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時光,倏忽而逝。
整個天行院都沉浸在一種盛大而緊迫的氣氛中——
紅綢如霞,鋪天蓋地,掛滿了總部與各分部的亭臺樓閣、回廊深院。
一場備受矚目的婚禮正緊鑼密鼓地籌備著。
裝飾華美的偏廳內(nèi),顧云商執(zhí)起烏梅子的手,動作輕柔而珍重。
一枚光華流轉(zhuǎn)的鉆戒,被他小心翼翼地推向她無名指的根部。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幾不可查地一顫。
「大小正合適?!顾浇俏P。
如今,天行院上下皆知,這位即將成為他新娘的女子,是天行令主段青程歷盡艱辛才尋回的、失散多年的親妹妹。
而更令人津津樂道的是,這位千金小姐,竟與他這位段青程最好的兄弟心意相通,成就一樁美滿姻緣。
當真是天賜良緣,珠聯(lián)璧合。
他的指腹帶著溫熱的觸感,輕輕摩挲著戒圈下她微涼的皮膚,親昵纏綿……
烏梅子猛地抽回自己的手。
這一年來,只要顧云商流露出些許親昵的意圖,或僅僅是手指的觸碰,霍凜宸那張冷峻的臉龐便會猝不及防地在她腦海中炸開。
清晰、深刻,帶著刻入骨髓的氣息。
她一定是瘋了!烏梅子絕望地想。
若不是腦子生了重病,怎會對著一個“死去仇人”念念不忘?
她并不愛顧云商。
是的,清晰地知道這一點,但她依然答應(yīng)了這場婚事。
她執(zhí)拗地相信,只要成為顧云商的妻子,那無時無刻啃噬她的負罪感便會消失,霍凜宸那烙鐵般的影子,也終會從她腦中徹底抹去!
對于她過激的反應(yīng),顧云商早已習(xí)以為常。
她無法接受與他的親密接觸,即便她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對他表現(xiàn)得溫柔似水,百依百順。
他臉上的笑容只僵了一瞬,快得讓人難以捕捉,隨即又被慣有的、包容一切的柔和重新覆蓋。
「梅子?」他聲音放得愈發(fā)輕柔,帶著安撫的意味。
「我……」烏梅子倉惶地垂下濃密的眼睫,遮掩住眼底翻涌的復(fù)雜情緒。
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藏進寬大的袖中。
「沒關(guān)系,我會等,等到你真正接受我,全心全意……愛上我的那一天?!顾斐鍪?,動作緩慢而小心,輕柔地將她鬢邊一縷碎發(fā)別到耳后,體貼得無懈可擊。
「對不起,我……我不再想做誰的替身。我一想到你也是因為段青程才愿意娶我,我就……」
「梅子……這一年的相處,你應(yīng)該相信,我已經(jīng)放下了過去,我喜歡的,就是現(xiàn)在的,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你?!顾斐鍪郑瑒幼黧w貼至極。
「好。」她抬起頭,扯出盈盈一笑?!肝倚拍??!?/p>
聲音輕得近乎飄忽。
霍凜宸死了。滅門血仇已報。
天行院的庇佑穩(wěn)固如山。
甚至……她還握住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權(quán)柄,與風光無限的未來——
戴上面具,【他】是擁有無上權(quán)利的天行令令主段青程。
脫下面具,【她】是令主段青程的妹妹烏梅子,顧云商的未婚妻。
層層保障之下,她理應(yīng)如釋重負,理應(yīng)感到解脫。
可……
胸腔深處,那個沉甸甸的地方,不僅沒有預(yù)期中的釋然,反而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攫住、擰轉(zhuǎn)!
這一整年,她的心,從未得到片刻安寧,無時無刻,不在隱隱作痛!
伴隨而來的,是更深的……空洞,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失落!
仿佛生命中至關(guān)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剜走,只留下一個冰冷而巨大的缺口。
午夜夢回,意識模糊之際,她總是能看到那片被炸成齏粉的廢墟……
廢墟之上,是那個被冰冷粗重鎖鏈緊緊纏繞的孤絕身影,烈焰吞噬著他,決絕而慘烈。
而在更幽暗的夢境深處,當被無形的欲念裹挾沉淪時,耳畔灼燙的,是他滾燙的氣息,還有他低聲呼喚的聲音——「梅子……」
有時……卻又幻化成另一個烙印般的名字……
「七葉……」
她墮在那場他親手織就的欲望之網(wǎng)里……每每驚醒時,汗?jié)褚律溃呐K狂跳如擂鼓。
那一刻,她恨得幾乎想一刀捅了自己!
***
婚禮日期越近,天行院的喜慶喧囂就越是灼人。
就在烏梅子被這場盛大壓得幾乎喘不過氣時,一封沒有署名的素箋,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她的梳妝臺上。
觸手冰涼,只一行墨字:「欲知烏家滅門真相,伏云嶺【半山居】一晤?!?/p>
真相?什么真相?
烏家被霍凜宸滅門,不就是真相?!
心臟猛地一撞,像是要沖出胸腔!
明知可能是陷阱,她也孤身一人,直奔那座與【霍凜宸】、與【七葉】有關(guān)的深山。
來到伏云嶺的偏遠小鎮(zhèn)時,已是暮色四合。
小鎮(zhèn)靜謐得近乎寂寥,青石板路蜿蜒在灰瓦白墻間。
她循著指引,找到了一間藏在深巷、亮著昏黃暖燈的民宿【半山居】。
推門而入的剎那,風鈴輕響。
吧臺后,一個男人正背對著門整理酒柜,身形挺拔,肩線利落。
聽到聲響,他轉(zhuǎn)過身來——
時間仿佛在烏梅子的世界里驟然凍結(jié)!血液瞬間逆流,沖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是那張臉!那張在午夜夢回中糾纏不休、在烈焰廢墟里烙印般清晰的臉!
五官至少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霍凜宸眉宇間化不開的陰鷙戾氣,多了一絲……
她無法形容的、帶著煙火氣的滄桑。
或者說,一絲不羈的漫不經(jīng)心?
他穿著半舊的棉麻襯衫,袖子隨意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線條緊實有力。
「住店?」男人見到她來,笑意盈盈地開口,那是她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的笑容。
聲音也更清朗,帶著點山野的質(zhì)感。
烏梅子僵在原地,指尖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壓下喉嚨里幾乎要沖出的那個名字。
是幻覺?還是……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他還站在那里,輪廓在燈光下依舊深刻。
「是……」她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擠出喉間,「店主怎么稱呼?」
「你叫我黎星就好,黎明的黎,星星的星。」
她鬼使神差地住下了,住在這個像極了霍凜宸的男人——【黎星】的民宿里。
入夜,小鎮(zhèn)的寂靜被放大無數(shù)倍,霍凜宸的影子與黎星的面孔在她腦中反復(fù)疊加、撕扯。
酒成了唯一的出口。
醉意朦朧間,那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在眼前晃動,冰冷與熾熱的記憶碎片涌上,帶著毀滅一切的沖動。
當她喘息著將滾燙的唇貼上男人微涼的頸側(cè),當他略帶薄繭的手帶著一絲不客氣的力道扳過她的下頜時,混沌的思緒只叫囂著一個念頭——
『霍凜宸,你也有今天!』
『你拿我當替身,如今我也找到了你的替身!』
不知是誰先撕開了這層欲望的幕布。
黑暗中,男人的氣息包裹著她,陌生的,又帶著致命的熟悉感。
他的強勢與掠奪勾起最深處的戰(zhàn)栗與沉淪。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偽裝都在激烈中被碾碎。
黑暗中,男人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那枚冰冷的鉆戒。
「這么『餓』,看來……你的男人沒把你喂飽?!?/p>
她卻答非所問:「真好,你不是他,真好……」
「哪里好?」他壞心地握起她的手往自己的腹肌摸去,「這里?」
「你與我,無冤無仇,真好。」她在疲憊中昏睡過去。
男人輕輕撩起她的一縷發(fā)絲,在鼻尖輕嗅。
【抱歉,我沒死成,讓你不開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