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獄司的月亮剛爬上墻頭,天字牢就飄起了烈酒的香氣,混著烤羊肉的焦香,把夜晚的死寂攪得活泛起來。
“咚——”
嵬名阿朵把個空酒壇往地上一墩,酒液濺了石敢當(dāng)一褲腿。
“典獄大人,您喝多了!”
石敢當(dāng)想搶她手里的酒壺,被她一巴掌拍開。
“多啥?”
阿朵舌頭有點(diǎn)打結(jié),眼睛卻亮得驚人,
“這點(diǎn)酒……還不夠我爹當(dāng)年……當(dāng)年喝的一盅呢!”
她今天穿了件半舊的皮襖(黨項(xiàng)族女子常穿的那種),頭發(fā)散了幾縷,貼在汗津津的額頭上,活像個剛從酒肆里出來的野丫頭,哪還有半點(diǎn)典獄官的樣子。
她面前的小桌上,擺著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一碟鹽炒花生,還有個裝著大半壺烈酒的錫酒壺——這酒是她托人從城外買來的“燒刀子”,烈得能燒嗓子。
“刀疤劉,”
阿朵拎著酒壺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天字牢前,
“嘗嘗?這酒……比你當(dāng)年在賀蘭山喝的馬奶酒烈十倍!”
刀疤劉縮在角落里,搖搖頭——他明天就要被押去刑場了(判斬首),沒心思喝酒。
“喲,慫了?”
阿朵嗤笑,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液順著嘴角流進(jìn)脖子里,她也不擦,
“當(dāng)年你砍王屠戶兒子的時候……咋沒這么慫?”
刀疤劉猛地抬頭,眼里冒火:“你說啥?”
“我說你慫!”
阿朵把臉湊近柵欄,酒氣噴了刀疤劉一臉,
“殺人的時候膽子比誰都大……要死了,倒怕了?我告訴你,黃泉路上……沒好酒給你喝!”
“你他媽找死!”
刀疤劉撲過來想抓她,卻被柵欄擋住,鐵條撞得他指骨生疼。
“哈哈哈!”
阿朵笑得直不起腰,“急了?急有啥用?你妹妹的仇報了……你也得償命,這叫……叫啥來著?哦,律法!對,律法!”
就在這時,天字牢最里面的新牢房傳來一聲怒喝:“放肆!”
說話的是個穿著青色長衫的年輕男人,面容清瘦,眉宇間帶著股書卷氣,正是今天剛被押進(jìn)來的趙書文——前國子監(jiān)博士,因“誹謗朝政”被拿下,據(jù)說在朝堂上還跟宰相吵過架,骨頭硬得很。
趙書文指著阿朵,氣得手都抖了:
“身為典獄官,竟敢在死囚牢前酗酒作樂,調(diào)戲囚徒!你對得起朝廷俸祿嗎?對得起這身官服嗎?”
阿朵轉(zhuǎn)頭看他,瞇著醉眼打量了半天:
“喲,來了個新的……還是個讀書人?”
她打了個酒嗝,“趙博士是吧?我聽說過你……你說陛下‘重武輕文’,還說宰相‘結(jié)黨營私’……膽子不小啊?!?/p>
“我所言句句屬實(shí)!”
趙書文梗著脖子,“總比你這種只會在牢里作威作福的酷吏強(qiáng)!”
“酷吏?”
阿朵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更厲害了,
“我要是酷吏……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打得滿地找牙了!”
她把錫酒壺往桌上一墩,“我問你,你知道刀疤劉為啥殺人不?”
趙書文一愣:“殺人就是殺人,哪來那么多理由?”
“呵,讀書人就是清高。”
阿朵蹲下來,撿起塊烤羊肉,慢悠悠地撕著吃,
“他妹妹被王屠戶兒子強(qiáng)占,上吊了……他去報官,官老爺收了王屠戶的銀子,說‘民女自愿’……他沒辦法,才自己動的手?!?/p>
她抬眼看趙書文,“你說,這叫‘沒理由’?”
趙書文張了張嘴:“那……那也不能私刑……”
“不私刑咋辦?”
阿朵的聲音陡然拔高,酒意讓她的火氣全沖了上來,
“等官老爺慢慢查?等查到他妹妹骨頭都爛了?還是等你這種‘清流’在朝堂上寫文章罵他‘目無王法’?”
她把手里的羊骨頭往地上一扔,
“我告訴你,趙博士,這鎮(zhèn)獄司里的人……哪個沒點(diǎn)故事?你以為你那‘誹謗朝政’的罪名很了不起?跟他們比,你那點(diǎn)事……連下酒菜都算不上!”
趙書文氣得臉色發(fā)白:
“你強(qiáng)詞奪理!無論如何,戲耍死囚就是不對!”
“戲耍?”
阿朵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給刀疤劉送最后一頓飽飯的時候,你在哪?我?guī)退妹糜懟毓溃ㄍ跬缿舯徊槌鍪苜V,革職下獄)的時候,你在哪?我現(xiàn)在陪他喝口酒,讓他死前……能痛快罵我一句,怎么就成戲耍了?”
她猛地站起來,踉蹌了一下,指著趙書文的鼻子:
“你以為你讀了幾本書,就能評判天下事了?你知道刀疤劉明天砍頭的時候……會多疼嗎?你知道他妹妹在墳里……能不能閉眼嗎?你啥都不知道!就知道站在那里……說些屁話!”
“你!”趙書文被罵得說不出話。
“我啥我?”
阿朵又灌了口酒,眼神卻亮得嚇人,
“我告訴你趙書文,我爹當(dāng)年也是典獄官,他就是因?yàn)樾奶洝床坏盟狼艨?,偷偷給他們送吃的,結(jié)果被人參了一本‘私通死囚’,最后……最后在牢里上吊了!”
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卻很快又硬起來:
“我娘告訴我,當(dāng)?shù)洫z官……不能心善,心善就活不長!所以我天天在這兒吃香的喝辣的,在死囚面前喝酒……我就是要告訴他們,也告訴自己——人活著,就得吃好喝好,死了……啥都沒了!”
“你以為我愿意看他們死?”
阿朵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帶著濃濃的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刀疤劉賠償銀子的時候……手都在抖;盜馬賊申請最后一頓飯要酒的時候……眼淚掉在碗里;連麻臉張那種殺人不眨眼的……昨晚還跟我說,他想他娘了……”
她指著桌上的羊腿:
“我今天吃的……是刀疤劉最愛吃的烤羊腿;我喝的酒……是盜馬賊點(diǎn)名要的燒刀子;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活著多好,有酒有肉……死了,就只能聞味兒了!”
“這叫誅心?”
阿朵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這叫讓他們……死也死得明白點(diǎn)!”
趙書文徹底愣住了,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看著眼前這個醉醺醺的女典獄,看著她臉上的淚水和倔強(qiáng),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指責(zé)……確實(shí)像句屁話。
天字牢里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刀疤劉蹲在角落里,肩膀微微聳動,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李默放下書卷,嘆了口氣——他終于明白,這個看似沒正形的女典獄,心里藏著多少事。
嵬名承矩也沒睡,靠在墻上,聽著阿朵的話,眼神復(fù)雜。
只有石敢當(dāng),偷偷抹了把眼淚。
阿朵又灌了口酒,把空酒壺往地上一扔,“哐當(dāng)”一聲響。
“趙書文,”
她指著他,“你不是骨頭硬嗎?明天刀疤劉砍頭的時候……我讓你去觀刑!我讓你看看……你嘴里的‘律法’,到底長啥樣!”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腳步踉蹌,皮襖的下擺掃過地上的花生殼,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走到廊下時,她忽然回頭,沖天字牢喊:“刀疤劉!”
刀疤劉猛地抬頭。
“明天……我給你備兩壺?zé)蹲樱 ?/p>
阿朵的聲音帶著笑意,卻有點(diǎn)發(fā)飄,
“喝了……就不疼了!”
刀疤劉看著她搖搖晃晃的背影,忽然大聲說:
“謝……謝典獄大人!”
阿朵沒回頭,揮了揮手,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小桌上的烤羊腿還在冒著熱氣,酒壺倒在地上,最后幾滴酒滲進(jìn)泥土里,沒了蹤跡。
趙書文站在牢房里,晚風(fēng)吹進(jìn)柵欄,帶著濃濃的酒氣和羊肉香,卻讓他覺得渾身發(fā)冷。
他忽然想起自己被抓時,妻子哭著塞給他的那包糕點(diǎn),現(xiàn)在還在懷里揣著,已經(jīng)涼透了。
天字牢里,刀疤劉撿起地上那根被阿朵扔的羊骨頭,放在鼻子前聞了聞,忽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流。
李默重新拿起書卷,卻怎么也看不進(jìn)去,耳邊全是阿朵帶著酒氣的聲音。
嵬名承矩摸了摸懷里的玉佩——那是他王叔送的,據(jù)說能保平安。
他第一次覺得,這玉佩可能……還不如一壺?zé)蹲庸苡谩?/p>
月亮升到中天,鎮(zhèn)獄司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像個巨大的傷口,藏著無數(shù)人的悲歡離合。
石敢當(dāng)收拾桌子時,發(fā)現(xiàn)阿朵的律法手抄本又落在了地上,翻開的那一頁上,用炭筆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活著真好,有酒有肉,有哭有笑?!?/p>
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墳頭,墳頭前放著個酒壺,壺口對著月亮,像是在等誰來,喝最后一口。
石敢當(dāng)把書撿起來,輕輕拍掉上面的灰塵,嘆了口氣。
他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阿朵又會變成那個拎著律法手抄本、嗑著瓜子、跟犯人插科打諢的“花典獄”,仿佛昨晚那場醉罵,只是一場夢。
可他也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就像刀疤劉明天砍頭時,或許真的能少疼一點(diǎn);就像趙書文再開口時,語氣會軟一點(diǎn);就像這鎮(zhèn)獄司的風(fēng)里,除了血腥味和餿水味,似乎……還多了點(diǎn)別的什么。
或許,是人情味吧。
哪怕這人情味,裹著烈酒的辛辣,帶著羊肉的焦香,還有那么點(diǎn)……讓人想落淚的倔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