將臉湊到他面前,輕聲道:“來日大婚,你我便可日日相伴了,不差這一朝一夕,
沈郎一路小心?!庇缹幍拇蕉伎煲N到沈昭臉上,
周圍伺候的宮人們早已識趣的垂了腦袋不敢多看。我看著兩人間的曖昧樣子,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方才那一瞬,我多怕他會應(yīng)下,留在別院過夜??扇缃衤犓@般回絕,
看著他為永寧百般周全的模樣,心中亦是傷心絕望。4我跟著沈昭回了沈府。
府里的工匠們都已不在。沒了白日里的喧囂,晚上的沈府寂靜的可怕。他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好似重若千斤。管家吳伯緊緊跟在他身后,有些憂心道:“大人還未用飯吧,
老奴讓廚房……”沈昭卻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去拿兩壺酒來。
”吳伯臉上的褶子好似都更深了些。想再勸兩句,沈昭卻已不再理會他,徑自去了書房。
“大人……哎……”老管家最后也只得嘆息一聲,轉(zhuǎn)身離去。我飄在廊下,
看著吳伯有些佝僂的背影遠去。吳伯是從老家跟著我們來京的,如今也老了。
我看著熟悉的人,熟悉的景,心頭忍不住悸動。轉(zhuǎn)身穿過回廊,就看到書房里透出些許光亮。
我穿墻而過。沈昭正對著燭火出神。我靜靜的飄到他身邊,目光貪婪地停留在他的臉上。
手指一寸寸虛虛撫過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又遠隔陰陽。吳伯沒多久就送了酒過來,
托盤上還放著幾樣小菜。只是沈昭卻對那菜視若無睹,拿起酒壺就往嘴里灌?!按笕?,
您也吃點菜,不然傷身啊……”吳伯看著他的樣子,又忍不住勸說。沈昭卻只一個勁喝酒。
“你去休息吧,不用伺候了,今夜……誰也不許進書房。”吳伯無奈,只得點頭離去。
我不懂。他到底有什么愁緒?明明已有佳人待娶,為何還要借酒消愁……5我死的時候,
他不知道。我死后,尸體被永寧偽裝成山匪截殺扔在他必經(jīng)之路上。我被鬼差帶走前,
看到他抱著我的尸身跪在雨中哭喊。我當(dāng)時想,能得他真心相待一場,也值了。
所有人都說我沒福氣。夫君考上了狀元,我卻香消玉殞??扇缃?,他即將迎娶當(dāng)朝公主,
又為何還要這般折磨自己?看著他再次舉起酒壺,我再也忍不住。我不惜消耗魂力,
猛地撞向桌角?!芭椤钡囊宦?,剩余的酒瓶摔得粉碎。酒液流淌,在地上蜿蜒成河。
沈昭也被這突來的響動驚了驚。他的手頓在半空,醉眼朦朧地望向虛空。
燭火因著我的魂力波動抖了抖。明明暗暗間,他忽地笑起來。
只是那笑聲卻比哭還難聽:“阿婉……是你嗎?”他看了看手中酒壺,
又低頭看了看地上的碎瓷?!澳悴幌矚g我喝酒是不是,好,不喝了……”他將酒壺放在一邊,
隨即又從懷中摸出一方有些褪色的帕子輕輕撫摸。“你以前就不喜我喝酒,我一喝酒,
你總念叨,如今人都不在了,還來管我……”那是我生前繡給他的,
他說我繡的鴛鴦好似水鴨,嫌棄太丑。我以為他早扔了。
他珍重地撫過帕子上歪歪扭扭的“白首”二字,突然將臉深深埋了進去。
我聽見他壓抑的嗚咽,看見他顫抖的肩頭。我忍不住上前抱他,卻只能從他身上穿過。
心中苦澀難抑。原來,他還沒忘記我。6之后的幾天,我寸步不離地跟著沈昭。
看著他日日陪著永寧到處賞花、游湖??粗龝r時嬌笑著倚在他身邊……我很矛盾。
每當(dāng)永寧靠近沈昭,我都恨不得撲上去撕碎她那令人作嘔的笑臉。
可每晚看到沈昭痛苦的模樣,我又忍不住想:若他真的能忘了我,就此安穩(wěn)度日,
也是一件好事……直到沈府?dāng)U建修繕完成的那日。永寧大張旗鼓地駕臨。
她說要看看新居布置得如何,萬一有什么不合心意的也好再改一改。公主要來,
沒人敢說個“不”字。府中處處掛著紅綢,貼著喜字。
門口牌匾上的字也換成了“駙馬都尉府”。以此來體現(xiàn)“帝婿”的尊貴身份。
她徑直走向主院。那曾是我和沈昭的院子。以后,就是她的了。
房子里里外外全都重新粉刷過,里面空蕩蕩的。原先的家具早已搬空,預(yù)備著明日發(fā)奩,
將公主的嫁妝都送到這里,包括新的喜床、桌椅等。她一路彎彎繞繞看了個遍,
像巡視自己地盤的王?!澳情g屋子是做什么的?”她突然指著書房旁邊的一間小屋問道。
我轉(zhuǎn)頭看去,那是……“沒什么,”沈昭走到永寧身側(cè),擋住她的視線。
“那里都是些以前的舊物,來不及處理掉,就先放在里面了?!薄芭??我要看看。
”沈昭越不想讓她看,她越想看。一把推開房門,屋內(nèi)陳設(shè)頓時映入眼簾。
那是……沈昭為我設(shè)的奠室?7手指劃過案桌,帶起一層薄灰。
永寧嗤笑一聲:“沈郎倒是念舊?!蹦钆f嗎?可看這灰,應(yīng)是好多天不曾有人進來過了。
至少在我回到這里的這些天,沈昭都沒來過。我環(huán)顧四周,小小的房間里并沒有太多的東西,
空蕩蕩的。我的牌位靜靜立在香案上,香爐里的香也早已燒滅。突然,
她的目光定在桌前的一支木簪上?!斑@是?”永寧拿起木簪,在指尖轉(zhuǎn)了個圈。
我的心猛地揪緊。那木簪上刻了兩朵梅花……去年冬天,我隨口說了句喜歡梅花,
沈昭便說要給我雕一支梅花簪。只是后來,我便不記得了。所以,這是沈昭為我刻的梅花簪?
沈昭的手指及不可查地蜷了蜷?!半S手刻著玩的?!彼唤?jīng)心地上前,
語氣平淡:“你也知道,我之前那夫人,是個鄉(xiāng)下來的,就喜歡這種上不得臺面的小玩意,
好哄的很?!薄芭??”永寧挑眉,簪尖輕輕點在他心口?!斑@是你親手刻的?
那不如……送給我吧?!蔽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我盯著那簪子,心中悲苦。
我的夫君她要搶,我的東西她也要搶。我抬頭看向沈昭。
卻見他扯出一個輕蔑的笑:“這種東西怎么配得上殿下?!彼彶缴锨?,
從永寧手中接過木簪?!拔乙衙舜蛟炝艘恢Ы瘌P銜珠步搖,等你我成婚之日再送給殿下。
”說罷,便將手中木簪扔給門外的吳伯:“把這晦氣東西扔了?!薄安灰?/p>
”我大喊著撲向空中,拼命伸手去夠那支下墜的木簪。簪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
“當(dāng)啷”一聲,最終還是落在了地上。我徒勞地抓了個空。吳伯手忙腳亂地上前撿起,
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色。沈昭淡淡瞥了一眼,便轉(zhuǎn)過頭不再理會。永寧這才滿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