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賽正式開始。
阿朵清了清嗓子,掏出第一題:
“請聽題——《廄牧律》規(guī)定,偷別人家的牛,和偷別人家的羊,量刑差多少?”
“我知道!”
地字牢的三只手搶答,“偷牛杖四十,偷羊杖二十,差二十杖!”
阿朵搖頭:
“錯!”
她翻開手抄本,指著其中一頁,
“看好了:‘盜牛一頭,徒一年;盜羊三只,徒半年’——換算成杖刑,差三十杖!三只手,你這業(yè)務(wù)不精啊,難怪總被抓?!?/p>
三只手臉漲得通紅,旁邊的張鐵嘴踹了他一腳:
“讓你平時少琢磨開鎖,多看看我給你畫的律法圖!”
天字牢的李默緩緩開口:“典獄大人,下一題可否換個門類?”
“行。”
阿朵笑瞇瞇地說,
“《戶婚律》:女子逃婚,杖六十;若女子被夫家虐待出逃,量刑減幾等?”
這話一出,水字牢那邊傳來動靜。
一個穿著粗布衣裳、頭發(fā)亂糟糟的年輕女囚探出頭,正是前幾日因逃婚被抓的黨項貴族女子沒藏月兒。
她爹是部族首領(lǐng),硬要把她嫁給一個六十歲的老臣,她半夜翻墻頭跑了,沒跑多遠(yuǎn)就被抓了回來。
“減二等!”
沒藏月兒聲音帶著哭腔,卻很堅定,
“我娘說過,律法不是死的……”
“答對了!”
阿朵沖她比了個大拇指,
“水字牢雖然不參賽,但月兒姑娘答得好,今晚你的牢飯加個窩頭——石敢當(dāng),記上?!?/p>
沒藏月兒愣住了,眼眶忽然紅了。
第二題,阿朵看向刀疤劉:
“《斗訟律》:私斗殺人,若兇手主動賠償死者家屬,可減幾等刑?”
刀疤劉嗤笑:“賠再多,人也活不過來,減啥刑?”
“錯!”
阿朵的聲音冷了幾分,
“減一等。刀疤劉,你殺了王屠戶的兒子,他老娘天天在獄門外哭,你要是把你藏在炕洞里的那點銀子交出來賠償,或許能從絞刑減成徒刑——當(dāng)然,前提是你得有悔意?!?/p>
刀疤劉的臉?biāo)查g白了,死死盯著阿朵:“你怎么知道……”
“我不光知道你藏了銀子,還知道你那銀子是偷王屠戶的?!?/p>
阿朵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
“律法再嚴(yán),也給活人留條路。你自己選。”
刀疤劉別過臉,沒說話,但攥著柵欄的手松了松。
競賽繼續(xù),天字牢靠著李默的精準(zhǔn)答題漸漸領(lǐng)先,地字牢的張鐵嘴急了,開始耍小聰明:
“典獄大人,你這題凈挑我們不會的!有本事問《詐偽律》!”
“正合我意?!?/p>
阿朵笑了,“《詐偽律》:冒充官吏行騙,與冒充普通百姓行騙,量刑差多少?”
張鐵嘴脫口而出:“冒充官吏加一等!比如普通詐騙徒一年,冒充官吏就徒一年半!”
“答對!”
阿朵鼓掌,“張老板果然是‘行家’,可惜這本事用錯了地方?!?/p>
張鐵嘴嘿嘿笑:“若能出去,我改行當(dāng)說書先生,專講典獄大人的光輝事跡?!?/p>
“那你得先把贓款退了?!?/p>
阿朵拋給他個白眼,
“你騙了王老太的養(yǎng)老錢,她兒子昨天還來求我,說老太太快不行了,就盼著錢能回來——你要是這周把藏錢的地方說出來,我就把你的‘參賽獎勵’換成給王老太捎句話。”
張鐵嘴臉上的笑僵住了,半晌,低聲道:“我……我想想?!?/p>
最后一題,阿朵看向李默:
“《職制律》:官員受賄一匹絹,與受賄十匹絹,罪名有何不同?”
李默幾乎不假思索:
“一匹者杖六十,罷官;十匹者徒一年,永不錄用?!?/p>
他頓了頓,補充道,“典獄大人這題,是在考我是否還記得為官的本分?!?/p>
“是,也不是?!?/p>
阿朵收起手抄本,“李大人,你私通宋商,按律當(dāng)斬,但陛下念你曾修訂《西夏律》,改判流放沙州——那里的風(fēng)沙比鎮(zhèn)獄司的墻還硬,你要是能把帶去的律法抄本保存好,或許還有用。”
李默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沒說話。
競賽結(jié)果,天字牢贏了。
阿朵讓石敢當(dāng)去庫房領(lǐng)羊肉,自己則蹲在角落里,看著犯人們各自回牢。
刀疤劉經(jīng)過時,忽然停下:
“花典獄……那銀子,我明天告訴你藏在哪?!?/p>
阿朵沒回頭:
“最好別騙我,不然加刑的文書,我現(xiàn)在就能寫?!?/p>
張鐵嘴在柵欄后喊:“典獄大人,我想起藏錢的地方了,在城南那棵老槐樹下……”
“知道了?!?/p>
阿朵揮揮手,“石敢當(dāng)會去挖,挖出來就給王老太送去?!?/p>
沒藏月兒在水字牢里輕聲說:“謝謝典獄大人的窩頭?!?/p>
阿朵抬頭沖她笑:
“好好活著,等你爹氣消了,說不定就來接你了——不過下次逃婚,記得選個靠譜的方向,別往巡邏兵的帳篷里鉆?!?/p>
沒藏月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淚卻跟著掉了下來。
夕陽把鎮(zhèn)獄司的影子拉得很長,阿朵掏出那本手抄本,翻到最后一頁,上面寫著一行小字:
“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活人的路,總得照著死律法走,才不容易摔跟頭?!?/p>
她用炭筆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正照在鎮(zhèn)獄司的屋頂上,把那些餿水味、血腥味,都曬得淡了些。
石敢當(dāng)拎著羊肉回來,見她對著本子發(fā)呆,忍不住問:
“典獄大人,下周真給他們加肉?。繋旆康难蛉獠欢嗔恕?/p>
“加?!?/p>
阿朵合上書,站起身,“反正下個月他們中的好些人,想吃也吃不上了?!?/p>
她踢踢踏踏地往自己的住處走,背影在夕陽里晃啊晃,像株長在石縫里的野草——看著歪歪扭扭,根卻扎得比誰都深。
牢里傳來張鐵嘴的說書聲,他正唾沫橫飛地講著“嵬名阿朵智斗群囚”的故事,逗得一片哄笑。
阿朵聽見了,嘴角勾起一抹笑,又很快壓了下去。
這鎮(zhèn)獄司的熱鬧,就像她碗里的酸梅湯,酸里帶點甜,甜里藏點澀,喝著喝著,也就習(xí)慣了。
只是不知道,那些喝著她的酸梅湯、抄著她的律法條文的犯人,走出這扇門后,還能不能記得,曾有個女典獄,用加肉的牢飯,換過他們一句真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