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陵暮·玉扣寒暮色如溫茶,浸透瞻園。暑氣黏在太湖石孔竅間,蒸騰潮意。
幾束殘光穿透菱花漏窗,在朱漆斑駁的欄桿上篩落一地破碎金斑。李慕云斜倚朱欄,
目光沉沉鎖在庭院深處——那架懸于百年石榴虬枝下的秋千。秋千上,是吳青青。
杏子黃的齊胸襦裙,素凈無紋,卻襯得她如一團(tuán)灼目流動的光。足尖點(diǎn)地,
秋千載著她高高蕩起,直撲向暮色浸透的濃密樹冠。裙裾在滯重空氣中獵獵翻飛,
似一只驚起的金蝶,每一次向上都帶著決絕的輕盈。最高處,
飛揚(yáng)的裙角倏然掃過低垂的石榴枝。蔫軟卻倔強(qiáng)的胭脂色花朵,簌簌而落。殘紅如急雨,
劈頭蓋臉。幾片沾露的花瓣,正正黏在她汗?jié)竦聂W角與頸側(cè)。那點(diǎn)胭脂紅,
點(diǎn)在光潔肌膚與烏黑鬢發(fā)間,驚心動魄的脆弱與倔強(qiáng)。李慕云搭在欄上的手指,無聲蜷緊,
指節(jié)泛白。喉結(jié)滾動。庭院死寂,唯有秋千繩索單調(diào)的吱呀,和風(fēng)過葉片的沙沙碎響,
像無形的絲線勒緊他的胸腔。她一次次蕩起,裙裾光斑明滅。似要掙脫地心投入金紅天際,
卻又被暮色四合、花木深深的庭院溫柔而固執(zhí)地拽回。一場無聲角力。直到天光盡墨,
疏星挑上檐角,秋千才慢下來,停駐濃蔭。吳青青喘息站定,汗珠滴落青磚縫隙。
指尖拂過鬢邊花瓣,帶著微顫。她仰臉,目光穿透枝葉,精準(zhǔn)捕捉到二樓朱欄邊的身影。
四目相接。那雙被汗水洗過的眸子,在夜色里亮如淬寒星。她唇角極快地上勾,
快似暮色錯覺。隨即,提起裙裾,如魚滑入深水,悄無聲息隱沒假山陰影。
庭院徹底沉入黑暗。遠(yuǎn)處秦淮河飄渺的絲竹笑語,更添岑寂。……瞻園酣眠,
唯書房一豆?fàn)T光未熄。窗欞“嗒”一聲輕響,細(xì)若夜鳥踏枝。李慕云擱筆,
瞬間閃至支摘窗前,利落開栓。一道纖細(xì)身影,比夜風(fēng)更輕,比月光更迅,
帶著夜露微涼與草木清氣,滑入窗隙。吳青青。褪去杏子黃,只著月白中衣,
松松披半舊青蓮褙子,烏發(fā)素銀簪綰起,如吸飽夜露的素馨,安靜微涼。
李慕云在她落地的瞬間已將她穩(wěn)穩(wěn)攏入懷中。皂角清冽與少女暖香驅(qū)散沉滯墨香。
他下頜抵著她微涼發(fā)頂,深吸一口氣,聲音沙?。骸皝砹??”“嗯?!彼龕瀾?yīng),
在他懷里尋到舒適位置,白日飛揚(yáng)盡斂,只余慵懶柔順。抬臉,燭光在她清澈眼底跳躍。
他牽她繞過書案,至里間。一架巨大的蘇繡屏風(fēng)靠墻而立。素綃為底,
五彩絲線繡著交頸纏綿、喙喙相親的鴛鴦,秾麗鮮活,在燭光下羽翼流光。他未語,俯身,
吻落她眉心。溫柔試探,不容置疑。燭火忠誠燃燒,
將兩人親密相依的身影放大、變形、交疊融合,投射在素綃屏風(fēng)上。
濃黑剪影與屏上工筆鴛鴦重疊,頸項(xiàng)糾纏,難分彼此,賦予私密而濃烈的生命。靜夜,
唯燭芯嗶剝,與彼此急促交融的呼吸。他的唇輾轉(zhuǎn)流連,從眉心滑過輕顫眼睫,
最終烙在她汗?jié)耦i側(cè)。肌膚下,血脈搏動清晰。手臂環(huán)著她腰,隔著薄薄中衣,
能觸到柔韌線條與微微緊繃。“青青…”聲音融化在肌膚相接的熱度里,沙啞浸透情欲,
“再等等…很快了…”她指尖攥緊他直裰衣料,指節(jié)泛白。閉著眼,
屏風(fēng)上交頸鴛鴦的濃墨剪影在眼瞼下晃動。他的氣息體溫唇舌,如溫?zé)嵴吵淼木W(wǎng)層層包裹。
甜蜜窒息,身體深處卻有弦被燙得發(fā)顫?!啊赣H都察院考績極好…升遷在即。
”唇貼著她頸側(cè)敏感肌膚,灼熱氣息噴吐字字帶火星,
“舉家遷京安定…我立刻…立刻接你過去。”“接我過去?”聲音輕如夢囈,
一絲不易察覺的飄忽。她側(cè)頭避開灼人唇舌,頸間筋絡(luò)繃出脆弱弧線,“以何名分?
李家的門楣…容得下秦淮樂籍女子?”李慕云動作驟停。環(huán)腰手臂肌肉繃如鐵箍。他抬頭,
眉眼掠過刺痛陰霾,隨即被更深執(zhí)著覆蓋。“青青!”語氣沉下,不容置喙,“你明知我心!
名分虛物而已!此生唯你!”他猛地松臂探懷,掌心托出一物。一枚羊脂玉扣。玉質(zhì)凝脂,
燭光下純凈如初雪新霽,毫無瑕疵。形制古樸,中心穿孔,系捻得細(xì)密結(jié)實(shí)的玄色絲絳。
“拿著!”不由分說塞進(jìn)她微涼手心。玉石沁骨的冰涼瞬間蔓延指掌,激得她輕顫。
那純粹堅(jiān)硬的冷,與掌心薄汗形成刺骨對比。“自幼貼身之物。我娘遺澤?!甭曇舻统良贝?,
焦灼證明,“收好它,便是收好我心,收好我諾!”不再給她遲疑機(jī)會,一手緊握冰冷玉扣,
一手已探向她中衣腰間系著溫軟結(jié)的月白絲絳。指尖修長帶繭,利落勾挑纏繞,輕易解開。
冰涼的玉扣貼上腰際溫?zé)峒∧w!刺骨寒意如冰錐,狠狠扎進(jìn)柔軟溫?zé)岬能|體。鎖骨驟然收緊,
繃如滿弓,帶來尖銳刺痛。痛非源于力道,
源于玉石之冷象征的一切——士族門庭、森嚴(yán)禮法、橫亙其間的冰壑鴻溝。李慕云專注低頭,
將那象征承諾與束縛的冰涼玉扣,仔細(xì)系入她腰間絲絳結(jié)。玄絳纏月帶,
將凝脂玉緊緊縛于溫軟肌膚之上。系得極緊,指節(jié)泛白,似要將這冰冷信物連同滾燙誓言,
烙進(jìn)她血肉。燭火跳躍,屏上鴛鴦剪影晃動扭曲。驟然——吳青青感官凍結(jié)一瞬,
旋即被更尖銳的警覺刺穿!她僵在他懷中,視線越過他低垂肩頭,
死死釘在書房緊閉的雕花門扇上!高麗紙糊就的門扇,素白透光。緊貼紙面,
一個模糊人影鬼魅般映在那里!纖細(xì)輪廓,如淡墨筆鋒在宣紙上暈開的痕跡。無聲無息,
靜止附著。一道濃黑剪影,隔一層薄紙,冷冷窺伺室內(nèi)纏綿私語。吳青青呼吸驟停!
一股比羊脂玉更刺骨粘稠的寒意,順脊椎猛竄,凍結(jié)四肢百??!迷蒙雙眼只剩冰冷清明銳利。
李慕云察覺懷中僵硬冰冷。他系好玉扣最后一結(jié),疑惑抬頭,順著她目光望去。
視線落在那突兀靜止的人影上!所有柔情蜜意,熱烈承諾,被門外無聲影子瞬間擊碎!
室內(nèi)溫?zé)峥諝鈨鼋Y(jié)成刺人冰棱!李慕云臉色倏然陰沉震怒,薄紅盡褪。眼中翻涌墨色風(fēng)暴,
薄唇抿成冰線。他猛將吳青青護(hù)于身后,目光如淬毒利箭射向門扇!“誰?!”低喝炸響,
壓抑雷霆之怒!門外人影似被驚動,淡墨剪影極輕微一晃,隨即如煙靄飄退,
無聲融入門外更深的黑暗。只余一片空白高麗紙門扇,和門內(nèi)一對心沉冰窖的男女。
燭火嗶剝,屏上鴛鴦剪影細(xì)長扭曲。腰間羊脂玉扣冰冷觸感刻骨清晰,
如永不融化的寒冰沉沉下墜。李慕云緊攥她手腕的力道幾乎捏碎骨頭。胸膛劇烈起伏,
目光似要燒穿門紙。死寂窒息。許久,他才僵硬松開鉗制。轉(zhuǎn)身面對她,
燭光在臉上投下晦暗陰影?!笆恰履??!甭曇舾蓾缟暗[磨出。吳青青垂睫,
指尖無意識撫過腰間冰冷玉扣。光滑細(xì)膩的玉質(zhì)此刻似生毛刺。
蘇月娘…那株瞻園角落不起眼、眉眼彎彎怯懦含笑的藤蔓,用一道無聲影子投下最深寒意。
“她不敢如何。”李慕云深吸氣,語氣隱露虛浮,“死契下人…明日尋由頭發(fā)賣!
絕不留此禍患!”他伸手欲再擁她入懷。吳青青卻在他觸碰前,不著痕跡后退半步。
小小半步,如無形溝壑驟現(xiàn)。她抬眸,燭火跳躍其中,卻無溫度,唯余沉靜洞悉的冷。
“公子,”聲音輕而清晰,字字如冰珠落玉盤,“夜深了?!睕]有質(zhì)問哭鬧顫抖。
一句平靜逐客令。李慕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看著她眼中柔情蜜意被更深沉復(fù)雜之物取代——警惕?失望?了然?他心頭猛刺,慌亂攫住。
欲言又止。吳青青已側(cè)身,不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纖細(xì)脊背挺直如風(fēng)雨青竹。
腰間羊脂玉扣在月白衣料下勾勒出冰冷凸起。所有話被堵回。挫敗怒氣郁結(jié)胸口。
他沉沉看她片刻,終無言。猛地拂袖,帶一身壓抑怒火與未散寒意,轉(zhuǎn)身大步走向窗邊。
支摘窗被用力推開,刺耳聲響。他矯健翻出,融入濃夜。窗扇無力晃蕩,吱呀如未盡的嘆息。
書房唯余一人,一盞孤燭。吳青青緩步至?xí)盖?,拿起素紗罩燭臺。
昏黃光暈掃過案上墨跡未干的問安書信草稿,字跡清雋恭維。她持燭行至屏風(fēng)前。素綃屏上,
五彩鴛鴦依舊頸項(xiàng)交纏,喙喙相親,流光溢彩,恩愛如永恒諷刺幻夢。
冰涼指尖拂過鴛鴦依偎的頸項(xiàng),絲線紋路清晰。目光卻穿透繡品,穿透書房,
投向窗外深不見底的黑夜,投向那道如烙印刻入眼底的、早已消散的淡墨人影。指腹下,
緊貼肌膚的羊脂玉扣,冰冷堅(jiān)硬,如沉入深海的寒星。
2 離舟折柳·金陵煙鎖渡燭火在紗罩里一跳,爆出幾點(diǎn)火星,旋即黯淡。
吳青青指尖拂過繡屏上交頸的鴛鴦,絲線冰涼滑膩,如蛇蜿蜒。腰間那枚羊脂玉扣透過薄衫,
傳來刺骨的寒。門外高麗紙素白一片,方才那淡墨般的人影——蘇月娘,消失了。
但那無聲的窺伺,比厲聲質(zhì)問更令人悚然。李慕云那句“打發(fā)了她出府,遠(yuǎn)遠(yuǎn)發(fā)賣”的冷酷,
仍在死寂中回蕩,非但不能安心,反激起更深的、粘稠的寒意。打發(fā)一個蘇月娘,
就能填平樂籍與士族間那道萬丈冰壑?她走到支摘窗前。窗外是沉甸甸的濃黑,
吞噬了假山、石榴樹。秦淮河的絲竹早已歇了,只余夏蟲幾聲短促哀鳴,襯得夜,空得瘆人。
指尖觸到腰間玉扣的堅(jiān)硬冰冷。李慕云滾燙的誓言猶在耳,可這玉石本身的涼,
卻像淬了寒冰的針,無聲刺入心脈。接她去京師?以什么身份?見不得光的外室?樂籍賤籍,
是刻在骨子里的烙印,豈是情話玉扣能洗刷?她猛地攥緊玉扣,棱角硌痛掌心。這痛,
讓她瞬間清醒。不能信。世間男子溫存,如秦淮畫舫燈火,水沖即散,風(fēng)吹便滅。
李家的門楣、京師的繁華、他父親的仕途,哪一樣不比她這無根浮萍重要百倍?
心底那點(diǎn)被他捂出的微末暖意,終在這寒夜與冷玉前,徹底熄滅。
只剩一片浸透露水的荒蕪與堅(jiān)硬。吳青青松開手,指節(jié)發(fā)白。吹熄燭火。黑暗如潮,
瞬間吞噬了書房,吞噬了屏上鴛鴦,也吞噬了她臉上最后的表情。
日子在詭異的平靜下緊繃滑過。瞻園蟬鳴聒噪,石榴結(jié)出青澀小果。李慕云似在處理蘇月娘。
吳青青兩次在回廊瞥見蘇月娘被管家問話。那女子垂頭瑟縮,卑微順從。然管家轉(zhuǎn)身,
蘇月娘抬眼掃過廊柱方向時,吳青青捕捉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幽光——冰冷、窺探、粘膩,
如深潭蟄伏的水草。那目光,比李慕云任何“打發(fā)”的保證更讓吳青青心頭發(fā)冷。
蘇月娘像一顆被強(qiáng)按入水的石頭,沉甸甸墜在她心頭。李慕云來得少了。即使來,
眉宇間也籠著陰翳與煩躁。他依舊攬住她的腰,低語“快了”,語氣卻失了篤定,透著飄忽。
他不再提蘇月娘。吳青青也不問。只是他靠近時,她身體下意識繃緊,
腰間的玉扣時刻提醒著冰冷的承諾與橫亙的深淵。
他偶爾帶來京師“好消息”——父親考績上等,座師期許,
吏部風(fēng)聲……試圖點(diǎn)燃她眼中的希望。吳青青安靜聽著,唇角溫順,指尖冰涼。
她看著他眼中對權(quán)力階梯的灼熱渴望,那光芒幾乎燙傷她。他越是描繪錦繡前程,
腰間玉扣的寒意便越是刺骨。她像個看客,平靜看他沉湎榮光,也清晰看到那榮光下,
自己隨時被碾碎的塵芥影子。未出半月,一道邸報(bào)如巨石投入李府。李父李崇文,
擢升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李府瞬間沸騰。仆役奔走,管事紅光滿面,
喧囂隔絕了吳青青的小院。她坐在窗邊,看人影憧憧,聽興奮議論。陽光投下光斑,
如一張無形的網(wǎng)。傍晚,李慕云風(fēng)般卷來,神采飛揚(yáng),眼底燃火?!扒嗲啵?/p>
”他一把將她拉起,緊緊勒入懷中,“成了!父親升任大理寺少卿!舉家遷京!
”他聲音發(fā)顫,“你等我!最多三月!京師安頓好,我立刻風(fēng)風(fēng)光光接你入京!這次,
誰也攔不住!”懷抱滾燙,帶著志得意滿的灼熱。他低頭急切尋她的唇。吳青青偏過頭,
吻落在鬢角。她伏在他懷里,臉頰硌著他錦袍上冰冷的金線云紋。閉眼,睫毛投下深重陰影。
腰間玉扣被他力量緊壓在小腹,冰冷的棱角帶來近乎殘忍的痛感。風(fēng)風(fēng)光光?
樂籍女子踏入大理寺少卿府???多么天真又殘忍的奢望。她沒有推拒,沒有回應(yīng),
如一具木偶,承受他灼熱的喜悅與虛妄的未來。
他絮叨著京師繁華、安定安排、他們的將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在麻木的心上。
“信我,青青!”他捧起她的臉,強(qiáng)迫她看自己燃燒的眼。吳青青抬眸,眼底空蕩蕩,
只余一片沉靜深湖。透過他,她仿佛看到揚(yáng)帆的官船,京師森嚴(yán)的門楣,
自己孤零零站在金陵渡口的身影。她最終,極輕、極慢地,點(diǎn)了一下頭。
唇角彎起僵硬完美的弧度?!班??!甭曇糨p如羽毛落地。李慕云心滿意足地?fù)砭o她,
看不見她眼底深湖下凍結(jié)的冰層。啟程定在七日后。瞻園成了喧囂戰(zhàn)場。箱籠堆積如山,
仆役穿梭如織,腳步聲、呼喝聲、碰撞聲日夜不息。桐油、藥草、塵土氣味嗆人。
吳青青的小院是洪流中寂靜的孤島。她冷眼旁觀。李慕云腳不沾地,行色匆匆來看過她兩次,
滿身疲憊,重復(fù)著“等我”,更像自我催眠。最后一次,
他塞給她一個沉甸甸的錦囊:“收好。散碎銀子和小額銀票。我不在時,別委屈自己。
難處去找城西‘寶泉記’孫掌柜,我的人?!卞\囊緞面冰冷硌手。吳青青默默收下。
這點(diǎn)銀錢,是對良心的安撫,對承諾的廉價抵押。啟程前夜,李府燈火通明至后半夜。
吳青青無眠。黑暗中,指尖摩挲著腰間玉扣。它被體溫捂了多日,依舊沁骨冰涼。天將破曉,
殘?jiān)氯绫^。秦淮碼頭籠罩在化不開的濃霧中。幾艘巨大官船如蟄伏的蜈蚣,隱在霧里,
船頭官燈昏黃如鬼火。差役持棍呵斥閑人。赤膊纖夫喊著沉重號子:“嘿——喲!嘿——喲!
”繩索緊繃,官船震顫欲發(fā)。李府主仆簇?fù)碜畲蠊俅?。李母被攙扶上跳板,
嶄新的絳紫褙子,高髻正中簪一支點(diǎn)翠鑲珠步搖。步搖隨動作晃動,
翠羽在灰白晨光里閃幽冷光澤,珍珠流蘇碰撞,
發(fā)出清冷碎響——“叮鈴…叮鈴…”穿透嘈雜,刺入?yún)乔嗲喽ぁ@钅皆屏⒂诖^,
天青直裰,意氣風(fēng)發(fā),與同窗話別,目光掃過碼頭。吳青青隱在碼頭外圍拴纜樁的陰影里,
一身半舊藕荷衣裙,幾乎與霧、碼頭融為一體。她看著那點(diǎn)翠步搖的幽光冷響,
看著船頭即將遠(yuǎn)去的熟悉身影。腰間玉扣寒氣直透骨髓。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
玉扣、錦囊、誓言,都像沾滿污穢的爛泥拖拽著她。她想逃,
雙腳卻被釘在冰冷濕滑的碼頭上。無形的力量攫住她,死死盯住那船,那人。李母踏上甲板。
管家高喊:“吉時已到!起錨——開船——!”纖夫號子陡然拔高:“起喲——!走喲——!
”鐵錨嘩啦出水,船帆沉悶鼓脹。官船如巨獸蘇醒,笨重碾開濁浪。船動了!
李慕云終于看到陰影里的她。隔著濃霧與拉遠(yuǎn)的距離,吳青青只見他猛扶船舷,身體前傾,
嘴唇開合嘶喊。風(fēng)將聲音撕碎,消散在江風(fēng)號子里。心臟被冰手攥緊,驟然劇痛!
腰間玉扣如燒紅烙鐵,燙得靈魂顫抖?!安弧?!”一聲凄厲嘶喊沖破喉嚨!
她猛地推開身前挑夫,如離弦之箭,沖向已離岸數(shù)丈、加速的官船!濕滑青石,
岸邊雜物、漁網(wǎng)、破碎蚌殼。藕荷裙裾翻飛?!肮媚铮‘?dāng)心!”驚呼聲中,她腳下一滑!
一只繡鞋深陷冰冷泥淖!她不管不顧!猛地一掙,赤足拔出!
白生生的腳丫狠狠踩上冰冷泥灘的砂礫與鋒利蚌殼!劇痛!鋼針扎入血肉!“咔嚓!
”腳掌踩碎蚌殼的刺耳聲響!她一個趔趄,咬緊牙關(guān),拖著那只鮮血淋漓的赤足,
再次撲向江水!每一步踏下,都踩在淤泥與碎片上;每一次抬起,
都帶起泥漿與蜿蜒刺目的血絲!官船越遠(yuǎn),李慕云身影在霧中只剩模糊輪廓。“李慕云——!
”破碎嘶喊散在風(fēng)中。渾濁江水漫過腳踝,冰冷刺骨。她繼續(xù)前沖,每一步更深,
踩碎的蚌殼更多。鮮血涌出,在渾黃江水中暈開,如雪地孤絕綻放的朱砂梅,一朵,又一朵,
瞬間被江水吞噬。船尾巨浪帶著力量撲來,狠狠撞上腰腹!“噗通!
”她重重?fù)涞乖诒浣校∧酀{、血水、腥咸江水灌入口鼻,窒息扼喉。她掙扎抬頭,
透過泥水糊住的眼簾,只見巨大官船徹底融入濃霧深處,只剩一個模糊黑點(diǎn)。
船頭那點(diǎn)昏黃官燈,如鬼火閃爍一下,最終湮滅。
碼頭喧囂、纖夫號子、步搖碎響…一切聲音模糊遠(yuǎn)去。冰冷江水浸透衣衫,
如移動的巨棺包裹著她。腰間玉扣緊貼皮肉,那沁骨涼意,終于與心口冰窟徹底相融。血,
仍從腳底傷口滲出,在身下濁浪中,暈開最后一朵殘破的、無人得見的朱砂梅。
她趴在冰冷泥水里,臉貼污濁江岸,一動不動。只有肩膀,在濃霧彌漫的死寂中,
壓抑地、無聲地抽動了一下。3 碎玉·焚心冰冷的江水裹挾著泥沙,灌滿口鼻。窒息感中,
吳青青像被無數(shù)淤泥之手拖向江底。每一次掙扎,腳底被蚌殼割裂的傷口便涌出溫?zé)幔?/p>
旋即被江水吞噬,只余麻木與絕望。腰間那枚羊脂玉扣,沉甸甸墜著,如一塊冰冷的墓碑,
將她釘在這埋葬妄念的泥淖。岸上驚呼漸遠(yuǎn)。她放棄了?;颐擅傻奶旃鈴氐紫?,
黑暗帶來解脫般的寧靜?!瓌×业念嶔づc刺鼻藥味拽回意識。眼皮重如千斤,
全身碎裂般疼痛。耳邊是車輪轆轆與壓抑的低泣?!靶〗恪研选?采薇哭腔濃重,
顫抖著呼喚。吳青青艱難掀開一絲眼簾?;璋弟噹斉锘蝿?,
采薇紅腫驚恐的臉映入模糊視線。她正用藥汁濕布,
小心翼翼擦拭吳青青臉上、頸上的泥污血痂,每一次觸碰都帶來針扎刺痛,尤其腳踝,
痛入骨髓。
意識聚攏:秦淮碼頭…濃霧…遠(yuǎn)去的官船…冰冷的江水…腳底一次次踩碎蚌殼的劇痛。
記憶如冰潮拍打殘存意識。她僵硬的手指探向腰間。那枚冰冷的凸起還在。羊脂玉扣。
李慕云的誓言。蘇月娘的影子。李母點(diǎn)翠步搖的碎響…所有一切,隨這玉扣烙回腦海。
心口那片荒蕪,連最后余燼也熄滅,只余死寂灰白。她閉眼,喉頭滾動,
嘗到血腥與淤泥的腥咸?!拔覀儭谀??”聲音嘶啞如破風(fēng)箱?!盎卦⑺飞??!辈赊蹦I,
劫后余生般顫抖,“您昏在江邊…碼頭苦力認(rèn)出您,
您撈上來…我雇車趕去…”看著吳青青蒼白如紙的臉和滲出大片暗紅血污、被簡單包裹的腳,
眼淚又掉,“小姐,您何苦啊…”何苦?吳青青嘴角扯動,干裂唇瓣刺痛。
為一個注定的結(jié)局,狼狽至此,像個天大笑話。她沉默,閉眼偏頭靠向冰冷壁板。
車輪聲碾過耳膜,碾過空蕩心房。玉扣硌在腰間,
昨夜書房燭火、屏風(fēng)上交頸鴛鴦、門外那道淡墨般的窺伺目光…蘇月娘,
這名字如毒蛇信子舔過冰冷心頭?!R河寓所,日子凝滯如死水。腳底傷深可見骨,
敷藥裹布,稍動便是鉆心疼痛。吳青青終日臥于臨窗竹榻,如一尊失魂琉璃人偶,
空茫望著窗外秦淮河——那再也載不動她任何念想的流水。采薇熬藥、換藥、備膳,
小心翼翼。指尖偶爾觸到吳青青腰間緊貼肌膚、始終冰冷的玉扣,動作微頓,眼底閃過復(fù)雜。
吳青青察覺,卻懶得解釋。玉扣與那晚李慕云塞給的錦囊,
成了與過去鏡花水月唯一殘存、冰冷諷刺的聯(lián)系。錦囊里的銀票支撐著生計(jì)。
采薇去“寶泉記”兌銀,孫掌柜精明客氣,驗(yàn)票即兌,眼中無半分故人關(guān)切,
只有純粹銀錢交易的疏離。李慕云信誓旦旦的“三個月之期”,
在日復(fù)一日的湯藥苦澀與單調(diào)槳櫓聲中無聲滑過。窗外石榴褪盡殘紅,
青果轉(zhuǎn)黃萎落;梧桐葉落,蟹肥菊黃。吳青青腳上疤痕猙獰,踩地仍有隱痛,
提醒著那個晨霧彌漫的絕望清晨。她不再看河看天,
只盯著墻角積灰的琵琶——那曾賴以謀生的伙伴,如今如被遺忘的骸骨。
采薇偷看她沉寂如古井的眼,瘦削脫形的側(cè)影,欲言又止,終化作無聲嘆息。初冬,
薄雪覆蓋金陵粉墻黛瓦,亦覆蓋吳青青心底最后一絲微弱期待。大雪節(jié)氣,鉛云低垂,
寒風(fēng)卷細(xì)雪敲打窗欞。屋內(nèi)炭盆燃著紅蘿炭,噼啪作響,暖意驅(qū)不散吳青青眉間寒意。
采薇端姜湯進(jìn)來,神色惶惑不安?!靶〗恪彼畔峦?,手指絞著衣角。
吳青青目光從灰蒙天空收回,平靜無波:“有事?”采薇咬牙,
從袖中摸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灑金箋。箋紙溫潤,檀香淡淡,壓精致云紋。她雙手捧遞,
指尖微顫。
“官媒王婆子…剛送來的…京里李府…李公子…”吳青青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灑金上。
那金色如淬毒匕首,扎進(jìn)眼底。她未立刻接,只靜靜看著??諝饽?,唯有炭火噼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