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香火照夜行我媽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看香人”。＞小時候同學都笑我是“小神棍”，
我咬著牙發(fā)誓要離開這個愚昧的村莊。＞高考那天，
我看見她穿著褪色的花布衫躲在考場外的槐樹下，手里攥著一把香灰。＞“回去看你的香！
”我沖她吼，她眼圈一紅，默默退進樹影里。＞多年后我在城里有了體面工作，買了房。
＞母親卻查出了腦瘤，醫(yī)生搖頭說位置太險。＞病床前，
我顫抖著點燃三炷香插進從老家?guī)淼呐f香爐。＞煙霧繚繞中，
恍惚看見母親年輕時抱著發(fā)燒的我，整夜對著香爐跪拜。＞香灰簌簌落在床頭柜上，
積成小小的一堆。---徐浩開對母親“職業(yè)”的恨意，
是從那個暴雨如注的黃昏開始真正凝結(jié)成冰的。教室里只剩下值日的他，
正彎腰把最后一張凳子倒扣在課桌上。窗外的天色鉛灰沉沉，壓得人喘不過氣。
幾個平日里就愛撩撥他的男生堵在門口，為首的王強抱著胳膊，嘴角咧開一個惡劣的弧度。
“喂，徐浩開，‘小神棍’，今天你媽又去誰家跳大神啦？是不是又騙人家買香燭紙錢啦？
”王強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室里顯得格外刺耳。雨水猛烈地敲打著玻璃窗，
像無數(shù)只急躁的手在拍打。徐浩開沒吭聲，只是攥緊了手里的掃帚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指甲狠狠掐進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那點尖銳的疼痛壓下了喉嚨口的哽咽。他低著頭，
想從他們身側(cè)擠過去，書包帶卻被猛地扯住，勒得他一個趔趄?！芭苁裁囱?？神棍兒子！
”另一個男生嬉笑著推搡他的肩膀，“說說唄，你媽那香灰真能治??？鬼才信！
糊弄傻子的玩意兒！”哄笑聲像冰雹一樣砸在他身上。徐浩開猛地抬起頭，
眼睛死死瞪著王強那張幸災樂禍的臉，像燒紅的烙鐵。他猛地掙開拉扯，撞開擋路的人，
一頭沖進了教室外瓢潑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他的單衣，
刺骨的寒意鉆進每一個毛孔。他拼命奔跑，鞋底濺起渾濁的水花，
只想遠遠逃離身后那片黏膩的嘲笑聲，逃離那個永遠帶著香火味的家。
泥濘的土路被雨水泡得松軟，每一步都打滑。他跑過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
跑過飄著怪異草藥味兒的李寡婦家，跑過自家那扇永遠半掩著、透出廉價香燭氣息的木門，
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只想跑，
跑到一個沒有“看香人張嬸”、沒有“小神棍”的地方去。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又咸又澀。
不知跑了多久，肺里火辣辣地疼，雙腿灌了鉛似的沉重。他終于在一個廢棄的碾盤邊停下，
背靠著冰冷濕滑的石碾子，大口喘著氣，身體抑制不住地發(fā)抖。天徹底黑透了，
四周只有嘩嘩的雨聲和無邊的黑暗，像一張濕冷的毯子裹住了他?？謶趾笾笥X地爬上來，
比雨水更冷。突然，幾道搖晃的手電光柱刺破雨幕，晃動著逼近，
伴隨著王強他們熟悉的、帶著惡意的叫喊：“徐浩開！小神棍！滾出來！
”徐浩開的心臟驟然縮緊，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猛地縮進碾盤后面狹窄的陰影里，
緊緊抱住膝蓋，牙齒咯咯打顫。腳步聲和手電光越來越近，那幾束光如同探照燈，
在他藏身的碾盤周圍掃來掃去，泥濘的地面被照得一片慘白。嬉笑和咒罵聲就在耳邊。
“媽的，跑得還挺快！”是王強不耐煩的聲音?！翱隙ǘ隳膬毫?！找！
看那小神棍能躲到天上去？”另一個聲音附和著。一道光柱幾乎擦著他的頭皮掃過，
照亮了碾盤邊緣濕漉漉的青苔。徐浩開屏住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心臟。他閉上眼睛，等待著被揪出來的那一刻。就在這時，
一個身影猛地從斜刺里的雨幕中沖了出來，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獅，徑直擋在了碾盤前，
隔開了那些刺眼的手電光和逼近的男孩。“滾開！”那聲音嘶啞，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雨聲和喧嘩。徐浩開猛地睜開眼。是母親！
她渾身濕透，單薄的舊布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輪廓。
花白的頭發(fā)被雨水沖得貼在額角和臉頰，幾縷發(fā)絲黏在蒼白的皮膚上。她微微佝僂著背，
大口喘著氣，顯然是一路狂奔而來。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點疲憊和渾濁的眼睛，
此刻在昏暗中亮得驚人，死死地瞪著王強他們，像兩點燃燒的炭火。
最刺眼的是她手中緊握的東西——一把用油紙匆忙裹著、卻依舊被雨水打濕了大半的香灰。
濕透的紙破了，灰黑色的粉末順著她枯瘦的手指縫和指關節(jié)往下淌，混著雨水，
在她腳邊的泥濘里洇開一片污濁的痕跡?！罢l家的小畜生！”母親的聲音因激動而拔高，
帶著一種尖銳的顫音，“再敢欺負我兒子試試！老娘叫你們家灶王爺都不得安生！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剮過那幾個愣住的半大孩子。
也許是母親此刻狀若瘋癲的模樣太過駭人，
也許是那句關于“灶王爺”的咒罵戳中了鄉(xiāng)下孩子心里隱秘的敬畏，
王強他們竟真的被鎮(zhèn)住了，面面相覷，手里的電筒光也不自覺地矮了下去。
“瘋婆子……”王強低聲嘟囔了一句，帶著同伴悻悻地轉(zhuǎn)身，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碾盤邊只剩下嘩嘩的雨聲。母親緊繃的身體這才猛地松懈下來，肩膀垮塌下去，
劇烈地咳嗽起來。她轉(zhuǎn)過身，看向蜷縮在碾盤陰影里的徐浩開。
那雙眼睛里燃燒的火焰熄滅了，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
她嘴唇哆嗦著，想靠近，卻又不敢?！昂啤崎_？”她的聲音很輕，被雨聲打得七零八落，
“沒……沒事了……媽來了……”徐浩開依舊蜷縮著，像一只受驚的刺猬。他抬起頭，
目光掠過母親那張被雨水沖刷得狼狽不堪的臉，
最后死死地釘在她那只沾滿濕漉漉香灰的手上。那黏膩的、灰黑色的污跡，
像一塊丑陋的烙印。它代表著愚昧、欺騙，代表著他無法擺脫的、令人窒息的出身烙印。
剛剛升起的一絲微弱的、對母親出現(xiàn)的復雜情緒，瞬間被更強烈的羞恥和憎惡所取代。
就是這東西！就是這些香灰！讓他永遠低人一等，永遠是個笑話！
他猛地推開母親試探著伸過來的、帶著香灰濕冷氣息的手，力道之大，讓母親踉蹌了一下。
“別碰我！”他低吼著，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他像躲避瘟疫一樣，
從碾盤后面跳出來，頭也不回地再次沖進冰冷的雨幕里，把那個握著香灰、渾身濕透的身影，
連同那個彌漫著香燭味的家，遠遠地、狠狠地拋在了身后。母親僵在原地，
伸出的手還懸在半空，指縫間的香灰被雨水沖成一道道蜿蜒的黑色細流，
無聲地滴落在泥濘中。她望著兒子消失在雨夜深處的背影，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壓抑的嗚咽聲，最終被鋪天蓋地的雨聲徹底吞沒。2---三年后的七月，
陽光毒辣得能曬裂柏油路面?？h一中高考考點外，人頭攢動，
空氣里彌漫著汗味、防曬霜味和家長們焦灼的期待。
蟬在路兩旁高大的槐樹上聲嘶力竭地鳴叫，更添煩躁。徐浩開捏著薄薄的準考證，
隨著人流機械地走向校門。陽光刺得他瞇起眼，手心全是汗，那薄薄的紙片幾乎要被濡濕。
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周圍那些殷切叮囑、遞水擦汗的父母，
將所有的注意力都壓縮到即將到來的試卷上。知識是唯一的梯子，他必須爬上去，
爬得足夠高，高到足以徹底俯瞰那個彌漫著廉價香火氣的泥潭。就在這時，
眼角的余光像是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校門斜對面，那棵巨大的、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
一個身影縮在濃重的樹蔭里，幾乎與斑駁的樹影融為一體。褪色得發(fā)白的碎花布衫，
洗得看不出原色的褲子，佝僂著背——是母親。她顯然來了很久，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
與周圍衣著相對光鮮、神情緊張的陪考家長格格不入。她枯瘦的手緊緊攥著，
指縫里隱約透出一點灰白的粉末。徐浩開腦子里“嗡”的一聲，血液似乎瞬間沖上了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那個暴雨夜碾盤邊濕漉漉的香灰，王強他們惡毒的哄笑，
連同此刻周圍若有若無掃過來的、帶著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瞬間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wǎng)，死死地勒住了他。羞恥！憤怒！
像毒藤一樣瘋狂纏繞上來！他猛地停下腳步，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在母親怯生生地、帶著卑微的期盼望過來，甚至下意識地朝他這邊挪動了一小步時，
積壓了多年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理智的堤壩?！盎厝タ茨愕南?！
”他用盡全身力氣吼了出來，聲音在喧鬧的考點門口竟顯得異常尖銳刺耳。
那聲音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甩了過去。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周圍嘈雜的人聲似乎都低了下去，幾道目光驚愕地聚焦在他和他母親身上。
母親的動作驟然僵住了。她臉上那一點點卑微的期盼瞬間碎裂，被巨大的驚愕和痛苦覆蓋。
她像被那聲吼叫定在了原地，嘴唇囁嚅著，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攥著香灰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灰白的粉末簌簌地從指縫間漏下，飄散在灼熱的空氣里。
然后，那渾濁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水光，在樹影的遮蔽下，絕望地晃動了一下，
又強忍著沒有滾落。她深深地、幾乎是倉皇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復雜得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有痛，有哀，還有一絲他看不懂的、近乎絕望的祈求。
最終，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猛地低下頭，像要鉆進地縫里一樣，腳步踉蹌著，
迅速而狼狽地退進了槐樹更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陰影里，徹底消失在人群的視線之外。
徐浩開胸口劇烈起伏，吼出那句話后，并沒有想象中的痛快，反而像是被抽干了力氣，
心口處空落落的，又帶著一種尖銳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刺痛。他不敢再往那樹影里看，
死死咬著下唇，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腥甜。他強迫自己挺直背脊，攥緊拳頭，
指甲再次深深陷進掌心，用那清晰的痛感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然后，
頭也不回地、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大步走進了那扇象征著未來的考場大門。
陽光依舊毒辣，蟬鳴依舊刺耳?；睒渚薮蟮年幱俺聊赝对诘厣希y絲不動。
3---十年光陰，足夠一個咬著牙根向上攀爬的年輕人，
在冰冷的城市叢林里磨礪出一身硬殼。徐浩開早已不是那個在泥濘雨夜里奔跑的少年。
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一絲不茍的領帶，锃亮的皮鞋，
還有眉宇間那份被職場淬煉出的沉穩(wěn)與銳利，都在無聲宣告著他的成功。
他坐在市中心高級寫字樓明亮的落地窗前，手邊放著一杯冷卻的咖啡，
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攤開的文件上——“錦繡花園”項目策劃書。這是他熬了無數(shù)個通宵，
帶領團隊拿下的關鍵項目，也是他事業(yè)躍升的重要一步。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動著老家鄰居王伯的名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掠過徐浩開眼底。他劃開接聽，
語氣保持著職業(yè)化的平穩(wěn)：“王伯，什么事？
”電話那頭的聲音卻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焦灼和小心翼翼：“浩開啊……那個……你，
你能不能抽空回來一趟？你媽她……她不太好?！毙旌崎_捏著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
指關節(jié)有些泛白。他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聲音刻意放得平穩(wěn)：“不太好？又頭暈了？
讓她去衛(wèi)生所看看，錢不夠跟我說?！彼浀媚赣H偶爾會念叨頭暈，
他一直歸結(jié)為勞累或者低血壓，給錢讓她去看，也總被她推說“沒事，老毛病”。
“不是頭暈那么簡單啊，浩開！”王伯的聲音急了起來，帶著哽咽，
“縣醫(yī)院拍了片子……說是……說是腦袋里長了個東西！瘤子！位置不好?。】h里說治不了，
讓趕緊往省城大醫(yī)院送！你媽……你媽她死活不肯去，說費錢，還說你工作忙……”“瘤子？
”徐浩開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落地窗外繁華的城市景象瞬間模糊了一下。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王伯，我知道了。麻煩你……麻煩你先穩(wěn)住她，我馬上安排。
”放下電話，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倒了桌邊的咖啡杯，
褐色的液體迅速在“錦繡花園”的策劃書上洇開一大片污漬。他看也沒看，
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步履匆匆地沖出了辦公室，留下身后一片錯愕的目光。
電梯下降的失重感讓他一陣眩暈，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母親那張在槐樹陰影下絕望的臉，
還有……那簌簌落下的香灰。省城第一醫(yī)院神經(jīng)外科，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氣息。主任辦公室內(nèi)，燈光慘白。
穿著白大褂、頭發(fā)花白的老主任對著光片看了很久，最終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看向坐在對面的徐浩開?！靶煜壬?，你母親的片子我們專家組反復會診過了。
”主任的聲音低沉而凝重，“腦干膠質(zhì)瘤，位置……非常兇險。
”他用筆尖點了點光片上那個盤踞在生命中樞區(qū)域的、不規(guī)則的陰影，
“幾乎包裹著重要的神經(jīng)和血管。手術切除的風險……極高。九死一生?！彼D了頓，
看著徐浩開瞬間失去血色的臉，語氣帶著深深的遺憾：“我們……不建議手術。保守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