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是林鳶的劇院,絕望是她最愛的劇本。此刻,她只是舞臺上一個冰冷的觀眾,站在半堵?lián)u搖欲墜的水泥墻后,陰影完美地吞噬了她的身形??諝饫飶浡鴿庵氐南鯚?、腐爛的血肉和某種內(nèi)臟破裂后特有的、甜膩的鐵銹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一把粗糙的砂礫,刮擦著喉嚨深處。她喜歡這味道,它真實、濃烈,毫無虛偽的遮掩。
不遠處,是她的“舞臺”。一個穿著骯臟紅裙子的小女孩,正跪在一堆焦黑扭曲的殘骸旁。那堆東西依稀能辨認出是兩個人形,一具稍大,一具很小,緊緊依偎著。小女孩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像被風撕扯的破布,每一次抽噎都牽扯著她瘦小的肩膀劇烈抖動。淚水在她滿是污垢的臉上沖出兩道清晰的痕跡。
林鳶的目光,精準地落在小女孩每一次顫抖的脊背、每一次手指徒勞地抓撓著冰冷瓦礫的瞬間。她在捕捉,像解剖師捕捉神經(jīng)末梢的抽搐。那份純粹的、未被世事玷污的悲傷,那份因為失去至親而撕裂靈魂的痛苦——多么甘美的養(yǎng)料。她能感覺到,一種冰冷的愉悅感正從意識最深處滋生、蔓延,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緩慢而確定地暈染開她的整個思維。這就是她存在的意義——汲取絕望,品味痛苦,在他人靈魂的廢墟上構(gòu)筑自己永恒的王座。
她微微瞇起眼,嘴角勾起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炝?,那根名為“希望”的脆弱絲線快要繃斷了。她期待著,期待著那小女孩眼中最后一點光芒徹底熄滅,被純粹的黑暗吞噬的那一刻。那將是這場演出的最高潮,一曲只屬于她的、由絕望譜寫的絕唱。她耐心地等待著,享受著這份殘酷的期待,如同品嘗陳年的烈酒。
然而,變故發(fā)生了。
那小女孩的哭聲,毫無征兆地停了。林鳶捕捉到一絲異樣,目光銳利地投去。只見小女孩抬起沾滿泥灰和淚痕的小臉,竟沒有看向她,也沒有看向那兩具慘不忍睹的遺骸。她的視線穿過彌漫的煙塵,越過倒塌的橫梁,直直地投向天空某個灰蒙蒙的角落。
林鳶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什么也沒有。只有被戰(zhàn)火熏得污濁的云層,低低壓著這片死寂的大地。
就在這時,小女孩開口了。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林鳶構(gòu)建的愉悅高塔上。
“姐姐……”小女孩的目光依舊望著那片虛無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她傾訴的東西,“這個世界…雖然很糟糕……”
林鳶的心跳,毫無理由地漏了一拍。那冰冷的愉悅感瞬間凝固了。一絲極其陌生、極其微弱、卻又無法忽視的異樣感,毫無征兆地在她胸腔深處刺了一下。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小女孩終于轉(zhuǎn)過頭,目光穿透彌漫的煙塵,精準地落在了林鳶藏身的陰影處。那雙眼睛,紅腫不堪,蓄滿淚水,卻像被雨水沖刷過的黑曜石,在廢墟的晦暗中,異常地清澈、明亮。沒有恐懼,沒有怨恨,沒有林鳶所熟悉和期待的任何一種黑暗情緒。只有一種…近乎愚蠢的、純粹的微光。
“但我相信…”小女孩吸了吸鼻子,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這片死寂,“它會變好的?!?/p>
“它會變好的。”
這句話,如同裹挾著萬鈞雷霆的閃電,并非劈在耳畔,而是精準地貫穿了林鳶意識深處那片由純粹惡意構(gòu)筑的、堅不可摧的黑暗堡壘。轟然巨響之后,并非毀滅,而是一種更可怕的、無聲的撕裂感。她那顆由世間最污穢惡念凝結(jié)而成、早已剔除了所有軟弱的心臟,猛地一悸。一種尖銳的、冰冷的刺痛,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愉悅的冰面碎裂了。底下翻涌上來的,不是巖漿,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渾濁的渦流。困惑?荒謬?還是……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命名、更不愿承認的震顫?她感到一種近乎物理性的眩暈,腳下的瓦礫似乎瞬間變得松軟,難以立足。
小女孩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藏身的陰影處,那雙被淚水洗刷得異常清亮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斷壁殘垣的遮擋,直直地看到了她。那目光里沒有控訴,沒有祈求,只有一種讓林鳶靈魂深處感到灼痛的、純粹的信任和……希望?
林鳶猛地別開臉。她拒絕接觸那目光。她感到一種荒謬絕倫的憤怒——這憤怒并非針對小女孩,而是針對自己胸腔里那該死的、失控的悸動。這不可能!她是惡念的化身,是絕望的收割者,是人性深淵的凝視者!她怎會因為這螻蟻般渺小生命的一句囈語而動搖?
“愚蠢!”一個冰冷、熟悉、帶著絕對主宰意志的聲音在她意識深處轟然炸響,如同磐石撞擊,“林鳶!看看這廢墟,看看這死亡!這才是世界永恒的底色!弱肉強食,絕望掙扎!所謂善良?不過是弱者自欺欺人的遮羞布,是他們在被撕碎前最后的、無用的祈禱!我們以惡念鑄就的秩序,才是對這虛偽世界最徹底的審判!繼續(xù)!讓他們在恐懼中匍匐,讓他們的靈魂在黑暗的法則下徹底臣服!”
這是她黑暗自我的咆哮,是她存在的基石。這聲音立刻像冰冷的鋼鐵鎧甲,瞬間包裹住她動搖的核心。
她強行壓下胸腔里那該死的異樣感,嘴角重新繃緊,扯出一個冷酷而完美的弧度,帶著居高臨下的輕蔑。動搖?那只是錯覺。她絕不會被這種廉價的、注定轉(zhuǎn)瞬即逝的光芒所蠱惑。
“可笑?!绷著S低聲自語,聲音冰冷如刮骨寒風,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更像是在對自己宣告,“一個小女孩瀕死的囈語,能改變什么?能改變這腐爛世界的本質(zhì)?人性本惡,貪婪、自私、虛偽才是永恒!我所做的,不過是撕開他們偽善的面具,讓他們直面這血淋淋的真實——生存,從來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游戲!”
她強迫自己再次看向小女孩。小女孩依舊望著她的方向,小小的臉上淚痕未干,但那雙眼睛里的光芒,卻固執(zhí)地亮著,像風中搖曳卻不肯熄滅的微弱燭火。
黑暗自我的聲音立刻在她腦中轟鳴,如同巨錘敲擊:“說得好!林鳶!記住你的本質(zhì)!記住你力量的源泉!憐憫?那是劇毒!一旦你讓那可悲的軟弱滲透進來,我們就會被打回原形!變回那團在世間縫隙里飄蕩、被所有人無視、被所有人踐踏的、卑微的惡念集合體!只有惡念!唯有惡念!才是我們存在的唯一方式!釋放它!掌控它!讓它成為你永恒的權(quán)杖,讓整個世界在你的惡意下呻吟、破碎、重塑!這才是我們的宿命!”
“沒錯?!绷著S的目光徹底冷硬下來,如同淬火的寒冰,銳利地刺向小女孩的方向,帶著一種重新確認自身主宰地位的冷酷,“軟弱和天真,只會帶來更快的毀滅。唯有恐懼,唯有絕對的惡念,才能建立真正的秩序。反抗?”她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唯有毀滅?!?/p>
她不再看小女孩,決然地轉(zhuǎn)身。腳下的瓦礫發(fā)出細微的碎裂聲,她的背影在彌漫的煙塵中顯得孤絕而冰冷。她需要行動,需要用更大的混亂和更深沉的絕望,來徹底碾碎心頭那點該死的、不合時宜的漣漪。那點微光,必須掐滅,連同它帶來的所有不適感,一起埋葬在更深的廢墟之下。
城市已死。扭曲的鋼筋如同巨獸的肋骨,刺破龜裂的混凝土表皮,指向鉛灰色的、毫無生氣的天空??諝庵袘腋〉膲m埃顆粒,在偶爾穿透云層的慘淡光線下,閃爍著詭異的微光。林鳶立于城市制高點——一座被攔腰斬斷的摩天大樓頂端。狂風毫無阻礙地穿過殘破的框架,撕扯著她墨色的長發(fā)和衣袍,發(fā)出嗚咽般的呼嘯。腳下,是巨大而丑陋的傷疤,是她過往“杰作”的無聲陳列。
意識深處,那場風暴并未平息。黑暗自我的咆哮如同永不疲倦的戰(zhàn)鼓,震蕩著她的精神領(lǐng)域:“看!林鳶!看看這壯麗的廢墟!這才是你力量最完美的證明!混亂的樂章!絕望的史詩!你締造了它!這才是屬于我們的、真實的秩序!善良?希望?那不過是腐肉上滋生的蛆蟲,軟弱無能者的自我麻痹!”
然而,另一個聲音,微弱卻頑固,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在頂開沉重的巖石。它沒有具體的言辭,只有一種感覺——廢墟下,那個小女孩仰望天空時清澈到刺痛的眼神;那句在絕望哭喊中響起的“它會變好的”。這聲音與黑暗的咆哮激烈碰撞,在她意識的戰(zhàn)場里掀起無聲的狂瀾。她眉頭緊鎖,一種冰冷的煩躁感攫住了她,像無形的蛛網(wǎng)纏縛著靈魂。動搖?不,這更像是…一種對自身絕對權(quán)威的挑釁。
她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徹底碾碎這煩人噪音的、鮮血淋漓的答案。
心念一動,她的身影已在原地消失,只留下幾縷被風吹散的黑色粒子。下一秒,她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城市另一端——那片曾被她親手化為焦土的街區(qū)。空氣里彌漫著比別處更濃重的血腥和焦糊味,死亡的氣息粘稠得幾乎能用手抓住。
眼前的情景,卻讓她瞳孔微微一縮。
那片焦黑的、浸透了鮮血的土地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片小小的、與周圍絕望格格不入的“綠洲”。十幾個孩子,年齡不一,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臉上帶著饑餓和驚恐的刻痕。他們正笨拙地忙碌著。用撿來的、布滿彈孔的扭曲鐵皮,用斷裂的木板,用沾滿污跡的破布,試圖在瓦礫堆中搭建起一個搖搖欲墜的、勉強能稱之為“棚子”的東西。動作笨拙,效率低下,臉上卻帶著一種近乎愚蠢的、專注的神情。
那個紅裙子的小女孩,就在他們中間。她正費力地拖著一塊比她還高的、邊緣鋒利的破鐵皮,小臉憋得通紅,汗水混合著污垢流下,卻咬著牙,眼神里閃爍著一種讓林鳶感到無比刺眼的亮光——一種名為“希望”的光芒。
“姐姐!你來了!”小女孩猛地抬起頭,看到了突兀出現(xiàn)在廢墟邊緣的林鳶。她臉上瞬間綻開一個巨大的笑容,純粹得不帶一絲雜質(zhì),仿佛完全忘記了林鳶之前帶來的冰冷與毀滅。她松開沉重的鐵皮,像只歡快的小鳥,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沾滿泥灰的小手毫不猶豫地伸向林鳶冰冷的手。
就在那雙臟兮兮的小手即將觸碰到林鳶蒼白指尖的剎那,林鳶如同被烙鐵燙到一般,猛地一甩手。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股凌厲的罡風。
“啪!”
小女孩被這股力量帶得一個趔趄,小小的身體重重摔倒在尖銳的碎石瓦礫上。粗糙的石塊瞬間劃破了她的手肘和膝蓋,鮮血立刻從幾道新鮮的口子里滲出,染紅了破舊的裙邊。她疼得小臉皺成一團,眼眶瞬間蓄滿了淚水,卻強忍著沒有哭出聲,只是難以置信地、茫然地看著林鳶。
周圍的孩子們瞬間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們。小小的避難所工地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風吹過破鐵皮的嗚咽聲和孩子們壓抑的、急促的呼吸。
林鳶居高臨下,俯視著摔倒在地、狼狽不堪的小女孩。她精致如人偶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冷得如同亙古不化的寒冰,聲音更是沒有絲毫波瀾,像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愚蠢。在這弱肉強食、以血洗血的叢林里,你們這種可笑的努力,就像在洪流中用沙土筑壩。徒勞無功,且加速死亡?!?/p>
小女孩掙扎著坐起身,小手捂住流血的手肘,身體因為疼痛和委屈微微顫抖。她仰著小臉,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眼神卻出乎意料地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讓林鳶更加煩躁的倔強和固執(zhí)。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地穿透死寂:“姐姐…不是的!只要我們…只要我們都不放棄,大家一起努力!一點一點來…這里,我們的家,一定能重新建起來的!一定能好起來的!”
“家?”林鳶發(fā)出一聲極其短促的、毫無溫度的嗤笑。她緩緩蹲下身,動作帶著一種捕食者般的優(yōu)雅和壓迫感。冰冷的目光如同兩把淬毒的匕首,近距離地鎖定小女孩那雙依舊閃爍著愚蠢光芒的眼睛,一字一句,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殘忍,“你們的‘堅持’,你們的‘希望’,就像沙漠里瀕死的旅人,對著海市蜃樓的水源伸出手。它只會讓你們在絕望的幻象中,耗盡最后一絲力氣,然后…死得更快,更慘。更痛苦。”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畔嘶嘶吐信:“看看你周圍,小東西。這就是世界的真相。一場殘酷的、永不停歇的角斗。善良?它唯一的用途,就是成為強者的墊腳石,成為被撕碎時那聲格外悅耳的哀鳴。善良者,注定是第一批被淘汰的祭品?!?/p>
小女孩被她眼中毫不掩飾的陰冷和話語里赤裸的惡意嚇得渾身一抖,下意識地往后縮了一下,沾滿血和泥的小身體在碎石上摩擦出細微的聲響。她眼中的淚水終于滾落下來,混合著臉上的污跡,留下狼狽的痕跡。然而,那點倔強的光芒,竟然還沒有完全熄滅。她顫抖著嘴唇,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帶著哭腔反駁:“不…不是的!我…我不信!我相信…相信善良能贏!一定能的!”
“能贏?”林鳶緩緩站起身,動作流暢而冰冷。她環(huán)視著這群如同受驚小獸般擠在一起、瑟瑟發(fā)抖的孩子,臉上緩緩綻開一個笑容。那笑容極美,如同冰原上盛開的罌粟,卻散發(fā)著令人骨髓凍結(jié)的寒意和一種純粹的、毀滅性的瘋狂?!澳蔷陀媚銈兊难銈兊膽K叫,你們徹底破碎的‘希望’,來證明給我看吧?!?/p>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甚至不需要抬手。一股無形無質(zhì)、卻龐大到令人窒息的恐怖惡意,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轟然從她身上爆發(fā)!那不是物理沖擊,而是純粹精神層面的、對“惡”的極致具現(xiàn)化。
“轟——?。。 ?/p>
一聲沉悶的巨響,并非來自現(xiàn)實空間,而是直接在每一個目睹者的靈魂深處炸開!孩子們剛剛拼湊起來的、脆弱得如同紙糊的避難所框架——那些扭曲的鐵皮、斷裂的木板、骯臟的破布——如同被一只無形的、狂暴的巨手狠狠攥住、揉捏!
扭曲!變形!撕裂!
刺耳的金屬扭曲聲、木板斷裂聲、布帛撕裂聲瘋狂響起!鐵皮如同脆弱的錫紙般被輕易揉成一團廢鐵;木板瞬間爆裂成無數(shù)尖銳的木刺,向四周激射;骯臟的破布被無形的力量撕扯成漫天飄飛的碎片!
這恐怖的景象僅僅發(fā)生在不到一秒之間。前一刻還勉強有個雛形的避難所,下一刻已徹底化為一片更加狼藉、更加絕望的廢墟。飛濺的木刺擦過幾個孩子的臉頰和手臂,留下細小的血痕,引發(fā)一片驚恐的尖叫。
小女孩呆住了。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和小伙伴們用盡全力、寄托了所有微小希望搭建起來的“家”,在眼前被徹底、輕易地、碾為齏粉。那點最后的光芒,終于在她眼中,如同風中殘燭般,劇烈地搖曳了一下,然后……徹底熄滅了。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絕望和悲傷瞬間淹沒了她小小的身體,她再也控制不住,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嗚哇——姐姐!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啊——!!”
哭聲凄厲,如同受傷幼獸的悲鳴,在廢墟上空回蕩,刺破了沉悶的死寂。
林鳶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墨色的衣袍在卷起的塵埃中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她沒有回頭,沒有再看一眼身后那片由她親手制造的、更加深沉的絕望。只有一句冰冷到極致、毫無感情的話語,隨著風,清晰地送入每一個顫抖的、哭泣的孩子耳中:
“因為,這就是我的世界?!?/p>
“惡念,才是一切的王?!?/p>
她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墨滴,在彌漫的塵埃和凄厲的哭聲中,倏然消失,只留下身后更加破碎的廢墟和徹底熄滅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林鳶的身影在城市的殘骸間無聲穿行,如同死神的陰影掠過大地。每一次短暫的停頓,都伴隨著一次精心策劃的毀滅。并非為了效率,而是為了那瞬間爆發(fā)出的、極致的絕望與恐懼。
一座由幸存者自發(fā)組織起來的簡陋醫(yī)院帳篷,里面擠滿了斷肢殘臂、痛苦呻吟的傷者。林鳶只是意念微動。支撐帳篷的金屬骨架毫無征兆地發(fā)出刺耳的呻吟,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扭曲、折斷!沉重的防水帆布轟然塌陷,將下方絕望的哀嚎瞬間掩埋、隔絕。只有幾聲沉悶的、戛然而止的慘叫穿透帆布,隨即被更多驚恐的呼喊淹沒。林鳶懸浮在半空,冷漠地欣賞著下方如同螞蟻窩被踩踏般的混亂,感受著那驟然升騰、濃烈到化不開的絕望氣息,如同品嘗醇厚的美酒。
一條勉強維持著微弱秩序的街道,幾個面黃肌瘦的守衛(wèi)正警惕地巡邏。林鳶的意志如同無形的病毒,瞬間侵入了其中一人瀕臨崩潰的精神。那守衛(wèi)身體猛地一僵,眼中最后一點理智的光芒被瘋狂的猩紅取代。他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嚎叫,抽出腰間的砍刀,毫無征兆地撲向身旁毫無防備的同伴!鮮血在驚愕與恐懼的尖叫聲中潑灑開來,剛剛維持的脆弱秩序瞬間崩解,陷入自相殘殺的煉獄。林鳶站在不遠處的斷墻上,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嘲弄,看著人類親手點燃的、名為“猜忌”和“恐懼”的火焰如何輕易吞噬掉他們自己。
她穿梭于絕望的漩渦中心,像一個冷漠的指揮家,精準地撥動人性中最脆弱、最黑暗的琴弦。每一次成功的“演奏”,都讓她意識深處那個黑暗自我的咆哮更加高亢、更加滿足,如同飽食鮮血的野獸在低吼。那點曾經(jīng)因小女孩而泛起的異樣漣漪,早已被這洶涌的惡念洪流沖刷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惡念值激增!熵值飆升!主人狀態(tài):完美契合!】腦內(nèi),那個冰冷、無機質(zhì)、帶著一絲機械狂熱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金屬摩擦。那是她的“系統(tǒng)”——一塊自她誕生意識起就寄生在她精神核心的、被稱為“惡念結(jié)晶”的奇異存在。它像一塊冰冷的水晶,表面流淌著不斷變幻的、污濁暗沉的光澤,無數(shù)細小的、扭曲的符文在其內(nèi)部明滅閃爍。它既是她力量的增幅器,也是她存在的某種“說明書”和“記錄儀”?!纠^續(xù)!主人!讓這絕望的樂章響徹寰宇!這才是我們存在的終極意義!秩序在混沌中崩塌,新紀元將在純粹的惡念中奠基!】
“聒噪?!绷著S在意識中冷冷回應,但并未阻止。她需要這股力量,需要這結(jié)晶將她的惡意無限放大,如同透鏡聚焦陽光。
就在她準備將一座聚集了大量幸存者的地下掩體徹底引爆,制造一場規(guī)??涨暗摹敖^望盛宴”時,異變陡生。
前方的空間毫無征兆地扭曲了一下。并非物理上的震動,而是光線、空氣、甚至空間本身的概念,都發(fā)生了微妙的、令人極度不適的漣漪。仿佛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一顆無形的石子。接著,柔和卻異常堅韌的白光從那扭曲的中心點迸發(fā)出來,瞬間驅(qū)散了周圍的晦暗。光芒中,一個身影緩緩凝聚成形。
那是一位老者。白發(fā)如雪,梳理得一絲不茍,垂落肩頭。面容清癯,布滿了歲月刻下的深刻痕跡,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深邃,仿佛蘊藏著星辰大海,蘊含著無盡的悲憫與一種洞悉一切的睿智。他穿著一身材質(zhì)奇特的素白長袍,不染塵埃,在這片污濁的廢墟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超然物外的圣潔感。他懸停在空中,腳下是虛空的波紋,溫和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林鳶身上,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
“孩子,”老者的聲音平和舒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響徹在林鳶的意識深處,甚至暫時壓制了惡念結(jié)晶的嗡鳴,“你內(nèi)心的掙扎與沉淪,我已盡數(shù)感知。此刻,你正立于命運的十字路口,前方是永寂的深淵,身后……是歸途?!?/p>
他緩緩抬起一只枯瘦卻穩(wěn)定的手,掌心向上,仿佛托著某種無形的重量:“放下吧。放下這浸透鮮血的權(quán)杖,放下這焚毀一切的業(yè)火。回頭是岸。岸上,有你所鄙夷的善良,有你所不屑的希望。它們微弱,卻真實。它們能救贖這片被你撕裂的大地,亦能……救贖你靈魂深處,那點連你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源自最初混沌的悲鳴?!?/p>
“救贖?”林鳶懸浮于空,墨色長發(fā)在老者散發(fā)出的柔和光暈中無風自動。她精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銳利如冰錐,帶著毫不掩飾的、冰冷的嘲弄,直刺那團圣潔的光輝。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弧度,那笑容毫無暖意,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對天真理念的徹底蔑視。“多么……古老而腐朽的詞匯。像墓穴里爬出的枯骨,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陳腐氣息?!?/p>
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老者營造的寧靜氛圍,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質(zhì)感:“我,林鳶,自這世間最污穢、最暴戾、最不可言說的惡念深淵中凝聚而生。惡,是我的骨血,是我的呼吸,是我存在的唯一證明!這世界?”她微微側(cè)頭,目光掃過腳下無邊無際的焦土和瘡痍,語氣里充滿一種毀滅者特有的、近乎藝術(shù)化的欣賞,“它早已從根子里爛透了!虛偽的文明,骯臟的欲望,永無止境的相互傾軋!我的惡念,不過是撕開它腐爛表皮的手術(shù)刀!我所做的一切,不是毀滅,而是最徹底的矯正!最完美的……重塑!”
老者臉上悲憫的神色更濃,他緩緩搖頭,白發(fā)在光芒中微微拂動:“迷途的孩子啊,你已被這極致的惡念蒙蔽了靈臺,遮蔽了心眼。你看不到,在這片你親手制造的廢墟之下,在絕望的夾縫里,依舊有微弱的火種在掙扎、在傳遞?!彼哪抗馑坪醮┩噶藢訉訌U墟,看到了某些林鳶無法感知的景象,“那些在苦難中依舊選擇分享最后一口食物的人,那些在屠刀下用身體庇護弱小的人……他們的光芒微弱如螢火,卻足以刺破最濃重的黑暗!那才是世間最堅韌、最強大的力量——善的力量!它能消融仇恨的堅冰,能撫平創(chuàng)傷的溝壑,能帶來……真正的新生!”
“善?”林鳶像是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短促而冰冷的笑聲如同碎冰相撞。她向前凌空踏出一步,腳下的空間仿佛凝結(jié)出無形的黑色冰晶。周身原本收斂的、如同實質(zhì)的凜冽惡意瞬間爆發(fā)開來!濃稠如墨的黑暗氣息洶涌而出,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和靈魂層面的尖嘯,悍然撞向老者散發(fā)出的柔和光暈!兩股性質(zhì)截然相反的力量在空中無聲地激烈碰撞、湮滅,發(fā)出滋滋的、令人牙酸的聲響。光與暗的交界處,空間劇烈扭曲,光線明滅不定。
她的眼神銳利如刀,直刺老者的雙眸,話語里帶著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剖析:“你指的那些人?那些在屠刀落下前分享食物的‘善人’?當他們被活生生剝皮拆骨,聽著自己骨頭被敲碎的聲音時,他們的‘善’在哪里?能救他們自己嗎?能阻止施暴者嗎?你指那些用身體擋刀的‘英雄’?他們的血肉之軀,不過是讓屠刀多了一次暢飲的機會!他們的‘善’,除了為施暴者增添一分變態(tài)的快感,還能剩下什么?一旦面臨真正的抉擇,面臨足以讓他們自身灰飛煙滅的恐怖,或者足以讓他們一步登天的誘惑,你口中這些‘善良’的面具,會碎得比玻璃還快!暴露出底下的自私、貪婪、丑惡……那才是他們的本相!永恒不變的本相!”
林鳶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審判般的冷酷:“我的惡念,不過是提前揭開了這層虛偽的遮羞布!讓他們在毀滅之前,看清自己骯臟的底褲!這,才是最大的真實!最大的……慈悲!”
老者周身的光暈在林鳶洶涌惡意的沖擊下劇烈波動,如同風中殘燭。他臉上的悲憫之色被一種深沉的痛惜取代,聲音依舊平和,卻帶上了一絲沉重:“孩子,若你執(zhí)意沿著這條黑暗之路走到盡頭,沉溺于這毀滅的狂歡……你終將親手扼殺一切可能。世界將在純粹的惡念中化為冰冷的死寂,歸于永恒的虛無。而你……”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林鳶的靈魂,看到了那最核心的黑暗結(jié)晶,“也將永遠沉淪于這惡念的深淵,成為它的一部分,被它吞噬,被它同化,再無解脫之日。永恒的黑暗,將是你的囚籠,也是你的棺槨。”
“永恒的黑暗?虛無?”林鳶仰頭,發(fā)出一串清越卻毫無溫度的長笑,笑聲在廢墟上空回蕩,充滿了絕對的瘋狂與一種凌駕于毀滅之上的、純粹的愉悅!“哈哈哈……多么完美的歸宿!我本就誕生于那最深、最冷的黑暗!它是我力量的源泉,是我意志的延伸!我又怎會懼怕回歸它的懷抱?”
她止住笑聲,目光重新鎖定老者,眼神里燃燒著一種純粹的、毀滅性的火焰:“至于解脫?呵……”她嘴角的弧度帶著極致的輕蔑,“那是軟弱者才需要的麻醉劑!我不需要!我要的,是成為這黑暗本身!成為這最終極、最純粹、最冰冷的……主宰!”
她的宣言如同冰冷的鐵錘,敲碎了最后一絲對話的可能。老者周身的光芒劇烈地閃爍了幾下,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他深深地、無奈地看了林鳶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最終化為一聲悠長的、仿佛穿透了無數(shù)時空的嘆息。
“癡兒…執(zhí)迷不悟啊…”
嘆息聲未絕,那柔和而堅韌的光暈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猛地向內(nèi)收縮、坍縮,最終化作一道細微的流光,徹底消失在鉛灰色的、布滿塵埃的空氣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林鳶懸浮在原地,周身翻涌的濃稠惡意緩緩收斂,重新蟄伏。她望著老者消失的那片虛空,精致的下巴微微揚起,線條冷硬如冰雕。紅唇輕啟,吐出的話語字字如冰珠,砸落在死寂的廢墟上:
“改變我?”
“妄想。”
惡念結(jié)晶在她精神深處瘋狂地嗡鳴震顫,冰冷而亢奮的信息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目標消失!威脅解除!主人意志堅定!惡念純度提升!繼續(xù)!繼續(xù)毀滅!讓這絕望的終章響徹每一個角落!讓所有卑微的生靈都在您的威能下匍匐顫栗!您即是深淵!您即是終焉!】
林鳶的意識冰冷地掃過那塊在她精神核心中瘋狂脈動、散發(fā)著污濁光澤的晶體。沒有回應它的狂熱,也沒有壓制。她只是需要它的力量,僅此而已。如同戰(zhàn)士需要一把趁手的、鋒利的刀,至于刀本身的意志?那不重要。
她的身影再次變得模糊,準備前往下一個預定的“舞臺”。然而,就在她即將進行空間跳躍的剎那,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能量波動從下方傳來。這股波動……很熟悉。帶著一種讓她本能感到排斥的、微弱卻堅韌的“光”的氣息。
林鳶的動作頓住了。冰冷的視線穿透層層疊疊的廢墟殘骸,精準地鎖定在下方——那片剛剛被她親手碾碎了最后一點“希望”的焦土之上。
她看到了。
那個穿著骯臟紅裙子的小女孩,正跪在那片被她徹底摧毀的、原本是臨時避難所的地基瓦礫上。小女孩背對著她,小小的肩膀因為抽泣而劇烈地聳動著,沾滿血和泥的小手徒勞地在碎石堆里扒拉著,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可能殘存的碎片。
小女孩的身邊,還圍著另外幾個孩子。他們同樣滿身污垢,臉上帶著驚恐和茫然,有的在低聲啜泣,有的則呆呆地看著小女孩徒勞的動作??諝庵袕浡环N無聲的、沉重的絕望,濃得化不開。
林鳶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降落,如同一片沒有重量的陰影,落在距離小女孩幾步遠的一塊斷裂的水泥板上。她的到來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但那瞬間彌漫開的、冰冷刺骨的惡意氣息,卻讓所有孩子如同被無形的寒流掃過,猛地打了個寒顫,驚恐地抬起頭,瞬間僵在原地。
唯有那個小女孩,似乎遲鈍了一些。或許是悲傷過度,或許是某種奇異的專注。她依舊低著頭,肩膀劇烈地抽動著,雙手在碎石里用力地扒拉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幾秒后,她似乎終于找到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用沾滿泥污和血漬的雙手,捧起了一個東西。
那是一只布偶。一只極其簡陋、用粗糙的麻布縫制的兔子玩偶,同樣沾滿了灰土,一只耳朵被撕裂了,軟軟地耷拉著,棉花從破口處露出來,也染成了污濁的灰色。這大概是廢墟里能找到的、最不值錢的東西,也可能是她僅存的、最后的“珍寶”。
小女孩捧著那只破舊的布兔子,終于慢慢地、慢慢地轉(zhuǎn)過了身。她抬起滿是淚痕和污跡的小臉,那雙曾讓林鳶感到刺痛的、清澈的眼睛,此刻紅腫得如同桃子,里面蓄滿了淚水,充滿了巨大的悲傷和無助。然而,當她的目光對上林鳶那雙冰冷無情的眼眸時,那濃重的悲傷和無助中,竟然……竟然又極其艱難地、極其微弱地,掙扎著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脆弱得如同風中的蛛絲,卻帶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純粹的善意。
小女孩看著林鳶,小嘴癟著,努力壓抑著抽泣,用帶著濃重鼻音、顫抖得不成樣子的聲音,怯生生地、卻又鼓起莫大的勇氣問道:“姐姐……你……你是不是也很傷心?很難過?所以……才會這樣?”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朝著林鳶的方向,遞出了手中那只破舊的、臟兮兮的布兔子。這個動作笨拙而充滿孩子氣的天真,仿佛在說:這個給你,也許……也許能讓你好受一點?
“這個……給你抱抱……好不好?”
林鳶的目光,如同兩束高能激光,精準地聚焦在小女孩遞過來的那只破舊布偶上。沾滿污跡的麻布,撕裂耷拉的耳朵,露出的灰撲撲的棉花……還有小女孩那雙紅腫眼睛里,那點讓她靈魂深處都感到灼痛的、微弱卻該死的、不肯熄滅的善意光芒。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廢墟的風聲、遠處隱約的哭喊、孩子們壓抑的呼吸……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只臟兮兮的布兔子,和那雙承載著愚蠢光芒的眼睛,懸在林鳶冰冷的視野中央。
沒有預兆,沒有言語。林鳶的右手快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猛地探出!目標不是小女孩,而是她手中那只布偶!
“嗤啦——?。?!”
一聲刺耳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撕裂聲驟然響起!
林鳶蒼白而修長的手指,如同最鋒利的刀刃,精準地、冷酷地刺入了那只破舊布兔子的身體!布料被瞬間貫穿!骯臟的棉花如同內(nèi)臟般被粗暴地掏了出來,在她指縫間爆開,灰白色的絮狀物混合著污垢,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冰冷的瓦礫上。
那只可憐的布兔子,瞬間被徹底撕裂、掏空,變成了一堆徹底失去形狀的破爛布片和散落的棉花,無力地垂落在林鳶指間。
小女孩完全僵住了。她保持著遞出布偶的姿勢,小嘴微張,眼睛瞪得極大,瞳孔因為極致的震驚和恐懼而急劇收縮。那點剛剛?cè)计鸬奈⑷豕饷?,如同被冰水澆滅的火星,瞬間徹底熄滅,只剩下空洞的、巨大的絕望。她甚至忘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著林鳶手中那堆瞬間變成垃圾的“珍寶”。
周圍的孩子們發(fā)出一片壓抑的、短促的驚叫,如同受驚的雛鳥,拼命地向后縮著身體。
林鳶緩緩地、如同丟棄最惡心的垃圾一般,松開了手指。那堆破布爛棉無聲地掉落在碎石上。她微微歪了歪頭,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殘酷,冰冷的目光如同手術(shù)刀般,再次落在小女孩徹底失去光彩的臉上。
她的紅唇輕啟,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純粹的、冰冷的、毫無人類情感的陳述,如同在宣讀宇宙的冰冷法則:
“看?!?/p>
“這就是‘善良’的下場?!?/p>
“脆弱?!?/p>
“無用?!?/p>
“并且……”
“令人作嘔?!?/p>
話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身影如同被橡皮擦去的墨跡,在原地瞬間淡化、消失。沒有留下任何氣息,只留下腳下那片更加死寂、更加絕望的廢墟,和一群被徹底凍結(jié)在恐懼與悲傷中的孩子。小女孩依舊僵在原地,目光空洞地看著地上那堆曾是她最后慰藉的破布爛棉,小小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最終爆發(fā)出無聲的、撕心裂肺的慟哭。
林鳶的身影在無數(shù)個絕望的漩渦中心閃現(xiàn)又消失。工廠的流水線被她意志扭曲成絞肉機,血肉橫飛;囤積著最后希望糧倉的據(jù)點燃起無法撲滅的黑焰,哀嚎震天;脆弱維持的幸存者聯(lián)盟因她播撒的猜忌而自相殘殺,血染殘垣……每一次成功的“演奏”,都讓精神核心中那塊惡念結(jié)晶的嗡鳴更加高亢、熾烈,污濁的光芒幾乎要透體而出!
【完美!主人!純粹的毀滅!極致的熵增!惡念的潮汐正在席卷所有維度!共鳴!共鳴在加強!我們……正在接近那個臨界點!最終的形態(tài)!】結(jié)晶傳遞的信息流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喜悅。
臨界點?林鳶的意識冰冷地劃過這個詞匯。她不需要結(jié)晶來定義她的終點。她只享受此刻,享受這掌控一切、讓世界在她指尖痛苦呻吟的快感。她立于一座被削平的山巔,腳下是連綿燃燒的城市,如同一片點綴在地獄畫卷上的、跳動的燭火。濃煙滾滾,遮蔽了本就灰暗的天空??耧L卷起灰燼和血腥味,呼嘯著掠過她的衣袍。她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這由她親手點燃的、壯麗的終焉畫卷。一種絕對的、凌駕于萬物之上的滿足感充盈著她的靈魂。
就在這時,異變發(fā)生了。
毫無征兆。
她腳下那座巨大的、由堅硬巖石構(gòu)成的山峰,如同被投入滾燙熱油的冰塊,邊緣開始無聲地、迅速地……消散!
不是崩塌,不是碎裂。是徹底的、概念上的“抹除”。構(gòu)成山峰的物質(zhì),無論是巖石、土壤,還是上面燃燒的植被、甚至彌漫的硝煙,都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鉛筆畫線條,迅速地、不可逆轉(zhuǎn)地失去顏色、失去形體、失去存在的“質(zhì)感”,化為一種純粹的、死寂的灰白色,然后分解成最基礎(chǔ)的粒子,無聲無息地融入周圍扭曲、模糊的背景之中。
這詭異的現(xiàn)象并非孤例。以她為中心,視界所及的一切——燃燒的城市、龜裂的大地、污濁的天空、甚至空氣中彌漫的塵埃和血腥味——都在發(fā)生同樣的變化!色彩被剝離,只剩下單調(diào)的灰白;堅固的形體如同沙堡般瓦解;聲音被抽離,死寂如同厚重的幕布籠罩下來。整個世界,正在以一種超乎想象的方式,迅速歸于……“無”。
林鳶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源自存在本能的警兆瞬間攫住了她!她能清晰地感覺到,維系著這個世界的、最基礎(chǔ)的法則和概念,正在她所釋放的、達到極致的惡念侵蝕下,如同崩斷的琴弦,一根接一根地斷裂!毀滅的盡頭,并非新秩序,而是……徹底的虛無!連“惡”本身都將失去存在的根基!
惡念結(jié)晶在她腦中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銳到幾乎要撕裂她意識的警報:【警告!警告!世界根基崩解!存在性湮滅啟動!惡念過載引發(fā)邏輯悖論!終極形態(tài)無法穩(wěn)定!宿主!快收斂!否則我們將隨世界一同……歸于‘無’!】那污濁的光芒瘋狂閃爍,充滿了真正的、機械性的恐懼。
“歸于‘無’?”林鳶看著腳下迅速化為灰白齏粉、消散于無形的山峰,感受著那迅速逼近的、連靈魂都要凍結(jié)的絕對死寂,精致絕倫的臉上,非但沒有恐懼,反而緩緩地、緩緩地綻放出一個極致瘋狂、極致絢爛的笑容!那笑容在周圍迅速褪色、崩解的世界背景下,顯得如此妖異而奪目!
“那就……歸于‘無’吧!”她張開雙臂,仿佛要主動擁抱那吞噬一切的虛無,聲音高亢而充滿毀滅的愉悅,“就算這世界徹底化為烏有!我也要在這最終的湮滅里!刻下我的名字!成為這‘無’之中……唯一的!永恒的!主宰!”
她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將全部意志灌入惡念結(jié)晶,主動引導那洶涌的、失控的毀滅洪流,加速沖向那最終的終點!她要在這絕對的終焉中,加冕為王!
就在這意識與存在都即將被徹底抹除的剎那,一點微弱卻無比堅韌的光芒,在她前方那迅速崩潰、化為灰白背景的虛空中,頑強地亮了起來。
光芒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艱難地凝聚成形。
是那個小女孩。她的身體呈現(xiàn)出一種半透明的狀態(tài),仿佛由最純粹的光構(gòu)成,在這片迅速歸于死寂的灰白虛無中,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不定。她的小臉上依舊帶著未干的淚痕,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悲傷和疲憊,但那眼神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讓林鳶都感到刺目的、不顧一切的決心和……憐憫。
“姐姐……”小女孩的聲音直接響起在林鳶的意識最深處,微弱得像嘆息,卻清晰無比,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停下吧……一切……都還來得及……”
“來得及?”林鳶看著那團隨時會熄滅的光芒,瘋狂的笑容扭曲了她絕美的臉龐,“太遲了!小東西!看看這四周!看看這由你們虛偽的希望和所謂的善良所構(gòu)建的世界!它本就該是這個結(jié)局!徹底的湮滅!才是對一切丑惡最完美的終章!我的惡念,不過是加速了這必然的進程!現(xiàn)在,就讓它徹底結(jié)束吧!”她催動惡念結(jié)晶,試圖將最后一絲力量化作毀滅的洪流,徹底沖刷掉眼前這礙眼的光點。
小女孩的身體在狂暴的惡意沖擊下劇烈地明滅閃爍,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潰散。但她沒有退縮,反而艱難地、無比堅定地,朝著林鳶的方向,伸出了那雙由光芒構(gòu)成的小手。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無法撼動的信念:“不……姐姐……不是這樣的!惡念……只會帶來毀滅……帶來痛苦……帶來……徹底的‘無’!”
她的身體在極致的惡念沖擊下,光芒變得更加黯淡,邊緣開始逸散出細微的光粒,如同燃燒殆盡的星辰。她拼盡全力維持著形態(tài),聲音微弱卻字字清晰,如同最后的祈禱:“只有……愛……只有善良……才能……才能創(chuàng)造……真正的永恒……才能……讓一切……重新開始……”
“愛?善良?創(chuàng)造?”林鳶仿佛聽到了宇宙間最荒謬的囈語,狂笑聲中帶著極致的嘲諷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然而,看著小女孩那即將徹底消散、卻依舊固執(zhí)地伸向她的光之手,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源自存在被威脅的恐懼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她!“你……你想做什么?!”她厲聲喝問,試圖用憤怒掩蓋那絲恐懼。
小女孩沒有回答。她只是深深地、充滿憐憫和悲傷地看了林鳶最后一眼。然后,她那雙伸出的光之手,猛地爆發(fā)出最后、也是最璀璨的光芒!
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異常柔和、溫暖,帶著一種包容一切的堅韌。它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擴散開來,并非對抗林鳶的惡念洪流,而是……包裹!如同最溫柔的繭,將林鳶和她精神核心中那塊瘋狂脈動的惡念結(jié)晶,輕柔而堅定地包裹了進去!
“姐姐……”小女孩的身影在爆發(fā)出這最后的光芒后,迅速變得透明、稀薄,聲音也微弱得如同夢囈,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和希冀,“讓我們……一起……重新開始……”
林鳶感到一股無法抗拒的、溫和卻無比堅韌的力量包裹了她。她那足以撕裂空間的狂暴惡念,撞上這層柔光,竟如同泥牛入海,瞬間消融、瓦解!她駭然發(fā)現(xiàn),自己與惡念結(jié)晶的聯(lián)系被強行隔絕了!結(jié)晶那瘋狂的嗡鳴和污濁的光芒,被牢牢地封鎖在光繭內(nèi)部!一股前所未有的虛弱感襲來,仿佛被抽走了脊梁!
“不——?。 绷著S發(fā)出不甘的、憤怒的尖嘯,試圖掙扎,試圖調(diào)動最后的力量撕碎這光繭。但這光芒蘊含著一種超越她理解的規(guī)則之力,她的掙扎如同落入樹脂的飛蟲,越是反抗,陷得越深。她的意識開始模糊,如同墜入溫暖的深海,周圍崩解的世界、灰白的虛無、小女孩最后消散的光影……一切都迅速遠去、模糊。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那溫暖的、代表著“重新開始”的黑暗前最后一瞬,一點冰冷而絕對的意念,如同深海中最后浮起的寒鐵,在她靈魂的最底層猛地閃現(xiàn)!
結(jié)束?由她定義?
善意的救贖?強加的枷鎖!
她的惡,她的道,何須他人置喙?何須這偽善的光來“拯救”?
這意念如同淬火的鋼針,瞬間刺穿了那包裹靈魂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溫暖光暈!
“呃——!”林鳶猛地睜開了眼!不是肉體的眼睛,而是純粹意識層面的“睜開”!她“看”到了!
她的意識核心,那被柔和光芒包裹、試圖安撫同化的地方,此刻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不再是混沌的精神海,而是一片抽象的空間。中央,懸浮著一塊棱角分明、不斷脈動、散發(fā)著深邃污濁光芒的黑色晶體——惡念結(jié)晶。無數(shù)道由純凈白光構(gòu)成的、纖細卻無比堅韌的鎖鏈,正從包裹她的光繭內(nèi)壁延伸出來,如同活物的觸手,層層纏繞在結(jié)晶之上!白光的鎖鏈與結(jié)晶的污濁光芒激烈對抗,發(fā)出滋滋的湮滅聲,鎖鏈正緩慢而堅定地向晶體內(nèi)部侵蝕!試圖將其凈化、分解、融入這片“新生”的光!
結(jié)晶在鎖鏈的纏繞下瘋狂震顫,發(fā)出無聲的、充滿痛苦和恐懼的尖嘯!【主人!抵抗!凈化協(xié)議啟動!它在抹殺我們的存在!抹殺‘惡’的本質(zhì)!快……快阻止它!】結(jié)晶傳遞的信息流充滿了絕望的哀鳴。
阻止?凈化?抹殺?
林鳶的“目光”冰冷地掃過那些代表“善意救贖”的白色鎖鏈,又落在那塊瘋狂掙扎、向她求救的惡念結(jié)晶上。一種更深的、更純粹的明悟,如同冰冷的刀鋒,瞬間剖開了所有迷霧。
她明白了。無論是這結(jié)晶,還是那試圖救贖她的光,本質(zhì)上,都是枷鎖!結(jié)晶是“惡”的具象化枷鎖,用它定義的“惡”來束縛她,驅(qū)使她成為純粹的毀滅工具;而這救贖的光,則是“善”的枷鎖,要用它定義的“善”來馴化她,將她納入另一種秩序。
她林鳶,生于混沌,長于黑暗,她的惡,是她的本源,是她意志的延伸!她的道,只應由她自己定義!無論是被結(jié)晶的“惡”所奴役,還是被這偽善的“光”所救贖,都是對她存在本質(zhì)最徹底的褻瀆!
自由。絕對的、凌駕于一切定義之上的自由。這才是她靈魂深處最熾熱的渴望!
念頭通達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從她意識最深處轟然爆發(fā)!那不是惡念結(jié)晶的力量,而是源于她自身存在本源的、純粹的意志之力!這股力量無形無質(zhì),卻帶著斬斷一切束縛的決絕!
“滾開!”
一聲無聲的、卻仿佛能震碎靈魂壁壘的厲喝在她意識核心炸響!
她集中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存在意志,化作一柄無形無質(zhì)、卻足以斬斷概念鏈接的意志之刃!這柄純粹由“我即是我”的絕對認知凝聚的利刃,無視了包裹的柔光,無視了侵蝕的鎖鏈,精準無比地、狠狠地斬向她自己精神核心中,那塊惡念結(jié)晶與她的意識之間,那最本質(zhì)、最根源的鏈接點!
“錚——?。?!”
一聲唯有靈魂能感知的、清脆到令人牙酸的斷裂聲響起!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一種概念上的、絕對的分離!
纏繞在惡念結(jié)晶上的白色鎖鏈瞬間失去了侵蝕的目標,如同被斬斷的毒蛇般劇烈抽搐、崩解!那塊瘋狂脈動、散發(fā)著污濁光芒的黑色晶體,猛地一滯!它與林鳶之間那種血肉相連、力量交融的絕對聯(lián)系,被徹底斬斷了!
結(jié)晶表面的光芒瞬間變得混亂、黯淡,無數(shù)細小的符文明滅不定,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慌和茫然!【不——!鏈接…鏈接被強制剝離?!主人!你…你怎么能…?!】它的信息流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邏輯崩潰的雜音。
林鳶根本不去理會結(jié)晶的哀鳴。她的意志之刃在斬斷鏈接后毫不停歇,順勢而上,目標直指那層包裹著她、試圖將她拖入“重新開始”的柔和光繭!
“撕拉——!”
意志的鋒刃如同撕裂薄絹,輕易地將堅韌的光繭從內(nèi)部劃開一道巨大的、無法彌合的裂口!外界的景象瞬間涌入——不再是崩解的廢墟,也不是純粹的虛無,而是一片光怪陸離、無數(shù)星辰生滅、時空亂流如同彩帶般奔涌的無垠虛空!無數(shù)破碎世界的剪影如同泡沫般在虛空中漂浮、生滅。這就是世界崩解后顯露的、混亂的底層“真實”!
林鳶的意識體,在斬斷結(jié)晶鏈接、撕破光繭束縛的瞬間,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和……自由!仿佛卸下了背負萬古的沉重枷鎖!
她懸浮在這片混亂的虛空之中。下方,是那塊失去了與主人的鏈接、光芒混亂閃爍、如同無頭蒼蠅般在虛空中徒勞打轉(zhuǎn)的惡念結(jié)晶。它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充滿怨毒和恐懼的雜音:【叛…逆…悖論…存在性錯誤…無法理解…】
林鳶冰冷的“目光”最后一次掃過那塊曾經(jīng)與她共生、代表著她“惡”之定義的結(jié)晶。沒有留戀,沒有憎恨,只有一種徹底的了斷和超越。她的意志清晰地傳遞過去,如同最后的宣判:
“你定義的‘惡’,不過是囚籠?!?/p>
“我的路,我自己走。”
“滾吧?!?/p>
話音落下,她不再看那結(jié)晶一眼。她的意識體轉(zhuǎn)向那片光怪陸離、充滿無限可能與混亂的虛空。無數(shù)的世界泡影在其中沉浮生滅,散發(fā)出迥異的氣息。
一股源自本源的、對未知的強烈渴望,如同新生的火焰,在她意識深處熊熊燃起。她輕輕一步踏出。
墨色的意識體,如同投入大海的一滴純粹的墨,瞬間融入那片奔流的時空亂流之中,消失不見。只留下那塊失去光澤、徹底陷入死寂的惡念結(jié)晶,在混亂的虛空中漫無目的地漂浮,最終被一道偶然卷過的、狂暴的時空亂流吞噬,碾為最基礎(chǔ)的粒子,消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