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迷蒙的清晨。林晝將陶坊送來的、已經(jīng)經(jīng)過烈火淬煉、變得堅硬的海浪紋直筒陶杯,用柔軟的舊布仔細包裹好,放進帆布包最里層,緊貼著她的素描本。
陶杯沉甸甸的,帶著泥土經(jīng)烈火燒灼后獨有的堅實感,像一個沉默的錨。隨后,她背上包,離開了彌漫著檸檬香精氣息的酒店房間。
購買的是豪華觀光列車的頭等艙車票。藍白色調的車身安靜地停靠在站臺。她找到自己靠窗的座位,安靜地坐下。窗外,清晨的城市輪廓在迷蒙的光線中漸漸后退、模糊,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上。
車廂內寬敞潔凈,乘客稀稀拉拉。她將帆布包放在身旁的空位上,從里面拿出了翻閱多次、書頁起毛的《海圖與燈塔簡史》,還有一本邊緣磨損的牛皮筆記本和一支削尖的繪圖鉛筆。陶杯在包里隨著車身輕微滑動,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
旅程開始了。窗外的風景如同一卷流動的畫卷在她面前徐徐展開。先是開闊肥沃的平原,整齊的田壟如同綠色的波浪一直鋪展到天際;接著是綿延起伏、線條和緩的丘陵地帶,墨綠色的樹林覆蓋著渾圓的山包,偶爾有紅瓦白墻的村落點綴其間,寧靜如世外桃源。
林晝的目光大部分時間落在泛黃的書頁上,指尖劃過一行行關于燈塔建造技術、燈光射程計算、以及歷史上著名燈塔守護者孤寂一生的冰冷文字。她讀得極慢,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冰冷的砝碼,精準地壓在她早已傾斜的天平上。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如同紙頁描述的那樣,經(jīng)歷著“緩慢的、不可逆轉的死亡進程”。偶爾,她會用鉛筆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一些冰冷的公式或關鍵詞:
“菲涅爾透鏡原理:核心在于透鏡組對光源的聚焦效率與散射控制。”
“燈光射程公式=光源強度+透鏡光效-大氣衰減系數(shù)(霧、雨)”
“某燈塔守護者日志摘錄:透鏡的潔凈度決定船只的生死?!?/p>
這些冰冷的數(shù)學符號和字句,像一篇寫給自己的墓志銘草稿。每一次落筆,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都像是在確認那條通向既定終點的路徑。
她的神情專注,側臉沉靜。只有當列車經(jīng)過一些劇烈變化的地貌時,才會短暫地從書頁上抬起眼望向窗外:當列車轟鳴著駛上一座橫跨寬闊、奔騰河谷的鋼鐵大橋時,她靜靜地看著橋下渾濁、翻騰的激流,看著兩岸陡峭如同刀劈斧削的灰褐色崖壁,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檢視一幅冰冷的地質圖片。
那奔騰不息的渾濁河水,竟像極了她體內無法平息奔涌的、混雜著絕望與不甘的暗流。又或者,當列車緊貼著一段風景壯闊、礁石嶙峋的海岸線行駛時,海浪如同發(fā)怒的白馬,一次次沖向黑色的礁石。
她放下書,拿起手機,冷靜地對著窗外拍下幾張照片。鏡頭構圖簡潔冷酷,聚焦在海岸線的斷裂形態(tài)、礁石坑洼的肌理、或是巨浪拍碎瞬間那磅礴的白色泡沫。
沒有自拍,沒有刻意尋找美景,只有純粹的記錄。拍完,手機便被她隨手擱在小小的桌板上,目光重新落回承載著最終指引或終結論述的冰冷書頁上。
午餐時間,乘務員推著餐車提供精致的日式便當。林晝要了一份。便當盒里是色彩鮮麗的壽司、烤魚、玉子燒和一小撮漬物。
她用著一次性木筷,夾起食物送入口中,咀嚼緩慢而機械。食物對于她,僅僅是維持機體繼續(xù)運轉的燃料。味蕾仿佛被一層厚厚的灰燼覆蓋,嘗不出任何食材應有的鮮味。
偶爾有路過的乘客,會瞥一眼這個獨自看書、吃飯的沉靜姑娘,或許把她當作學生或學者。而想要搭訕的念頭,都被她禮貌而疏離的微笑和簡潔至極的“謝謝,不用”擋了回去。那微笑是完美的、無法穿透的心理屏障。
午后,列車深入更北的腹地。窗外的景致陡然變得粗糲堅硬。平坦肥沃的平原被徹底拋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高聳、植被稀疏、巖石裸露的陡峭山巒,呈現(xiàn)出一種冷峻的灰褐色。
陽光熾烈地炙烤著大地,在干燥的山谷間投下濃墨重彩的深重陰影。一種原始荒涼、帶著堅硬力量的美。
林晝緩緩合上了《海圖與燈塔簡史》。她拿起筆記本,翻到新的一頁。目光投向窗外飛馳而過的、不斷變換的地貌:從豐饒柔和的沖積平原,到曲線柔和的丘陵,再到眼前這氣勢逼人的巖壁海岸,如同一部無聲的地質變遷史。
她拿起鉛筆,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幾個深呼吸后,筆尖開始勾勒父親筆記本里那張設計圖的線條——那是八歲那年,父親又一次醉醺醺地回家,攤開圖紙時鉛筆在泛黃的紙上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期許光芒,聲音含糊而激動:
“等你再長大些,爸爸…爸爸帶你去…去看真正的燈塔!它的光…能穿透所有……所有的黑暗!”
這句話,在當時那個蜷縮在恐懼中的幼小靈魂聽來,像黑暗衣柜深處突然亮起一顆遙遠的星。即使裹挾著劣質酒精味的虛幻,也足以讓她用盡力氣攥緊小拳頭,在絕望的深井中生出一絲微弱得可憐的勇氣,像抓住一根蛛絲。
此刻,筆下的線條,精準地復制著圖紙上的每一道弧線。只是筆尖承載著無法想象的重量,落筆處多了幾道顫抖的、不連貫的折痕——那是列車行進不可避免的晃動,更是筆尖無法承受那份早已發(fā)霉變質、帶著酒糟味承諾的重量。
每一次勾勒那熟悉的、象征著希望與庇護的塔身弧線,都像是在冷酷地剝開那個醉醺醺夜晚的傷口。胃部傳來熟悉的、火燒火燎的絞痛感,如同在呼應記憶中的灼痛。
乘務員推車經(jīng)過她的座位,看到她如此專注的樣子,微笑著主動詢問:“女士,需要給您添點熱飲嗎?咖啡?茶?果汁?”
林晝立刻停下筆,抬頭。臉上那層淺淡禮貌的微笑瞬間浮現(xiàn):“溫水就好,謝謝。”聲音溫和得毫無瑕疵。
溫水很快被送來。林晝道謝接過,只象征性地小啜了一丁點,便隨意地將杯子放在桌板邊緣,不再理會。
她的指尖感受著廉價塑料杯壁傳遞出的那點微弱溫度,臉上的微笑在乘務員轉身離開的瞬間迅速冰封消失,目光重新落回筆記本上,眼神卻比剛才更加沉寂、更加幽暗。
燈塔的雛形在紙上逐漸清晰、冰冷,像一個早已刻好的句點,等待著命運的終結之筆落下。
列車繼續(xù)向北飛馳。窗外的海岸線變得愈加荒涼,人跡罕至。巨大的黑色懸崖如同絕望的巨人,從海中拔地而起,直插墨藍色的天空。海浪在崖底撞得粉碎,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如同大地深處的嘆息般的轟鳴聲。
林晝停下了筆。她將筆記本、《海圖與燈塔簡史》逐一收進帆布包。身體微微向后靠向寬大柔軟的椅背,側過頭,安靜地凝視著窗外這片遼闊、原始、帶著蠻荒氣息、仿佛直抵世界盡頭的海景。
她的眼神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映照著飛掠而過的嶙峋怪石、深不見底的冰冷海水、以及海天相接處那一抹孤獨而絕望的地平線。沒有驚嘆,沒有唏噓,只有一片恒久的、接納一切的平靜,以及那深藏其下、對那片終極寂靜無法抗拒的向往。
腕間深藍色的表盤在寬大袖口下無聲震動:3天06小時17分。
終點,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