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卻連一聲‘你好’都不愿意跟我說?!?/p>
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雨聲淹沒,卻像驚雷般在他耳邊炸響。那里面包含的委屈、心酸、不解和深沉的愛意,如同一記重錘,將他十年筑起的心墻徹底擊碎。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雨聲。心跳聲。呼吸聲。一切都變得無比清晰,又無比遙遠。陸沉舟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逃避、所有的自以為是的保護,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可笑而殘忍。他緩緩地、艱難地轉(zhuǎn)過頭,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后視鏡里,我們的目光終于再次相遇。
我站在敞開的車門外,雨水打濕了我的頭發(fā)和半邊肩膀,淚水無聲地順著臉頰滾落,在昏暗的路燈下閃爍著微弱的光。我的眼睛紅得厲害,卻依然固執(zhí)地、倔強地望著他,仿佛要透過這雙眼睛,看進他的靈魂深處。
陸沉舟的喉嚨滾動了一下,嘴唇微微顫抖著,試圖擠出一個微笑,卻只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扭曲表情。他的眼眶通紅,淚水在眼底積聚,最終不堪重負地滾落下來,劃過他粗糙的、布滿風霜的臉頰。
“你好?!边@兩個字,從他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來,輕得幾乎聽不見,卻重逾千斤。十年了。
兩千多個日夜的思念與煎熬。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時的悔恨與自責。所有無法言說的痛苦與秘密。所有深埋心底的愛意與眷戀。最終,都化作了這最簡單、最沉重、最痛徹心扉的兩個字:“你好?!?/p>
我的眼淚流得更兇了。我站在那里,任憑雨水打濕全身,任憑淚水模糊視線,卻固執(zhí)地不肯抬手去擦。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jīng)深愛過、怨恨過、尋找了整整十年的男人,看著他笨拙地、艱難地、用盡全身力氣擠出的那個破碎微笑,看著他眼中洶涌的、無法掩飾的痛苦與愛意,突然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所有的尋找。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痛苦。都值得了。
因為他還在。
因為他記得。
因為他還愛著我。就像我從未停止過愛他一樣。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滴砸在車頂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仿佛要將這十年的沉默與隔閡徹底沖刷干凈。我緩緩抬起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然后做了一個讓陸沉舟心臟幾乎停跳的動作——我關(guān)上了車門,重新坐回了后座上。
“你好,陸沉舟?!蔽业穆曇暨€帶著哭過后的微啞,卻無比清晰,“我是蘇念。十年不見,你過得怎么樣?”
陸沉舟的呼吸停滯了。他看著我,看著這個在雨夜中重新回到他生命里的女人,看著我紅腫卻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倔強地抿著的嘴唇,突然覺得所有的語言都變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想說“我很好”,可這顯然是世界上最可笑的謊言。
他想說“對不起”,可這簡單的三個字如何能彌補十年的缺席與傷害?
他想說“我還愛你”,可他這雙沾滿底層塵埃的手,還有資格去觸碰她嗎?
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顫抖著伸出手,緩緩地、小心翼翼地,覆上了我放在座位上的、同樣顫抖的手。
我們的手,在昏暗的車廂里,在雨聲的掩護下,在十年的時光長河之后,終于再次相觸。冰冷。溫暖。顫抖。堅定。
所有的情緒,所有的言語,所有的思念與痛苦,在這一刻,都化作了這最簡單、最原始的連接。
窗外,雨依舊下個不停。但在這狹小的出租車內(nèi),某種凍結(jié)了十年的東西,終于開始悄然融化。
車門關(guān)上的悶響在狹小的車廂內(nèi)回蕩,將雨聲隔絕在外,卻隔絕不了兩顆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
陸沉舟的手還覆在我的手背上,掌心傳來的溫度燙得他幾乎要縮回手,卻又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不敢松開。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干裂的嘴唇微微顫抖,卻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十年了,他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重逢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一個落魄的出租車司機;我,光鮮亮麗地坐在后座,像一場他不該奢望的美夢。
"蘇念......"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像是多年未曾開口,"你不該回來。"我的手在他的掌心下微微一顫,卻沒有抽走。我直視著他躲閃的眼睛,目光銳利得像是要剖開他的靈魂:"不該回來?"我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力量,"陸沉舟,你憑什么替我做決定?十年前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
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精準地刺入陸沉舟最脆弱的軟肋。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又在意識到自己用力過猛時倉皇松開,生怕弄疼了我。
窗外的雨依舊下個不停,雨刷有節(jié)奏地擺動,在擋風玻璃上劃出清晰的扇形,又很快被新的雨水覆蓋。就像他拼命想要掩飾的真相,無論如何遮掩,終將被沖刷干凈。
"我不是......"他艱難地開口,卻在看到我通紅的眼眶時哽住了。那些準備好的說辭——"為了你好"、"危險"、"不值得"——突然變得如此蒼白可笑。他有什么資格替她判斷什么是對錯?十年了,她早已不是那個需要他保護的女孩,而是一個穿越風雨、獨自成長的女人。
"林深。"我突然開口,聲音恢復了冷靜,"我知道你聽得見。出來吧。"駕駛座上的陸沉舟身體猛地一僵,目光驚愕地轉(zhuǎn)向偵探所的方向。只見那扇一直緊閉的玻璃門無聲地打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撐著一把黑傘走了出來。傘沿抬起,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正是我口中的林深。他穿著深灰色的風衣,領(lǐng)口微微敞開,眼神銳利如鷹隼,徑直朝出租車走來。
陸沉舟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方向盤。林深。這個名字他并不陌生。十年前那個總是跟在我身后、目光警惕的學長,如今竟成了偵探?一種被看穿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他幾乎要踩下油門逃離這個地方。
"別想著跑。"我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聲音冷靜得可怕,"這次你再敢消失,我就把整座城市翻過來。"車門被拉開,潮濕的冷風夾雜著雨水灌了進來。林深彎下腰,銳利的目光在陸沉舟臉上掃過,嘴角勾起一個沒有溫度的微笑:"好久不見啊,陸學弟。"他的聲音輕松得像是在寒暄,眼神卻冷得嚇人,"十年了,你演技還是這么差。"
陸沉舟的喉嚨發(fā)緊,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他下意識地看向后視鏡,對上我堅定的目光,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圍獵。而他,是那只走投無路的獵物。
"下車談?wù)劙伞?林深退后一步,傘面微微傾斜,為我擋住了雨水,"除非你想在車里聊完你這十年是怎么過的?"雨水順著陸沉舟的太陽穴滑下,像是無聲的冷汗。
他機械地熄火,拔下車鑰匙,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十年了,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慣了恐懼,習慣了在陰影中生活??纱丝蹋鎸χ@兩個曾經(jīng)最熟悉的人,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赤裸與脆弱。
偵探所內(nèi)的燈光比想象中溫暖。不大的空間里擺滿了文件柜和監(jiān)控設(shè)備,墻上貼滿了案件照片和地圖。林深熟練地泡了三杯咖啡,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氤氳開來,卻驅(qū)散不了三人之間的凝重氛圍。
"所以,"我雙手捧著咖啡杯,指尖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十年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嗎?"
陸沉舟的咖啡一口未動,在桌面上漸漸冷卻。他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手掌上——那里布滿了繭子和細小的傷痕,是這十年底層生活的見證。他該如何開口?該如何解釋那個血腥的夜晚,那個改變一切的瞬間?
"我......"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窗外的雨聲忽然變大,雨點重重地砸在玻璃上,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林深靠在辦公桌邊緣,雙臂交叉在胸前,目光如炬地盯著陸沉舟:"陳雄的案子?"這個名字像炸彈般在房間里炸開。陸沉舟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恐:"你怎么知道?""猜的。"林深聳聳肩,眼神卻變得銳利,"十年前城西倉庫區(qū)那起命案,死者是陳雄的弟弟。警方定性為幫派內(nèi)訌,但一直沒找到目擊證人。"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直視陸沉舟,"你就是那個目擊者,對不對?"
陸沉舟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節(jié)奏急促而紊亂。那個夜晚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他本只是去倉庫取父親遺落的東西,卻意外撞見了陳雄兄弟的爭執(zhí)。酒精、毒品、失控的情緒......一把刀,一聲慘叫,然后是滿地刺目的鮮血。他躲在貨架后面,驚恐地看著陳雄蹲在弟弟的尸體旁,那張帶著猙獰疤痕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惡鬼。
"他看到你了。"我突然開口,不是疑問,而是陳述。我的聲音很輕,卻讓陸沉舟渾身一顫。"是。"他終于抬起頭,眼中是深不見底的痛苦,"他看到了我的背影,認出了我的外套——那是我爸的,背后印著單位的logo。"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第二天,他就找上了門......"
記憶中的畫面如此清晰——陳雄帶著幾個手下闖進他家,當著他病重母親的面,將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小崽子,敢說出去一個字,"那帶著酒臭的呼吸噴在他臉上,"我讓你全家陪葬。"
然后是那張照片——我放學路上的偷拍,我笑得那么燦爛,那么毫無防備。
"他威脅要傷害你。"陸沉舟的聲音哽咽了,"他說......說如果我消失得干干凈凈,永遠不聯(lián)系你,你就安全。"他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所以我......我刪了所有聯(lián)系方式,換了城市,連我媽都送去了外地親戚家......"
我的咖啡杯"砰"地一聲放在桌上,褐色的液體濺出幾滴,在桌面上留下深色的痕跡。我的胸口劇烈起伏,眼中的情緒復雜得令人心碎:"所以你選擇了消失?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我以為......"陸沉舟的聲音幾乎聽不見,"我以為這樣對你最好。"
"放屁!"我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你憑什么替我做決定?你知不知道我這十年是怎么過的?"我的聲音顫抖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我報警了,我找你媽媽了,我甚至以為你死了!"
陸沉舟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彎下腰去。他看著我通紅的眼眶,看著我顫抖的嘴唇,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犧牲"對我造成了多么深的傷害。他以為自己在保護我,卻忘了問我需不需要這種保護。
"蘇念......"他艱難地開口,卻被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打斷。林深皺著眉頭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臉色瞬間變得凝重:"是監(jiān)控警報。"他快步走向電腦,調(diào)出一個閃爍的紅色窗口。屏幕上,幾個模糊的人影正圍在偵探所外的出租車旁,其中一個高個子男人正彎腰查看車牌。陸沉舟的血液瞬間凝固——即使隔著模糊的監(jiān)控畫面,他也能認出那個熟悉的背影:陳雄。
"他們找到這里了!"林深的聲音異常冷靜,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后門,現(xiàn)在就走!"
我的臉色變得蒼白,但我沒有驚慌,反而一把抓住了陸沉舟的手腕:"一起走。"陸沉舟卻站在原地沒動。
一種熟悉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歷史正在重演。十年前他選擇了逃跑,選擇了犧牲自己來"保護"她。而現(xiàn)在,同樣的選擇又擺在了面前。
"不。"他猛地抽回手,聲音因為決絕而變得嘶啞,"你們走,我去引開他們。"
"陸沉舟!"我的聲音幾乎撕裂,"你敢!"
林深已經(jīng)打開了后門的暗門,雨水的氣息混合著冷風灌了進來。他回頭看了一眼僵持的兩人,眼神銳利如刀:"沒時間了!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
陸沉舟看向我,看到我眼中的堅定和憤怒,突然明白了什么。十年前他替她做了選擇,而今天,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告訴他——她不再是需要保護的弱者。
"好。"他深吸一口氣,握住了我的手,"一起走。"三人迅速穿過狹窄的后巷,雨水打濕了我們的肩膀和頭發(fā)。
轉(zhuǎn)過一個拐角時,陸沉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偵探所的門口,陳雄正抬頭望向監(jiān)控攝像頭,那張帶著疤痕的臉在雨中顯得格外猙獰。我們的目光似乎隔著屏幕和雨幕相遇,陸沉舟的心臟猛地一跳。
"快走!"林深拽了他一把,"我知道一個安全的地方。"雨水順著陸沉舟的額頭流下,模糊了視線。但這一次,他沒有選擇獨自逃離。我的手緊緊握著他的,溫暖而堅定,像是黑暗中的燈塔。他突然明白,真正的保護不是替她擋下所有風雨,而是相信她有與自己并肩作戰(zhàn)的力量。十年的逃避,十年的躲藏,或許真的該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