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棠影太累了，她連行李都沒力氣收拾，直接把自己摔進了柔軟的被褥里。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隔絕了外面喧囂的城市光影。她像沉入最深的海底，意識迅速被濃稠的黑暗吞噬，連夢都吝嗇給予。
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再睜開眼時，窗外已是華燈初上，分不清是當天的傍晚還是第二天的夜晚。身體像是被重型卡車反復碾壓過，每一塊骨頭都叫囂著酸軟，但精神總算從極度透支的邊緣拽回來了一點。
“拾光里”舊工作室的租約即將到期，那個地理位置不算優(yōu)越，租金還不便宜。趙明撤資后，繼續(xù)租在那里不僅負擔重，更像是在提醒那段糟心的過往。她和林小滿一拍即合：搬家！必須搬！
這兩天，她們幾乎跑遍了杭城幾個新興的文創(chuàng)園和性價比高的老廠房改造區(qū)?？捶靠吹酵溶洠A算、面積、采光、交通、周邊環(huán)境……每一項都要精打細算。林小滿看中的往往天馬行空，比如一個帶超大露臺但租金超預算50%的，洛棠影則更務實，在有限的預算里尋找最優(yōu)解。兩人爭論、妥協(xié)、再一起吐槽奇葩房源，累是累，但共同為“拾光里”的未來奔忙的感覺，沖淡了之前的陰霾。
洛棠影今天一回來就癱在了沙發(fā)上，給這幾天的事情做復盤，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想起什么，掙扎著爬起來，摸索著打開擱在沙發(fā)邊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亮起的光在昏暗的房間里顯得有些刺眼。她登錄自己“洛棠影在路上”的旅行博主賬號后臺。小助理已經(jīng)把阿勒泰最后幾天的素材剪輯好發(fā)了過來，標題靜靜躺在那里：[阿勒泰終章 · 風起金沙鎮(zhèn)]。
她點開視頻預覽。畫面展開，是尚未被初雪完全覆蓋的金沙鎮(zhèn)，空曠的草場泛著秋末的蒼黃，幾縷稀疏的云低垂。鏡頭緩緩移動，捕捉到遠處牧民趕著羊群緩慢移動的剪影，像流動的黑色音符，在遼闊的天地間譜寫無聲的牧歌。然后，鏡頭切到了一片視野極佳的山坡上。
畫面里是她自己。穿著厚實的沖鋒衣，背對著鏡頭，面向遠方層疊起伏、顏色已變得深沉的山巒。風很大，吹得她寬大的衣擺獵獵作響，長發(fā)在腦后飛揚。她正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這片即將告別的天地，姿態(tài)放松而帶著一絲不舍的儀式感。
就在這時！
一陣突如其來的、更猛烈的狂風毫無預兆地、惡作劇般地襲來！
“呀！”畫面里清晰地傳來她自己一聲短促的驚呼。
鏡頭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她驀然回頭的瞬間——
寬檐遮陽帽被風卷走，長發(fā)失去了束縛，如同黑色的瀑布般被狂風瞬間揚起，凌亂地飛舞。陽光毫無遮擋地、直白地灑在她完全暴露出來的臉上。白皙的皮膚被高原的陽光鍍上了一層淺淺的健康蜜色，光潔的額頭下，那雙因為突如其來的襲擊而微微瞪大的眼睛，清澈得如同雪山融化的溪流，清晰地映著高遠的藍天和飄過的流云，瞳孔里還殘留著一絲未散盡的驚愕和茫然。
那張臉，干凈得不施粉黛，帶著長途跋涉后的些許疲憊，卻在自然的光線下，透出一種未經(jīng)雕琢的、充滿生命力的生動。僅僅兩秒，她反應過來，慌亂地用手捂住臉，同時飛快地彎腰去撿那頂被風吹得在地上打滾的帽子，畫面隨之劇烈晃動后結(jié)束。
洛棠影看著屏幕上定格的、那張帶著驚愕與清澈眼神的臉，無奈地扶了扶額，長長嘆了口氣。這絕對是意外！她明明千叮嚀萬囑咐小助理，所有涉及她本人的鏡頭都要處理掉正臉，或者只保留背影、局部?？蛇@該死的、不按常理出牌的風……真是防不勝防！
猶豫只在心頭盤旋了片刻。阿勒泰的秋末太有韻味，那種蒼茫、遼闊、帶著一絲寂寥又充滿生命韌勁的感覺，都真實地沉淀在每一幀畫面里，尤其是那個張開雙臂擁抱天地的背影所傳遞的情緒。
她不想因為自己這點小小的“意外走光”而讓整個告別之作失色。她指尖在觸摸板上滑動，將視頻從頭到尾又快速檢查了一遍。除了那兩秒的“風之杰作”，再無其他紕漏。背景音樂是她精心挑選的一首空靈純凈、帶著北歐冷冽氣息的民謠，完美地烘托著那片土地的宏大與沉靜。
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她點擊了“發(fā)布”。
標題：「在阿勒泰的盡頭，與風和解 | 告別金沙鎮(zhèn)」
干完這些，她像被抽干了力氣，身體本能地切回那個熟悉的直播軟件。尹辰的直播間還亮著，他正在唱一首歌的尾聲，干凈的伴奏下，他的聲音低回而溫柔，像在講述一個遙遠而靜謐的故事。洛棠影把手機音量調(diào)小了些，細微的歌聲如同背景的白噪音。她掙扎著起身去洗漱。溫熱的水流沖刷掉奔波看房和熬夜的塵埃與疲憊，換上最柔軟的睡衣，她重新蜷回床上，手機放在枕邊。
她關(guān)掉頂燈，只留下床頭一盞光線昏暖的小夜燈。橘黃色的暖光溫柔地籠罩著小片區(qū)域。枕邊，手機屏幕還亮著，直播間柔和的暖光映在她疲憊卻放松下來的臉上。
聽著手機里尹辰溫柔低緩的歌聲，她側(cè)過身，臉頰貼著微涼的枕面，意識在這片安寧的聲波包裹下，漸漸沉入一片無夢的、深沉的黑暗。
尹辰結(jié)束了今天的直播，摘下耳機，房間里瞬間被一種極致的安靜填滿，只有電腦主機風扇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嗡鳴。長時間面對屏幕帶來的眼睛干澀感讓他揉了揉眉心。他習慣性地拿起手機，解鎖，指尖劃過屏幕，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開了微博，刷新了一下那個只有一個ID的“特別關(guān)注”分組。
一條新推送跳了出來：
「“洛棠影在路上”發(fā)布了新視頻：《在阿勒泰的盡頭，與風和解 | 告別金沙鎮(zhèn)》」
他眉梢微動，點開了那條推送。視頻開始，是廣袤的、帶著深秋寂寥感的草場，鏡頭平穩(wěn)地移動，帶著一種令人屏息的遼闊。她的畫外音適時響起，依舊是那把清透又帶著點松弛感的嗓子，平靜地講述著金沙鎮(zhèn)最后的秋光，像在和老友分享一段珍貴的記憶，語氣里帶著淡淡的告別意味。
畫面切換，她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一片視野開闊的山坡上，背對著鏡頭，面向著遠方連綿起伏、顏色深沉的山巒。風很大，吹得她的外套鼓脹起來，長發(fā)在腦后飛揚。她伸展著手臂，姿態(tài)放松而自由，仿佛要將整個天地擁入懷中。
然后，一陣狂野的風毫無預兆地卷走了她的帽子！
“呀！”
屏幕上的女孩猛地回頭——
長發(fā)被風瞬間揚起，如同黑色的旗幟。一張干凈、帶著明顯旅途痕跡卻毫無防備的臉龐，猝不及防地、清晰地撞進了屏幕中央！陽光毫無保留地照亮了她光潔的額頭，挺秀的鼻梁，還有那雙因為驚愕而微微睜大的眼睛。那眼神清澈得驚人，帶著一絲被突襲的茫然，像林間毫無防備撞見獵人的小鹿，瞳孔里清晰地映著高遠的藍天和飄過的流云。那是一種原始的、未被鏡頭修飾過的、帶著野生氣息的生命力。
僅僅兩秒，她反應過來，慌亂地用手捂住臉，彎下腰去追那頂被風吹跑的帽子，畫面隨之劇烈晃動。
尹辰的指尖停在屏幕上，那個定格的、帶著驚愕與清澈眼神的畫面，被他不自覺地按了暫停。
寂靜的書房里，只有手機屏幕幽幽地亮著，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他靜靜地看著那張臉。很年輕，沒有他慣常在鏡頭前看到的那些精心設計的妝容和角度，皮膚帶著日曬后的微痕，輪廓柔和，此刻卻因為驚愕而顯得有些孩子氣的倔強感。那雙眼睛……他想起不久前在樓下便利店門口，她拎著水桶、口罩上方露出的那雙帶著濃濃倦意卻依舊清亮的眼睛，也想起更早之前，在昏暗路燈下她抱著摔壞的冰淇淋時，那雙懊惱又窘迫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他退出了這條微博，點進“洛棠影在路上”的主頁，手指向下滑動。
一條條視頻劃過屏幕：蒼翠的雨林深處，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幽靜的古寺檐角，鏡頭掃過青石板上的光影；篝火旁跳躍的火光映著一雙正在翻動烤紅薯的手；深藍的夜空下，只有她低低的、講述星座的聲音……幾乎沒有正臉。偶爾有側(cè)影，或是被帽子、圍巾、甚至一片巨大的芭蕉葉遮去大半的臉頰，像刻意隱藏在壯麗風景背后的、不愿被窺探的秘密。
只有剛剛那個瞬間，是意外，是風，泄露了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