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全球大盲區(qū)”事件讓所有人永久失明。人類靠聲音重建社會秩序,
各國政府合并為盲人聯(lián)盟。兩年后,我的視力突然恢復(fù)。卻在墻角和地板上,
發(fā)現(xiàn)刻滿同一句話:“別讓他們知道你看得見?!焙诎凳墙^對的。不是夜晚那種柔和的,
能隨著眼睛適應(yīng)而微微透進(jìn)一點(diǎn)月光輪廓的黑暗。
這是純粹的、濃稠的、沒有一絲光線的徹底虛無,粘稠得仿佛一桶冰冷刺骨的黑油漆,
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沉甸甸地灌滿了眼眶深處,凝固在那里。兩年了。七百多個日日夜夜,
都沉在這令人窒息的墨色里。聽覺和觸覺被鍛打成了精鋼,成了感知世界的僅存觸角,
但這份“視力”昂貴而脆弱。此刻,我蜷縮在床角,背脊緊靠著那冰冷粗糙的墻壁,
幾乎忘了怎么用胸腔順暢地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灰塵和陳腐氣味的空氣,
沉重地壓在肺葉上。我全身肌肉繃得像拉到極限的弓弦,每一個毛孔都在無聲地尖叫。外面,
那規(guī)律得令人齒寒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皮鞋的硬底踏在水泥地上,
發(fā)出清晰、篤定、幾乎帶著某種審判意味的回響。噠、噠、噠。
每一下都精確地踩在心臟收縮的間隙里,擂鼓一樣敲著人的神經(jīng)。他們來了,“清道夫”,
盲人聯(lián)盟的執(zhí)法部隊(duì),
帶著那股子永遠(yuǎn)洗不掉的、混雜著廉價消毒水和某種奇怪鐵銹的獨(dú)特氣味。
今天輪到這一層樓“例行檢查”。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走廊那頭發(fā)號施令,
穿透隔音極差的門板,帶著金屬摩擦的冷硬質(zhì)感:“編號B-748區(qū),五樓走廊,
地面垃圾殘留!清潔度扣罰今日營養(yǎng)配額15%!執(zhí)行!”緊接著,
就是一陣粗暴的翻弄雜物聲和推搡、悶哼。我的指甲狠狠掐進(jìn)自己手臂,
讓那尖銳的疼痛蓋過心臟的瘋狂撞擊。又是這樣。一個理由就足夠,
就能剝奪維持生命的那點(diǎn)可憐口糧??謶窒癖涞亩旧?,纏住我的喉嚨。被罰的隔壁鄰居,
老王?老李?記不清了。只記得那聲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哽咽,像瀕死小獸的嗚咽。還有旁邊,
另一個門洞里響起壓抑得極低的議論,
情緒擾動……穩(wěn)定……穩(wěn)定壓倒一切……” 聲音帶著一種被馴化后的、機(jī)械般的服從味道。
腳步聲停在了我的門外。我的心跳驟然停滯。沒有敲門,沒有試探。咔嚓!
門鎖被某種工具粗暴地頂開。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濃郁的消毒水味混合著橡膠和汗?jié)n的體味,瞬間像潮水般涌進(jìn)了這個狹小的空間。
兩個沉重的呼吸就在門口。我的身體自動蜷得更緊,頭深深埋進(jìn)膝蓋,屏住呼吸,全身僵冷。
沒有視覺,但那個沉重的腳步徑直踏入了房間中心。
我能感覺到空氣被那雙腿攪動、分割的微弱氣流。粗糙的手帶著某種毫無情感的力度,
拂過我蜷縮著的身體輪廓邊緣,又拂過旁邊硬邦邦的床板邊緣。然后是另一個腳步。
它在門口停留了一下,徑直朝著我右側(cè)那張堆滿雜物的矮桌走去。我清楚地記得,
我剛剛小心翼翼省下來的半個巴掌大小的、包裝完好的壓縮糧塊——那是我餓得胃袋抽搐時,
掙扎了很久才決定留著以防萬一的保命東西?!斑菄}”。包裝紙被撕開的微弱摩擦聲。
心猛地墜入冰窟。我的身體反應(yīng)比意識更快,像被滾油燙到,猛地繃緊了肌肉,
一個絕望的想法如同冰錐刺入大腦:完了?!斑`規(guī)?!遍T口那個陌生的清道夫聲音響起,
單調(diào)地宣讀罪狀,“私藏未開封儲備物資。按規(guī)定,查沒并處禁閉12小時。帶走。
”禁閉室!黑暗和徹底的孤絕,比死更可怕的地方!我腦中一片嗡鳴,
幾乎要尖叫出來反駁——那不是私藏,
那是我一點(diǎn)點(diǎn)從牙縫里摳出來預(yù)防像今天這種克扣配額的救命糧!是聯(lián)盟配給!
怎么就成了私藏?!可我敢說嗎?
所有沖到嗓子眼的爭辯都被那鐵灰色的絕望和絕對的力量碾壓成粉末。
兩雙冰冷的手扣住我的胳膊,鐵鉗似的,幾乎要捏碎骨頭。沒有抵抗的余地,
被一股無法反抗的力量硬生生從地上拽起,踉蹌著向外拖去。腳趾撞到門框,劇痛襲來,
我死死咬住嘴唇,只嘗到自己喉間的血腥咸澀。
走廊里熟悉的、混合著塵土、霉味和劣質(zhì)消毒劑的味道撲面而來,
但此刻它們都變成了死亡的預(yù)兆。沉重的、毫無憐憫的腳步聲拖曳著我朝樓梯口走去。
就在樓梯的邊緣,踩上第一級冰冷臺階的瞬間——轟!一股滾燙灼熱的浪潮,毫無預(yù)兆地,
猛地從雙眼的深淵里炸開!那感覺難以形容。不是光,
至少不是任何一種曾經(jīng)經(jīng)驗(yàn)中存在的、柔和的光亮。
它像是億萬根燒得通紅的鋼針被強(qiáng)有力地、粗暴地頂進(jìn)了原本凝固著黑暗的眼眶深處,
狠狠碾過每一寸視神經(jīng)!又痛又燙,還帶著一種電流般撕裂的尖銳嗡鳴!“呃啊——!
” 一聲短促、完全不受控制的痛嚎從我喉嚨里擠出來,被粗暴的拖拽動作扯得變了調(diào)。
我猛地閉上眼,但那撕裂的視覺劇痛和嗡鳴并沒有停止,
反而在眼皮里爆開一團(tuán)赤紅、扭曲、瘋狂閃爍的亂流,混合著刺目的白芒,燒灼著意識。
“嚎什么!”拖拽著我的清道夫厲聲吼道,猛地拽了我胳膊一下,
那股力道差點(diǎn)讓我失去平衡滾下樓梯,“保持安靜!”劇痛中,
一種更深沉的、源自本能的恐懼像冰冷的海水漫過心頭。不是眼前的酷刑,
而是腦海里瞬間炸開的那個冰冷、刻骨的念頭:不能出聲!一絲多余的聲響都不能有!
尤其是在這個時候!絕對、絕對不能被發(fā)現(xiàn)!我死死咬緊牙關(guān),嘴唇瞬間被咬破,
口腔里全是鐵銹味的腥甜。巨大的耳鳴屏蔽了清道夫的呵斥,
屏蔽了被拖下樓梯時身體的撞擊痛楚,
只剩下視野中那一片爆炸后依舊殘存的、灼熱跳動的赤紅光斑和刺目白點(diǎn),
以及那幾乎要將眼球熔化的劇痛。每一步下行的臺階,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烙鐵上。
直到我被粗暴地丟進(jìn)一個冰冷狹小的空間。身后的門“咣當(dāng)”一聲帶上,
沉重鐵鎖轉(zhuǎn)動的機(jī)括聲清晰刺耳。世界驟然隔絕。
只剩下絕對的、沒有絲毫光線的寂靜黑暗……還有眼前那片翻滾不止的混亂光斑。禁閉室。
狹小的空間,像個冰冷的鋼鐵籠子。剛才被摔進(jìn)來的撞擊震得骨頭疼。冰冷堅(jiān)硬的金屬地面,
寒意順著尾椎骨直沖頭頂。空氣凝滯,
帶著濃重的鐵銹味和一種若有若無的、類似陳年血漿散發(fā)的甜腥腐敗氣味,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進(jìn)肺里的不是空氣,而是凝固的、冰冷的水泥灰。禁閉室,隔離牢籠,
清道夫口中的“靜思之地”。傳說中被塞進(jìn)來的人,沒有能撐過三天的。絕對的黑暗和死寂,
對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生活的盲人而言,依然是壓垮神經(jīng)的最有效利器。
我的呼吸不自覺又急促起來,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微微的痙攣。指尖冰冷。
但真正占據(jù)心神的東西,是視野深處。
那些翻滾、灼燒般的光斑和亂流終于開始緩慢地平息、消退。就像退潮時渾濁的海水,
漸漸沉入意識的深淵。取而代之的,是……是另一種……感知?我茫然地睜著眼,
徒勞地“看”向四周永恒不變的黑暗。視線在虛空中漂浮,毫無焦點(diǎn)。
然而……有什么東西不同了。絕對黑暗的內(nèi)部,
似乎不再是那樣均勻、濃稠、化不開的墨塊了。一種極其微弱、極其朦朧的……灰度?
開始在視野里顯現(xiàn)?像是長期閉眼后眼前會浮現(xiàn)的那種流動的陰影,但此刻它們更清晰一些,
邊界不再是飄忽的。我伸出顫抖的手指,在面前的冰冷空氣里輕輕晃動了一下。
沒有任何預(yù)期。但就在指尖劃過的地方,在視野那片朦朧的、流動的陰影里,
一個極其模糊的、朦朧的輪廓!像滴入水中的一滴墨汁瞬間暈染開的殘影,
一個比背景更深的“灰點(diǎn)”極其短暫地閃過!我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呼吸瞬間停滯。
那是什么?!不是光!絕不是任何光源!但……它被“看”到了!
一種物理存在的、在空間中的移動軌跡?時間感在極度的專注和緊張中完全失效了。
也許過了幾分鐘,也許是漫長的幾個小時。
我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因?yàn)檫^度的屏息和緊繃而酸痛欲裂。
但我全部的精神意志都死死地釘在那片視野里朦朧的灰度變化上。手肘試探性地,
極其輕微地移動了一下,擦過冰冷粗糙的金屬地面。這一次,捕捉到了!
一片更大的、瞬間出現(xiàn)的、輪廓更分明的灰影!
動作……物體的動作……能被微弱地感知到輪廓?不是幻覺!
巨大的震驚裹挾著一種幾乎荒謬的懷疑猛烈地沖刷著我的意識。這怎么可能?!視覺?
在經(jīng)歷了整整兩年徹底黑暗的封印之后?
在無數(shù)頂尖科研機(jī)構(gòu)宣布“大盲區(qū)”為永久性、不可逆的神經(jīng)元損毀之后?!
一個聲音在心底瘋狂叫囂:完了,這絕對是精神崩潰的前兆!
肯定是禁閉室?guī)淼臉O度壓力引發(fā)了可怕的幻覺!必須停止!冷靜下來!可另一種,
源自生命本能的、幾乎帶著血腥氣息的頑固念頭,卻像瘋狂的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死死地壓倒了那點(diǎn)脆弱的理智:驗(yàn)證!不惜一切代價地驗(yàn)證!哪怕這是地獄里唯一的幻光,
也要抓??!像是最謹(jǐn)慎的竊賊,又像是面對圣物的朝圣者,我用盡了全部的小心翼翼和克制。
先是極其輕微地,動了動一根食指的指尖。視野里那片朦朧的灰度背景中,
一個微小、模糊但確實(shí)存在的變化區(qū)域一閃而逝。然后是兩根手指的捻動。灰影稍大了一些,
形態(tài)更明確一些。手腕緩緩向內(nèi)轉(zhuǎn)動的弧線,在灰度的海洋里帶出一條更長的、暗淡的軌跡。
無聲的吶喊在胸膛里瘋狂沖撞。喉頭滾動著壓抑的哽咽。
巨大的、不真實(shí)的荒謬感和一種滅頂般的狂喜猛地攫住了我,
讓我?guī)缀跻谶@冰冷的囚籠里窒息。視覺……視覺的信息!即便模糊得如同沉在水底的油畫,
即便只剩下輪廓和灰度……但那正是視覺!
眼睛……我的眼睛……它們似乎在……捕捉反射光?一絲微弱之極、幾乎不存在的光源?
目光下意識地向上“抬”去,徒勞地在頭頂那片絕對的黑暗中“搜尋”。
是外面走廊微弱的燈光通過門縫?但那門……厚重的鐵門幾乎沒有縫隙。
或者……是某種極其微弱、來自通風(fēng)口之類的環(huán)境光?管他呢!
這念頭像閃電一樣劈開混沌的大腦。無論如何!光信號!視覺神經(jīng)對光信號的響應(yīng)!存在!
身體內(nèi)部某個凍結(jié)了七百多天的零件,銹死、被宣判報(bào)廢的零件,
發(fā)出了艱澀的、微弱的、但確確實(shí)實(shí)的“咔噠”一聲。仿佛一座沉入死寂海底的冰山,
裂開了第一條微不可察的縫隙。接下來的時間變得格外詭異又無比亢奮。
我在絕對黑暗的囚牢中,
用盡全部精神去捕捉每一個微弱動作在眼前那片“世界”中留下的模糊印記。彎一彎膝蓋,
在腿部位置留下扭曲的灰影;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撫摸身邊冰冷的金屬墻面,
感覺著那粗糙顆粒的觸感,
同時看著手指劃過的地方在視野里留下流動的、微弱的灰度變化軌跡。
這是一種全神貫注的自我探索,一種與世隔絕的狂喜盛宴。我像是第一次睜眼的嬰兒,
貪婪地捕捉著每一個屬于“形”的原始信息??臻g似乎重新有了遠(yuǎn)近的尺度!
身體與墻壁的距離不再只是一個冰冷的觸覺概念,
那片朦朧卻分明的“墻”的深色區(qū)域就立在“遠(yuǎn)處”!十個小時?二十個小時?無法判斷。
禁閉室里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沒有任何時間流逝的參考。當(dāng)視覺反饋越來越趨于穩(wěn)定,
那股最初推動我的、如同火山噴發(fā)般的狂熱終于慢慢退卻了一些。
一股強(qiáng)烈的倦意和更強(qiáng)烈的饑餓感如同退潮后顯露的礁石,冰冷而尖銳地浮上身體。
餓得胃袋都開始火燒火燎地抽搐。
視線下意識地、幾乎是本能地開始在這片灰度組成的冰冷囚籠里“搜尋”。
也許真有看守遺落的東西?一個念頭如同水泡本能地浮起。盡管理性告訴我這絕無可能,
但在這種處境下,任何一絲僥幸都帶著致命的誘惑力。
目光幾乎是毫無目的地、帶著饑餓催生的癡狂,掃過一片混沌深灰的地面……突然!角落!
就在我坐著的冰冷墻角左側(cè)的角落里!一個小小的、極其突兀的、棱角分明的暗影!
對不規(guī)則的、不像任何石頭或土塊的形狀……那反射出的、比周圍地面明顯略暗一點(diǎn)的東西!
心臟如同被重錘狠狠砸中!我屏住呼吸,一點(diǎn)一點(diǎn),挪動僵硬發(fā)麻的身體,像一條緩慢的蛇,
挪向角落那團(tuán)異常的形狀。冰涼的指尖觸碰到一個堅(jiān)硬、扁平的物體。一把抓住!
熟悉的手感!扁平的金屬罐子!底部壓著點(diǎn)東西?沒錯了!是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