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午后的上海法租界，時光仿佛被陽光浸泡得綿軟粘稠。
天潼路兩側(cè)的梧桐新葉已舒展開來，篩下細碎的金箔，鋪在歷經(jīng)百年風霜的石板路上。
陽光尤其偏愛42號那棟帶著巴洛克風格雕花的石庫門建筑。它靜默佇立，
門楣上繁復的渦卷、貝殼與花卉浮雕，在光影交錯間訴說著昔日的榮光。
歲月在其青灰色的石壁上刻下深淺不一的痕跡，雨水沖刷出的紋路如同老者額頭的溝壑，
無聲見證著十里洋場的潮起潮落，繁華與滄桑。“雙色織夢”高級定制工作室的鎏金招牌，
就鑲嵌在這座歷史建筑醒目的位置。春日暖陽下，那“雙色織夢”四個字并非簡單的鍍金，
而是由無數(shù)細密的金絲精心盤繞鑲嵌而成，在光線下流淌著一種內(nèi)斂而神秘的光澤，
仿佛并非金屬，而是凝固的液態(tài)陽光。字跡蒼勁中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律感，
仿佛設(shè)計師本人將靈魂深處的激情與克制，都傾注在了這方寸之間。它像一個無聲的謎題，
吸引著每一個路過之人的目光，誘人探究其內(nèi)里究竟編織著怎樣的夢幻。工作室的主人，
沈慕白，此刻正站在二樓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他身著一襲質(zhì)地極佳的深黑色高領(lǐng)羊絨衫，
完美勾勒出肩頸的線條，外搭一件剪裁堪稱藝術(shù)品的純白亞麻混紡西裝，
挺括的肩線、流暢的收腰，無一不彰顯著精確到毫米的匠人精神。袖口處，
一枚設(shè)計簡約卻工藝非凡的鉑金袖扣若隱若現(xiàn)，與他腕間那塊線條冷冽的百達翡麗相呼應，
在斜射的光線下泛著清冷而矜貴的銀芒。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帶著某種思考的習慣性動作，
輕輕摩挲著袖扣冰涼的表面。他的目光穿透澄澈的玻璃，越過樓下幾株搖曳的玉蘭，
精準地落在那抹佇立街角的月白色身影上。那身影安靜得像一幅被遺忘在時光角落的古畫，
與周圍步履匆匆、西裝革履或旗袍艷麗的行人形成了奇異的對比。沈慕白的眼神深邃，
慣常的冷靜之下，一絲極淡卻真實的期待與好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漾開不易察覺的漣漪。多久了？沒有遇到能讓他視線停留超過三秒的“人形”了。更多時候，
他凝視的是布料的光澤、線條的走勢、光影的魔術(shù)?！吧蛳壬?/p>
”助理小林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謹慎和掩不住的崇拜。
他順著老板的視線望去，輕聲確認，“那位就是蘇小姐。白露姐引薦的。
”小林的目光也落在那抹月白上，隨即又飛快地收回來，落在沈慕白挺拔的背上。
這位年僅二十七歲卻已在巴黎、紐約聲名鵲起，
去年更以一場打敗性的“墨韻”黑白高定秀震動上海灘的設(shè)計師，
在他眼中是高山仰止的存在。沈慕白的挑剔、苛刻，
以及那份對“純粹形式”近乎偏執(zhí)的追求，成就了他的傳奇，也讓他身邊的人時刻如履薄冰。
“嗯。”沈慕白只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視線并未收回?！鞍茁督阏f，”小林補充道，
聲音壓得更低，仿佛怕驚擾了樓下的人，“蘇小姐非常堅持，
一定要親自和您本人面談定制細節(jié)，關(guān)于…昆曲戲服?！彼D了一下，
似乎覺得“昆曲戲服”這個詞與這間代表著當代最先鋒設(shè)計理念的工作室有些格格不入。
沈慕白的指尖在袖扣上停頓了一下。昆曲？一個久遠而精致的名詞。他的記憶深處，
似乎飄過一絲若有似無的檀板笛韻，旋即被巴黎工坊里縫紉機高速運轉(zhuǎn)的嗡鳴覆蓋。
* * *樓下的街道，車馬聲、小販的吆喝聲、留聲機里飄出的爵士樂片段，
交織成屬于這個時代、這座城市的獨特背景音。蘇硯青就站在這片喧囂的邊緣，
抱著一個深褐色、邊角已被磨得發(fā)白露出原木色的老式戲箱。箱子不大，
卻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她身著一件素雅的水墨色軟緞旗袍，
領(lǐng)口一粒盤扣精致如含苞的花蕾，斜襟上沒有任何繁復刺繡，
只靠面料本身流動的光澤和水墨暈染般的紋理說話。外罩一件月白色薄呢流蘇披肩，
長長的流蘇隨著微風輕輕拂動，像流淌的月光。發(fā)髻挽得一絲不茍，
一支翡翠點翠的蘭花簪斜插其中，那抹瑩潤的翠色是她周身唯一的亮彩。
陽光勾勒著她清麗柔和的側(cè)臉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整個人，
宛如從一張泛黃的舊上海月份牌里走出來的仕女，帶著舊時光的優(yōu)雅與溫婉，
周身卻縈繞著一層淡淡的、難以穿透的疏離感，將她與眼前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隔開。
她的眼神是迷離的，沒有焦點地投向虛空中的某一點。那不是茫然，更像是一種沉浸，
沉浸在自己內(nèi)心的圖景里。周圍行人驚艷的目光和壓低的議論聲——“嘖嘖，真是標致！
”“像畫里人兒似的！”“這氣質(zhì)，怕是哪家的小姐？”——如同掠過水面的微風，
并未在她沉靜的湖心激起一絲波瀾。她只是靜靜地站著，等待著。
指尖在戲箱邊緣那道熟悉的、淺淺的縱向劃痕上來回摩挲，
那是無數(shù)次開合、無數(shù)次顛簸旅程留下的印記，是她與過往歲月連接的密碼。
這觸感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心。她在等，等一個答案，一個關(guān)于色彩、關(guān)于魂魄的答案。
* * *“沈先生，她上來了。”小林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打破了工作室頂層的寧靜。這里與樓下的門面不同，是一個極其開闊的開放式空間，
挑高的穹頂保留了部分原有的巴洛克浮雕，巨大的落地窗引入充沛的天光。
空間以黑白灰為主調(diào)，纖塵不染。巨大的白色工作臺占據(jù)中心，
齊排列著各類裁剪工具、進口畫粉、一卷卷未開封的高級面料樣本（多為素色或極簡紋理）。
靠墻是頂天立地的黑色金屬書架，塞滿了厚重的藝術(shù)典籍和時裝檔案。
幾尊抽象的人體模型散落其間，披掛著未完成的黑白設(shè)計稿。
空氣里彌漫著高級雪松木屑、嶄新畫紙和一絲冷冽古龍水的混合氣味，一切都秩序井然，
精確得像一部運轉(zhuǎn)良好的精密儀器。沈慕白轉(zhuǎn)身，并未立刻走向樓梯，而是走到工作臺旁，
拿起一支極細的繪圖鉛筆，
??一張攤開的雪白畫紙上快速勾勒了幾筆——一個模糊的、帶著流蘇披肩的女性輪廓，
線條簡潔有力。然后，他才走向那架精致的黑色鑄鐵旋轉(zhuǎn)樓梯。他的步伐從容不迫，
每一步都帶著與生俱來的優(yōu)雅和掌控全局的自信。
皮鞋踩在階梯上發(fā)出輕微而富有節(jié)奏的聲響。他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照燈，
始終聚焦在正被小林引著，小心翼翼踏上最后一級臺階的蘇硯青身上。
他像一位鑒賞家在評估一件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風格迥異的古董瓷器，帶著審視，
更帶著一種被意外觸動的好奇。蘇硯青循著腳步聲的方向，微微側(cè)過臉。
當她的面孔完全呈現(xiàn)在沈慕白的視野中時，他心中微微一動。
那是一張極其古典、極其干凈的臉，眉如遠山含黛，唇色是自然的嫣紅。然而，
那雙本該盛滿江南煙雨、盈盈秋水的眼眸，
此刻卻像是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揮之不散的晨霧之后。那霧靄并非渾濁，
反而有種奇異的清澈感，只是徹底隔絕了外界的景象，讓人完全無法窺探其后的情緒波瀾。
她的“看”，是一種全然的感知，而非視覺的接收。她微微欠身，姿態(tài)無可挑剔的優(yōu)雅。
開口時，聲音如同浸潤了上等龍井的溫水，帶著江南特有的吳儂軟語的糯與潤，字字清晰，
語調(diào)卻異常平和：“沈設(shè)計師，叨擾了。我是蘇硯青，
為下月蘭韻昆劇院《牡丹亭》‘游園’一折中杜麗娘的演出服而來?！彼穆曇舨淮?，
卻在這片空曠寂靜的空間里異常清晰，像一顆溫潤的玉石投入深潭。沈慕白的目光銳利如刀，
瞬間捕捉到她搭在褪色戲箱邊緣的右手食指，
正無意識地、反復地摩挲著那道淺淺的縱向劃痕。那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
帶著一種依賴和尋求慰藉的意味。這個女子，像一本裝幀精美卻用密碼寫成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