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遙的意識如同沉船般艱難浮出黑暗的深淵。劇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仿佛全身經(jīng)脈骨骼都被強行拆解又草草縫合后的虛弱感。她猛地睜開眼,陌生的冰冷觸感從身下傳來——不是柔軟的被褥,而是鋪著干燥稻草的、堅硬粗糙的石床??諝饫飶浡遒么瘫堑纳斤L(fēng)氣息,還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星辰塵埃散落般的微涼味道,沁入肺腑。
她像受驚的幼獸般彈坐起來,后背瞬間抵上冰冷粗糲的石壁,尖銳的凸起硌得她生疼,卻也讓她瞬間清醒。警惕的目光如利刃般掃視四周。
這是一間極其簡陋的石室,四壁是未經(jīng)打磨的天然巖石,觸手冰涼而粗糲,帶著歲月侵蝕的痕跡。除了身下這張石床,屋內(nèi)只有一張同樣材質(zhì)的石桌,以及桌上那盞造型古樸、燈芯里跳躍著微弱星焰的石燈。那星焰并非尋?;鹧娴呐S,而是一種深邃的幽藍(lán),光芒微弱卻恒定,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投下?lián)u曳不定、如同鬼魅起舞的光影。石室唯一的“門”被厚重的藤蔓半掩著,縫隙間透進(jìn)慘淡的天光,勉強勾勒出室內(nèi)輪廓。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山風(fēng)穿過巖石縫隙時發(fā)出的低低嗚咽,如同某種古老生物的嘆息,縈繞不去,更添幾分寒意。
她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眉心——光滑一片,昨夜那幾乎將她靈魂凍結(jié)的古老死寂印記似乎只是個噩夢。但當(dāng)她低頭看向裸露的手臂,心猛地沉了下去。那些暗紅色的、如同丑陋烙印般的血咒紋路,依舊如同沉睡的毒蛇般盤踞在皮膚之下,猙獰而醒目。昏迷前的記憶碎片瞬間涌入腦海,帶著血腥與絕望:九天墜落、撕心裂肺的詛咒折磨、那個在星光下平靜得不像凡人的青袍身影……以及眉心印記爆發(fā)時,那仿佛要將她拖入永恒冰獄的恐怖氣息!
“醒了?”
一個清朗平靜的聲音突兀地在藤蔓縫隙外響起。蘇硯不知何時已站在那里,仿佛與山風(fēng)融為一體。他手中端著一個粗陶碗,碗里是冒著熱氣、散發(fā)著淡淡藥草清香的米粥。依舊是那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道袍,身姿挺拔如崖邊孤松,眼神深邃如古井無波,昨夜釣起天河、引動四方暗流的驚世之舉,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絲痕跡。
沈星遙渾身瞬間繃緊,每一寸肌肉都因長期在生死邊緣掙扎而形成了近乎本能的警覺。她猛地縮到石床最里側(cè),脊背緊緊貼著冰冷的石壁,仿佛要將自己嵌進(jìn)去,充滿戒備的銳利目光死死盯在蘇硯身上,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孤狼,隨時準(zhǔn)備亮出獠牙。
“你是誰?這是什么地方?”她的聲音因脫水和虛弱而沙啞,卻異常清晰冷硬,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我身上的東西……是你弄的?”她的目光掃過手臂的血咒,又盯回蘇硯的臉。
蘇硯對她的戒備視若無睹,緩步穿過藤蔓,走進(jìn)石室。粗陶碗落在石桌上,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疤K硯。青崖山。”他回答得言簡意賅,目光平靜地落在她手臂的暗紅紋路上,“你身上的血咒,名為‘命劫’。非我所為,只是暫時壓制?!?/p>
“命劫血咒?”沈星遙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眼中先是閃過一絲刻骨的恨意,隨即被更深的茫然覆蓋。這如同附骨之疽的詛咒,從她記事起就如影隨形,帶來無盡的追殺與痛苦,她卻始終不知其名,更不知緣由。這名字本身,就帶著一種沉重的宿命感。
“它是什么?為什么在我身上?”她追問,聲音里那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泄露了她內(nèi)心極力壓制的恐懼。她需要一個答案,哪怕這答案可能是更深的絕望。
蘇硯的目光在她手臂的血紋上停留片刻,語氣依舊平淡無波,卻仿佛每個字都蘊含著千鈞重壓:“它是鑰匙。一把足以讓無數(shù)人瘋狂、讓這天下傾覆動蕩的鑰匙?!彼麤]有直接說出“歸墟”之名,但那話語中透出的分量,以及“天下動蕩”這四個字所暗示的恐怖圖景,如同無形的巨石轟然壓在沈星遙心頭。她知道,這個層級的人物口中的“天下動蕩”,絕非尋常戰(zhàn)亂,那是足以撕裂山河、打敗王朝的滔天巨浪!
鑰匙?天下動蕩?沈星遙的心猛地沉入谷底,巨大的荒謬感和恐慌攫住了她。她只是個掙扎求存、朝不保夕的孤女,這突如其來的、足以傾覆天下的巨大秘密,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冰山砸在她身上,讓她瞬間窒息。
“你到底想怎么樣?”她死死盯著蘇硯,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掌心,聲音因緊繃而尖利。
“救你?!碧K硯的回答依舊簡單直接,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或者,更確切地說,阻止你落入錯誤的人手中。”他指了指桌上冒著熱氣的米粥,“吃些東西。你身體很虛,血咒只是被壓制,隨時可能再次爆發(fā)。青崖山雖高,”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石壁望向山下,“卻也非絕對安全之地?!?/p>
“安全?”沈星遙嘴角扯出一個冰冷而絕望的弧度,滿是嘲諷與自棄,“這世上……哪里還有安全?!”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被命運反復(fù)碾磨后的破碎感,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的、無法更改的結(jié)局。
嗚——?。?!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那深入骨髓的絕望,一聲凄厲到足以刺穿耳膜、非人非獸的尖嘯猛地撕裂了青崖山巔的寧靜!這嘯聲蘊含著恐怖的精神沖擊,如同億萬根淬了寒毒的冰針,狠狠扎入腦海深處!
“呃?。 鄙蛐沁b猝不及防,雙手死死抱住頭顱,仿佛要將那尖嘯從腦中擠出。剛剛被壓制的血咒受到強烈刺激,手臂上的暗紅紋路驟然亮起妖異的紅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按在皮膚上,帶來鉆心蝕骨的灼痛!她痛苦地蜷縮成一團(tuán),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
蘇硯眼中寒芒一閃,身形如鬼魅般一晃,已出現(xiàn)在石室之外,將沈星遙的痛苦隔絕在內(nèi)。
山巔平臺,不知何時已被濃得化不開的灰黑色霧氣籠罩。霧氣帶著刺骨的陰寒與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尸腐氣息,貪婪地吞噬著稀薄的星光,將整個平臺化作一片陰森鬼域。霧氣翻涌中,影影綽綽,數(shù)十道僵硬、扭曲的身影正無聲無息地逼近!它們衣衫襤褸腐朽,裸露在外的皮膚呈現(xiàn)出死尸般的青灰色,干癟的肌肉緊貼著骨骼,眼眶中燃燒著兩團(tuán)幽綠跳躍的鬼火,喉嚨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拖著蹣跚而堅定的步伐——赫然是一群被邪法操控的腐尸傀儡!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惡臭。
而在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腐尸潮后方,濃霧深處,三道更為強大陰冷的氣息如同潛伏的毒蛇,牢牢鎖定了石室。一人身形佝僂如蝦,身披破爛的黑色斗篷,手持一根掛著慘白骷髏頭的骨杖。那骷髏頭空洞的眼窩里燃燒著兩簇細(xì)小的慘綠色磷火,下頜骨隨著他口中晦澀難懂、如同蟲豸低鳴般的咒文微微開合。陰風(fēng)與磷火環(huán)繞著他,發(fā)出“嗚嗚”的悲鳴。一人身材高瘦如竹竿,背負(fù)一柄漆黑如墨、幾乎不反射任何光線的長刀。刀未出鞘,濃郁到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血腥煞氣已彌漫開來,令人聞之欲嘔。他周身氣息冰冷銳利,如同一柄隨時準(zhǔn)備飲血的兇器。最后一人則幾乎完全融入陰影,身形模糊不定,仿佛只是光線扭曲形成的一個輪廓,唯有一雙眼睛冰冷無情,如同萬載玄冰,目光所及之處,連空氣都仿佛要凍結(jié),致命的殺氣凝如實質(zhì),悄然彌漫。
“桀桀桀……”尸傀叟發(fā)出夜梟般刺耳的怪笑,骨杖上骷髏頭的磷火猛地一跳,杖尖直指蘇硯身后的石室,貪婪之意毫不掩飾,“蘇硯!識相的就把那‘鑰匙’交出來!我幽冥閣可許你一個長老尊位!否則,今日這青崖絕頂,便是你的埋骨之所!”
血刀客沒有說話,只是用枯瘦的手指緩緩握住了背后的刀柄。隨著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那柄漆黑長刀被一寸寸抽出。刀身出鞘的剎那,粘稠如血漿的暗紅色光芒在刀鋒上流淌,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轟然爆發(fā),刀身周圍甚至隱隱浮現(xiàn)出扭曲哀嚎的模糊人臉虛影!他手臂一震,長刀發(fā)出一聲凄厲刺耳、如同萬千怨魂齊聲尖嘯的嗡鳴!一道凝練如血玉、散發(fā)著刺鼻腥臭的巨大血色刀罡撕裂濃霧,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如同地獄血河倒卷,朝著蘇硯的后心狂猛斬去!刀罡所過之處,連那陰寒的尸霧都被染上了一層詭異的猩紅!
與此同時,尸傀叟口中咒語聲陡然變得急促尖銳,骨杖重重頓地!數(shù)十具腐尸傀儡眼中的幽綠鬼火瞬間暴漲,發(fā)出瘋狂的嘶吼,如同嗅到血腥味的尸潮,悍不畏死地?fù)湎蚴遥〉孛嬖谡饎又修Z然開裂,泥土翻涌,三具由森森白骨粗暴拼接而成的巨大骨魔轟然爬出!它們的關(guān)節(jié)處燃燒著慘綠色的磷火,空洞的眼眶里跳動著兇戾的光芒,揮舞著鋒銳如刀的巨型骨爪,帶著撕裂空氣的惡風(fēng),一左一右一前,呈犄角之勢狠狠抓向懸崖邊那道青袍身影!腐朽與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而那名影衛(wèi)的身影則在血罡與骨魔出擊的瞬間徹底消失在濃霧中,仿佛從未存在。然而,一股冰冷、粘稠、如同毒蛇信子般陰險致命的殺機,卻無聲無息地纏繞而上,精準(zhǔn)地鎖定了蘇硯的咽喉要害,伺機而動!
面對這來自三方、足以瞬間絞殺尋常強者的恐怖夾擊,蘇硯神色依舊古井無波,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那足以劈山裂石的血色刀罡。他踏向深淵的那一步并未踏空,腳掌落下之處,虛空如同平靜的湖面投入石子,泛起一圈圈肉眼可見的、淡銀色的空間漣漪。他整個人如同沒有重量般,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懸崖之外的虛空之中,衣袂飄飛,獵獵作響。
緊接著,他手中那根看似平平無奇的玄鐵魚竿動了!
手腕只是極其輕微、近乎優(yōu)雅地一抖,竿尖劃過一道羚羊掛角、渾然天成般無跡可尋的玄妙弧線。竿梢那近乎透明的釣絲無聲無息地彈出,并非射向氣勢洶洶的敵人,而是如同靈蛇般沒入了他腳下的虛空,沒入了那看似平靜、實則蘊含著浩瀚偉力的翻滾云海深淵!
就在那血色刀罡帶著凄厲鬼嘯即將斬中蘇硯后心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嘩啦啦——?。?!
蘇硯腳下,那原本如江河般緩緩流淌的厚重云海驟然狂暴!深淵之下仿佛有一頭沉眠萬載的云霧巨龍被驚擾,發(fā)出無聲的咆哮,猛然翻身!磅礴浩瀚、無邊無際的云霧之力被那根看似纖細(xì)的釣絲以玄奧難言的方式引動、匯聚、壓縮!瞬息之間,一道直徑足有丈許、凝練得如同實質(zhì)白玉般的巨大云柱,自深淵之中轟然噴涌而上!它帶著沛然莫御、碾碎一切的天地巨力,如同九天銀河倒卷,裹挾著風(fēng)雷之勢,撕裂空氣,直沖霄漢!
轟——!??!
沉悶如萬鈞重錘擂擊天鼓的巨響撼動了整個山巔!那道兇戾無匹、煞氣沖天的血色刀罡,在這匯聚了天地偉力的純凈云柱面前,脆弱得如同精美的琉璃制品,連一瞬都未能支撐,便寸寸碎裂、崩解!漫天腥臭的血霧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殘雪,瞬間被那磅礴純凈、沛然莫御的乳白云氣一卷而空,消散得無影無蹤!
去勢未盡的巨大云柱,如同被徹底激怒的白色狂龍,其恐怖的余威毫不停歇,狠狠撞向緊隨刀罡撲來的腐尸狂潮和那三具猙獰高大的白骨巨魔!
噗!噗!噗!噗——!
如同滾燙的巖漿潑入雪堆!沖在最前面的十幾具腐尸傀儡首當(dāng)其沖,被蘊含巨力和精純天地元氣的云柱正面碾上!腐朽干癟的軀體、脆弱的骨骼,在這沛然巨力面前毫無抵抗之力,瞬間被撕扯、擠壓、爆裂開來!殘肢斷臂、破碎的骨渣如同被狂風(fēng)卷起的垃圾般四散拋飛!那幾具看似堅不可摧的骨魔,巨大的骨爪剛剛觸及云柱邊緣,堅硬的骨骼便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密集碎裂聲!關(guān)節(jié)處燃燒的慘綠磷火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瞬間熄滅,龐大的骨架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撐,在令人牙酸的“咔嚓”聲中轟然倒塌、解體,散落成一堆堆毫無生氣的白骨!
“呃啊!”尸傀叟怪叫一聲,聲音充滿了驚駭與肉痛,手中骨杖急揮,一層濃郁得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慘綠色磷火護(hù)罩瞬間升起,堪堪擋住云柱潰散后席卷而來的猛烈沖擊波。巨大的力量將他震得連連后退,斗篷下的老臉煞白如紙,握著骨杖的手都在微微顫抖。血刀客更是悶哼一聲,如遭重?fù)?,手中那柄兇戾的血刀發(fā)出痛苦的哀鳴般嗡嗡震顫,虎口瞬間崩裂,一縷暗紅的鮮血順著漆黑的刀柄蜿蜒流下。他那雙原本充滿兇戾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難以置信的驚駭,死死盯著懸崖外那道青袍身影,仿佛看到了什么打敗認(rèn)知的存在!
而那道原本如同附骨之蛆般纏繞向蘇硯咽喉的冰冷殺氣,在云柱爆發(fā)、天地偉力橫掃四方的瞬間,就如同被正午驕陽照射的薄冰,悄無聲息地消融退去。濃霧深處,只傳來一聲極輕微、帶著壓抑痛苦的悶哼。
蘇硯依舊穩(wěn)穩(wěn)地“站”在懸崖外的虛空之中,青布道袍在噴涌未息的云氣中劇烈飄拂,獵獵作響。他手腕輕抬,那根玄鐵魚竿緩緩收回,釣絲無聲隱沒。竿尖斜斜指向下方依舊在翻騰咆哮的云海深淵,仿佛剛才那引動天河、一擊潰敵的驚天之舉,真的只是隨手拂去了一片沾染衣襟的塵埃,不值一提。
他目光平靜地掃過狼狽不堪、眼中殘留著驚悸的尸傀叟和血刀客,以及那片影衛(wèi)氣息消失的濃霧區(qū)域。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呼嘯的山風(fēng)、尸骸崩碎的雜音,帶著一種俯瞰螻蟻般的睥睨與徹骨的冰冷,回蕩在山巔:
“青崖山巔,天河為池。爾等濁物,也敢擾我清凈?”
那話語中的寒意,仿佛讓翻騰的尸霧都凝滯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