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獄司的晨霧還沒散,天字牢就傳出一陣令人牙酸的笑。
“……那小娘子哭喊著求饒,老子一刀下去,血濺了三尺遠!”
說話的是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左臉有道月牙形的疤,是昨天剛從邊鎮(zhèn)押來的江洋大盜“月牙李”,罪名是“連環(huán)殺人越貨”,據(jù)說手上有十七條人命。
他此刻正扒著柵欄,唾沫橫飛地跟隔壁的麻臉張吹噓,
“跟你說,殺第一個人時手還抖,殺到第五個,比宰羊還利索!”
麻臉張是個慣犯,因“虐殺債主”入獄,聞言嗤笑:
“十七條?老子二十三條!有次一個老東西欠了我三兩銀子,我把他綁在樹上,讓狼活活啃了……”
“哈哈哈,還是張哥狠!”
月牙李拍著柵欄狂笑,“不像有些人,殺個把人就哭天搶地,娘們似的!”
他們對面的牢房里,刀疤劉猛地捶了下墻:
“閉嘴!殺人有什么好炫耀的?”
“喲,刀疤臉急了?”
麻臉張斜睨他,“你殺的那個王屠戶兒子,不也一刀斃命?裝什么圣人!”
刀疤劉的臉?biāo)查g漲成豬肝色,說不出話來——他殺人是為了替妹妹報仇(王屠戶兒子強占了他妹妹),雖犯法,卻總有幾分“被逼無奈”的底氣,此刻被與這群以殺人為樂的瘋子相提并論,只覺得惡心。
廊下傳來腳步聲,嵬名阿朵拎著個藥箱走了過來,石敢當(dāng)跟在后面,臉色發(fā)白。
“典獄大人,月牙李剛才想襲警!”
石敢當(dāng)氣呼呼地說,“我給他送水,他伸手想抓我,說‘小爺在外面時,你這種貨色連提鞋都不配’!”
阿朵沒理石敢當(dāng),徑直走到月牙李的牢房前,蹲下來,看著他那雙沾著陳年血垢的手(指甲縫里的黑泥洗都洗不掉)。
“十七條人命,”
阿朵慢悠悠地說,“月牙李,你記這么清楚,是等著官府給你頒個‘殺人狀元’的牌坊?”
月牙李咧嘴笑,露出一口黃牙:
“小姑娘家懂什么?這是本事!江湖上說起我月牙李,誰不膽寒?”
“哦?本事?”
阿朵從藥箱里掏出一卷繃帶——昨天刀疤劉為了搶窩頭,跟人打起來,胳膊被劃了道口子。
她一邊給刀疤劉包扎,一邊頭也不抬地說,
“《賊盜律》第15條:‘凡殺人越貨,滿五命者,凌遲處死’。你殺了十七個,按律,得割三千六百刀——行刑的老劊子手說,刀數(shù)越多,死得越慢,剛開始還能喊疼,到后來連哼都哼不出來?!?/p>
月牙李的笑僵在臉上:“你嚇唬誰?老子……”
“我嚇唬你?”
阿朵包扎完,直起身,手里多了本律法手抄本,
“去年秋決,興慶府?dāng)亓藗€殺了九人的強盜,你猜怎么著?他被綁在刑場上,見了劊子手就尿了褲子,哭喊著‘我再也不敢了’——那慫樣,比你現(xiàn)在這副嘴臉好看多了。”
她頓了頓,眼神掃過月牙李的臉,
“你現(xiàn)在吹得越狠,到時候哭得越響,信不?”
月牙李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卻說不出話來。
旁邊的麻臉張不服氣:
“花典獄,話可不能這么說。那老東西欠我銀子不還,還罵我娘,殺他是活該!”
“哦?欠你銀子就該被狼啃?”
阿朵轉(zhuǎn)身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雜律》第21條:‘凡欠債不還,債主可告官追討,若私刑傷人,以斗毆論;致人死,以殺人論’。你看,律法多公道——他欠你銀子,你告官就是了,非要自己動手,結(jié)果呢?他死了,你也得陪著死,這賬算得真‘精明’。”
麻臉張梗著脖子:“我……”
“你什么你?”
阿朵打斷他,
“你娘要是知道,她兒子為了三兩銀子,把自己折騰到凌遲的地步,怕是墳頭草都要氣活了?!?/p>
麻臉張的嘴哆嗦了幾下,終于閉上了。
天字牢暫時安靜下來,只有李默翻書的沙沙聲。
他今天穿了件干凈些的囚服,正借著從柵欄縫里透進來的微光,看阿朵借給他的《西夏刑統(tǒng)》。
“李大人看得挺認(rèn)真?!?/p>
阿朵走過去,“有不懂的?”
李默抬頭:“典獄大人剛才說的‘三千六百刀’,是《獄官令》里規(guī)定的?”
“不是,”
阿朵坦誠道,“是我編的——但凌遲是真的,刀數(shù)越多,罪名越重也是真的。對付這種以殺人為榮的,跟他們講條文沒用,得讓他們怕。”
她沖李默眨眨眼,“老油條的小手段,李大人別笑話?!?/p>
李默搖搖頭:“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高明。”
就在這時,地字牢傳來一陣輕佻的笑,是花蝴蝶。
他正對著水字牢的方向擠眉弄眼:
“小娘子們,聽哥哥跟你們說,當(dāng)年在涼州城,多少富家小姐為我神魂顛倒……”
水字牢里傳來沒藏月兒的怒罵:“無恥!”
花蝴蝶笑得更得意了:
“無恥?那也是本事——不像某些人,連男人的手都沒碰過,就敢逃婚。”
阿朵的臉沉了下來,轉(zhuǎn)身走向地字牢。
“花蝴蝶,”
阿朵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寒意,
“《戶婚律》第16條:‘凡誘奸良家婦女,杖一百,徒三年;若有強迫,加一等’。你騙了王大戶家的女兒,還把她賣去窯子,按律該徒四年,對吧?”
花蝴蝶滿不在乎:“那小娘子是自愿跟我走的……”
“自愿?”
阿朵從布包里掏出一份卷宗,是王大戶女兒的供詞,
“她供詞里說,你灌了她迷藥,醒來時已經(jīng)在馬車上了——這叫‘自愿’?”
她把卷宗往柵欄上一拍,
“我還沒跟你算拐賣人口的賬呢!《賊盜律》第18條:‘凡拐賣良家子女,為奴者,絞;為娼者,斬’。你自己掂量掂量,你這條命,夠不夠抵的?”
花蝴蝶的臉色變了:“你……你別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
阿朵冷笑,
“要不要我把王大戶女兒叫來,跟你當(dāng)面對質(zhì)?哦,忘了告訴你,她上個月在窯子里上吊了,臨死前還念叨著要你償命——你說,到了陰曹地府,她會不會纏著你?”
花蝴蝶的臉?biāo)查g沒了血色,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恐懼。
水字牢里,沒藏月兒小聲說:“活該?!?/p>
阿朵沒理花蝴蝶,轉(zhuǎn)身看向地字牢的張鐵嘴:
“張老板,昨天讓你整理的《詐偽律》案例,弄好了嗎?”
張鐵嘴趕緊點頭:
“弄好了弄好了,典獄大人您看……”
他從草席下掏出幾張麻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
阿朵接過來看了看,眉頭皺了皺:
“這字比我畫的小人兒還丑。重寫,明天給我?!?/p>
張鐵嘴苦著臉:“典獄大人,我這手……”
“你的手能騙得王老太傾家蕩產(chǎn),就不能好好寫字?”
阿朵把麻紙扔回去,“要么重寫,要么取消下周加肉的資格,自己選?!?/p>
張鐵嘴趕緊撿起麻紙:“我寫!我寫還不行嗎?”
天字牢里,月牙李忽然又開口了,聲音帶著點不甘:
“花典獄,你別以為說幾句狠話就能嚇住老子。老子殺的那些人,個個都不是好東西!”
“是不是好東西,輪不到你說了算。”
阿朵回頭看他,“律法說了,‘即便是十惡不赦之人,也需官府定罪,私自殺之,仍為罪’。你以為你是替天行道,其實就是個沒腦子的劊子手——官府養(yǎng)著大理寺、刑部、御史臺,就是為了不讓你們這種人亂來,懂嗎?”
她頓了頓,聲音提高了幾分,像是說給牢里所有人聽:
“你們總說自己殺得對、騙得值、搶得有理,可律法不是你們家開的,不是你們想怎樣就怎樣!今天你們在這里炫耀的‘戰(zhàn)績’,明天就是壓垮你們的最后一根稻草,信不信?”
牢里一片死寂,連掉根針都能聽見。
石敢當(dāng)在廊下偷偷對阿朵豎了個大拇指,被阿朵瞪了一眼,趕緊低下頭。
夕陽西下時,阿朵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翻看著今天的卷宗。桌上放著一碗沒喝完的酸梅湯,旁邊是那本畫滿小人兒的律法手抄本。
石敢當(dāng)敲門進來,手里拿著個小包袱:
“典獄大人,這是刀疤劉讓我交給您的?!?/p>
阿朵打開包袱,里面是五十兩銀子,用布仔細包著,還有一張字條,是刀疤劉用燒過的木炭寫的,歪歪扭扭:
“給王屠戶老娘治病,剩下的,給我妹妹。”
阿朵嘆了口氣:
“知道了。你明天把銀子送去,順便看看王屠戶老娘的病怎么樣了?!?/p>
石敢當(dāng)點頭:
“好。對了,典獄大人,月牙李剛才在牢里哭了,說他后悔了……”
“后悔有什么用?”
阿朵搖搖頭,“律法可不會因為他后悔,就把那十七條人命還回來?!?/p>
石敢當(dāng)沒說話,退了出去。
阿朵拿起刀疤劉的字條,看了很久。她知道,這鎮(zhèn)獄司里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故事,有冤屈,有無奈,但更多的是咎由自取。
她能做的,就是守住律法這條底線,讓該受罰的受罰,讓能贖罪的贖罪。
窗外傳來張鐵嘴的說書聲,他正唾沫橫飛地講著“花典獄舌戰(zhàn)群兇”的故事,逗得牢里一片哄笑。
阿朵聽著,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眼里卻有點濕潤。
她拿起律法手抄本,翻到最后一頁,在那個小小的太陽旁邊,又畫了個小小的月亮。
太陽代表活著的希望,月亮代表逝去的遺憾,而她,就像這鎮(zhèn)獄司里的守夜人,守著這方寸之地,守著那些或明或暗的規(guī)矩,也守著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歡離合。
夜深了,鎮(zhèn)獄司漸漸安靜下來,只有巡邏獄卒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回蕩。
月牙李的哭聲停了,麻臉張也沒再說話,花蝴蝶縮在角落里,像只受驚的老鼠。
只有天字牢的李默,還在借著微弱的月光,看著那本《西夏刑統(tǒng)》,仿佛要從那些冰冷的條文里,找到一絲救贖的可能。
阿朵躺在床上,聽著遠處傳來的打更聲,心里清楚,明天太陽升起時,這鎮(zhèn)獄司里,又會有新的故事,新的沖突,新的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