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七點(diǎn)四十五分。
灰蒙蒙的天像一塊浸透了臟水的巨大抹布,沉沉地壓在鱗次櫛比的水泥森林頂端。冰冷黏膩的雨絲無聲墜落,將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潮濕里。
周科的臉頰緊貼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每一次疲憊的呼吸都在玻璃上呵出一小片迅速模糊的白霧。窗外,被雨水扭曲的灰色樓宇飛速倒退,連成一片毫無生氣的流動色塊。他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jīng)被這重復(fù)千遍的通勤抽干榨盡,只剩下一個麻木的軀殼塞在沙丁魚罐頭般的車廂里。
耳機(jī)里狂暴的搖滾樂竭力嘶吼,鼓點(diǎn)砸在耳膜上,試圖隔絕周遭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汗水的酸餿、廉價(jià)香水刺鼻的甜膩,還有不知誰帶上車的韭菜包子那頑固不化的油膩氣息。它們糾纏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渾濁的空氣里。車廂擁擠得沒有一絲縫隙,身體被迫緊貼著陌生人的前胸后背,每一次地鐵的晃動都帶來令人不適的摩擦。人們的面孔如同批量生產(chǎn)的模具,眼神空洞,表情凝固,或低頭死死盯著手機(jī)屏幕幽冷的光,或閉著眼,在顛簸中徒勞地尋求片刻假寐。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一種認(rèn)命般的死寂,彌漫在每一次沉默的呼吸之間。冰冷的電子報(bào)站聲毫無感情地切割著這令人窒息的沉悶:“前方到站,科技園站?!?/p>
第1587天?不,也許是1588天?算了,沒差。周科在心底機(jī)械地默數(shù)著這千篇一律的輪回。數(shù)字本身早已失去了意義,只是烙印在神經(jīng)上的疲憊刻痕。房貸還款日冰冷的數(shù)字、父母電話里催婚的絮叨(“小科啊,隔壁王阿姨的女兒人真的不錯,你不能再挑了…”)、還有昨晚被那個叫林薇的女人打回來重做了整整三遍、最終依然被批得一無是處的方案……這些念頭像堅(jiān)韌而冰冷的藤蔓,從意識的縫隙里瘋狂鉆出,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勒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他感覺自己就是這龐大冰冷城市機(jī)器里一顆微不足道的螺絲釘,沾滿油污,隨時(shí)可以被更便宜、更聽話的新零件替換掉。
“滋嘎——!”
毫無預(yù)兆的刺耳摩擦聲驟然撕裂了車廂里沉悶的麻木!整列地鐵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摜了一把,劇烈地左右搖晃!周科的身體猛地被甩向前方,額頭重重撞在前座冰冷的金屬靠背上,劇痛炸開。車廂頂燈瘋狂地閃爍了幾下,光線明滅不定,如同垂死掙扎的眼睛。隨即,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籠罩下來,只有車輪與軌道摩擦后殘留的、令人牙酸的余音在耳中嗡鳴。
緊接著,那毫無起伏的電子廣播音,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前方信號故障,列車暫停運(yùn)行,請乘客耐心等候。”
周科猛地驚醒,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沉入冰窟。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噬咬住他的脊椎。“糟了!”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死寂的車廂里顯得格外突兀,引來幾道麻木而厭煩的目光。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jī),屏幕亮起——7:58!刺眼的數(shù)字像燒紅的烙鐵燙進(jìn)他的瞳孔。離林薇那鐵板釘釘?shù)某繒r(shí)間,只剩三十二分鐘!而這里,距離公司,至少還有七站之遙!
遲到意味著什么?林薇那張妝容精致卻永遠(yuǎn)覆蓋著寒霜的臉,瞬間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她抱著雙臂,下頜微抬,那雙銳利如刀的眼睛里,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即將噴薄而出的刻薄話語,仿佛已經(jīng)穿透時(shí)空,狠狠扎在他的臉上。巨大的恐慌和那熟悉的、令人作嘔的屈辱感,像濃稠的瀝青,瞬間將他淹沒、凝固。
他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在凝固的人群中開始不顧一切地向前擠撞。肩膀撞開麻木的軀體,手肘推開擋路的障礙,嘴里混亂地重復(fù)著“對不起”、“讓一讓”,聲音里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絕望。他像一頭困在陷阱里瀕死的獸,唯一的念頭就是沖出去。車門的每一次微小縫隙都是希望,他死死盯著那緊閉的金屬門縫,仿佛要用目光將它燒穿。
時(shí)間一分一秒在死寂和焦灼中煎熬。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終于,不知過了多久,車門在刺耳的泄氣聲中艱難地打開了一條縫。周科如同離弦之箭,第一個從那條狹窄的縫隙中彈射出去!冰冷的空氣夾雜著站臺特有的、混雜著灰塵和濕氣的味道猛地灌入肺腑。
他根本顧不上分辨方向,像沒頭蒼蠅一樣,朝著記憶中地鐵站出口的標(biāo)識,拔腿狂奔。皮鞋在濕滑的地磚上發(fā)出急促而慌亂的敲打聲,在空曠的通道里激起空洞的回響。
沖出地鐵站口,更大的絕望兜頭澆下。
雨勢不知何時(shí)變大了,冰冷的雨水帶著初冬的寒意,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瞬間打濕了他精心梳理的頭發(fā),昂貴的西裝肩部迅速洇開兩團(tuán)深色的、難看的濕痕。眼鏡片立刻被雨水和奔跑帶起的熱氣蒙上一層厚厚的白霧,視野一片模糊。
出租車候車點(diǎn)早已排起了絕望的長龍,蜿蜒曲折,像一條瀕死的蛇。喇叭聲此起彼伏,暴躁而絕望,匯成一片令人頭暈?zāi)垦5脑胍艉Q蟆B访娼煌◤氐装c瘓了,車輛如同陷入泥沼的鋼鐵甲蟲,只能極其緩慢地蠕動。亮著“有客”紅燈的出租車,如同滑不留手的泥鰍,一輛接一輛地從絕望的人群面前傲慢地呼嘯而過,毫不留情地濺起骯臟冰冷的泥水,潑灑在那些同樣狼狽不堪的褲腿上。
周科徹底無視了那條長龍。他沖到路邊,整個人暴露在瓢潑大雨中,瘋狂地?fù)]舞著手臂,像溺水者試圖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臉上的雨水混著焦急的汗水,滾燙又冰涼。
“完了…全勤獎徹底泡湯了…這個月的績效…林薇會怎么罵我?”林薇抱著手臂的姿態(tài)、那居高臨下、仿佛看著某種穢物的冰冷眼神,無比清晰地在他混亂的腦海里循環(huán)播放。她的聲音,帶著那種特有的、能刺穿骨髓的嘲諷,仿佛就在耳邊響起:“周科,連準(zhǔn)時(shí)都做不到,你還能做什么?”巨大的挫敗感和屈辱感,像一塊沉重的磨盤,死死壓在他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鈍痛。
時(shí)間在絕望中流逝。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冰冷的雨水和徹底的絕望壓垮時(shí),一輛略顯破舊的白色網(wǎng)約車,帶著一身小剮蹭的狼狽痕跡,像幽靈般滑停在他面前。車窗搖下,露出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帶著濃重外地口音的中年男人的臉。
“XX大廈?走不走?”司機(jī)的聲音粗糲,帶著一種看透生意的冷漠,“堵成這鬼樣子,價(jià)錢得加點(diǎn)?!?/p>
周科如同即將溺斃的人終于抓住了一根漂浮的朽木。他幾乎是用撲的姿勢拉開了后車門,一頭鉆進(jìn)了狹窄、散發(fā)著異味的后排空間?!白?!快走!多少錢都行!”他喘著粗氣,報(bào)出那個此刻仿佛遙不可及的目的地,聲音嘶啞。
車門“砰”地關(guān)上,將那喧囂的雨幕和絕望暫時(shí)隔絕在外。但這隔絕并未帶來絲毫安寧。
車內(nèi)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廉價(jià)空氣清新劑那過分甜膩的茉莉花香,頑固地覆蓋在更深層、更難以驅(qū)散的陳舊煙味之上,形成一種古怪而令人反胃的氣息。座椅套是俗氣不堪的深藍(lán)色絨布,磨損得厲害,好幾處都露出了底下灰黃色的海綿內(nèi)膽。儀表盤上堆著空礦泉水瓶、皺巴巴的票據(jù)和幾個不知名的塑料小擺件,顯得凌亂而油膩。
周科的心跳依然像失控的鼓點(diǎn),在狹窄的胸腔里瘋狂擂動。他焦躁不安地蜷縮在后排,身體不自覺地向前傾,仿佛這樣能將自己的意志施加給這輛老邁的爬蟲,讓它跑得快一點(diǎn),再快一點(diǎn)。他不停地低頭看手機(jī)屏幕,時(shí)間無情地跳到8:15、8:20……每一次數(shù)字的跳動,都像一根針扎進(jìn)他的神經(jīng)。他嘗試著深呼吸,試圖壓下喉嚨口那股因巨大壓力而泛起的酸澀反胃感,但毫無用處。林薇那張冰冷的臉,她可能爆發(fā)的雷霆之怒,她刻薄的言語,如同循環(huán)播放的恐怖片畫面,一次次猛烈地沖擊著他的理智堤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