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艱難地抬起頭,模糊的視線追隨著他的背影。
他停在房內(nèi)唯一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前。那書案上,赫然橫放著一柄兵器!
那是一柄斷戟!
戟身粗糲沉重,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歷經(jīng)無數(shù)次烈火煅燒與鮮血浸染后的暗沉烏黑,仿佛凝聚了無數(shù)亡魂的怨氣。最觸目驚心的是,那本該是月牙利刃與小枝構(gòu)成的戟頭,只剩下半截扭曲、斷裂的猙獰茬口,斷口處布滿了崩裂的豁齒,在燭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寒芒。斷裂的戟桿尾端,纏著厚厚的、早已被血和汗浸透成黑褐色的布條。
這柄斷戟,我認(rèn)得!
如同最深的噩夢驟然撕開偽裝,狠狠攫住了我的心臟!就是它!在邊關(guān)驛站那個重傷彌留的斥候模糊不清的描述中,在那些染血殘破的軍報字里行間,反復(fù)出現(xiàn)的兇器!那柄屬于謝戟的、曾在亂軍之中,無數(shù)次劈開我兄長裴琰鎧甲的玄鐵重戟!
雖然它斷了,但那獨特扭曲的斷裂口,那戟桿上熟悉的纏布……像烙印一樣刻在我記憶深處!是它!就是它飲盡了兄長的血!
滔天的恨意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疼痛和虛弱,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我死死地盯著那柄斷戟,身體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指甲深深摳進冰冷的地磚縫隙,幾乎要折斷。
謝戟卻像是完全沒感受到身后那道淬毒的目光。他伸出手,動作間甚至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疲憊?那布滿厚繭和細(xì)碎傷痕的大手,緩緩拂過斷戟冰冷粗糙的戟桿,指尖停留在那猙獰的斷裂處,輕輕摩挲了一下。
然后,他極其隨意地,將那柄象征著無數(shù)殺戮、也承載著我兄長為國捐軀最后時刻的斷戟,像丟棄一件礙事的垃圾般,“哐當(dāng)”一聲,隨意地掃落在地!
斷戟沉重的戟身砸在光潔的金磚地上,發(fā)出刺耳的金石交擊之聲,在死寂的房間里久久回蕩。
他連看都懶得再看那斷戟一眼,仿佛丟棄的只是一塊廢鐵。高大的身影徑直轉(zhuǎn)向拔步床,沉重的玄鐵重甲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沉悶的摩擦聲。他背對著我,開始解下身上那些沾滿血污和泥濘的沉重甲胄。
冰冷的護肩、染血的胸甲、布滿刮痕的護臂……一件件帶著戰(zhàn)場硝煙與死亡氣息的部件,被他隨手卸下,粗暴地扔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那聲音,每一下都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很快,他身上只剩下一件深色的單薄中衣。衣料緊貼著他寬闊的背脊和遒勁的臂膀線條,勾勒出長期征伐練就的、充滿爆發(fā)力的輪廓。然而,那深色布料上,幾處顏色明顯更深的暗斑,正緩緩地、無聲地洇開——是尚未完全凝結(jié)的傷口,在方才粗暴的動作下再次崩裂滲出的血!
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徑直走向那張鋪著刺目紅色龍鳳被褥的拔步床。高大的身軀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感躺了下去,沉重的分量讓結(jié)實的床架都發(fā)出了細(xì)微的呻吟。
燭光搖曳,將他側(cè)臥的身影投在墻壁上,像一座沉默而壓迫的山巒。
“滾出去?!?冰冷沙啞的三個字,裹挾著濃重的疲憊和毫不掩飾的驅(qū)逐,在空曠的房間里響起,再無半分波瀾。他甚至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吝于給予。
說完,他翻了個身,將整個寬闊而布滿新傷舊痕的背脊,徹底暴露在搖曳的燭光下,也徹底暴露在我眼前。那是一種絕對的漠視,一種宣告著此間主人地位、而我不過塵埃螻蟻的姿態(tài)。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碎裂的腕骨傳來一陣陣尖銳的抽痛,提醒著我現(xiàn)實的殘酷。視線死死釘在那柄被他隨意掃落在地的斷戟上,戟身上殘留的暗紅痕跡,刺得我雙眼生疼。兄長最后時刻染血的面容,斥候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軍報上冰冷的“裴琰將軍……力戰(zhàn)殉國”字樣,與眼前這柄斷戟、床上那個漠然的背影,瘋狂地交織重疊!
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