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屬甲板在腳下微微震顫，傳遞著引擎低沉的嗡鳴。高聳的合金穹頂下，
慘白的無影燈將一切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也照得異常冷酷。燈光聚焦的中心，
是一個被粗大能量拘束環(huán)鎖住四肢的男人。他垂著頭，凌亂的黑色短發(fā)遮住了眼睛，
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身上那件代表聯(lián)邦最高戰(zhàn)斗榮譽的銀灰色作戰(zhàn)服破損不堪，
沾滿了暗紅的污跡和焦痕，像一面在戰(zhàn)火中徹底撕裂的旗幟。圍繞著他，
呈半圓形站著十幾個人。他們穿著筆挺、象征著聯(lián)邦最高權(quán)力核心的深藍將官制服。
為首的是一位頭發(fā)花白、鷹鉤鼻異常顯眼的老將軍。“編號‘靜默’。
”老將軍的聲音像是用砂紙打磨過金屬，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冰冷的審判意味，
“基于聯(lián)邦最高軍事法庭第73號緊急裁決令，
犯有叛國罪、危害星際安全罪、擅自行動導致重大軍事?lián)p失罪……”冗長而冰冷的罪名清單，
如同一條條冰冷的毒蛇，從老將軍口中緩慢而清晰地吐出。他依舊垂著頭，沒有任何反應。
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隔絕了所有投向他的視線。
那些足以將任何一位聯(lián)邦英雄釘上恥辱柱的指控，那些冰冷刻毒的詞匯，
在他耳中激不起一絲漣漪。因為，他聽不見。絕對的、永恒的寂靜，
是他從那個名為“最終兵器”的培養(yǎng)皿中帶出來的烙印，
場上讓敵人崩潰的根源——他們精心策劃的陰謀、充滿煽動性的演講、臨死前的詛咒或求饒，
永遠無法傳遞到他的感知里。指控還在繼續(xù)，老將軍的聲音拔高，
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悲憤：“……你私通臭名昭著的反叛軍首領(lǐng)‘凱洛斯’，
在‘星隕走廊’戰(zhàn)役中，公然違抗軍令，致使我方戰(zhàn)略目標暴露，精銳部隊損失慘重！
證據(jù)確鑿，無可辯駁！”靜默終于抬起了頭。那張臉在強光下顯得異常蒼白，也異常平靜。
沒有憤怒，沒有恐懼，沒有辯解的欲望，甚至沒有任何被污蔑的波動。
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這份絕對的、近乎非人的平靜，反而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在周圍的將官心中激起了更大的、難以言喻的忌憚。他們交換著眼神，那里面除了審視，
更深的是恐懼?！啊谝陨蠂乐刈镄?，為維護聯(lián)邦神圣利益及星際和平，
判處你——死刑。”老將軍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終結(jié)一切的冷酷，“立即執(zhí)行。
”話音落下的瞬間，格納庫另一端的巨大閘門無聲地向兩側(cè)滑開。
刺目的、帶著毀滅氣息的灼白光芒瞬間涌入，淹沒了慘白的無影燈光。
那是直接暴露在狂暴宇宙射線和離子風暴中的艦體外部空間。
狂暴的能量亂流在閘門外咆哮、撕扯，發(fā)出無聲的尖嘯。
真空的絕對死寂和狂暴能量的毀滅氣息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幅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圖景。
冰冷的空氣瞬間被抽走，形成一股強大的吸力，拉扯著格納庫內(nèi)的一切。
將官們的制服獵獵作響，頭發(fā)向后飛揚，他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遠離那致命的入口。
兩名身材魁梧、穿著全套防護裝甲的行刑官走上前，
動作粗暴地解開了束縛靜默四肢的拘束環(huán)。失去了支撐，他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
但很快又站直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囚禁他、利用他、最終又要毀滅他的地方。
目光掃過那些穿著將官制服、此刻卻如同躲避瘟疫般退開的身影。沒有恨。
只有一種徹底的了然和……疲憊。行刑官抓住他破損作戰(zhàn)服的肩膀，
毫不留情地將他推向那片狂暴的、吞噬一切的灼白光芒。巨大的吸力瞬間攫住了他，
像一只無形的大手將他猛地向外拖拽。就在身體被徹底拋入那片毀滅性的虛空的前一剎那，
靜默的視線似乎極其短暫地掠過了格納庫某個陰暗的角落。那里只有冰冷的管道和陰影，
空無一物。然后，他整個人就被狂暴的宇宙射線和離子風暴徹底吞沒。
灼白的光在眼前無限放大，帶著撕裂一切的恐怖力量。緊接著，是絕對的黑暗和死寂。
………………時間失去了刻度。意識在絕對的虛無中沉浮，如同墜入最深的冰海。沒有光，
沒有聲音，沒有觸感。只有一種永恒的、令人窒息的“空”。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永恒中的一瞬，也許是一瞬中的永恒。一絲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信號”，
極其突兀地，刺破了這片絕對的虛無。那不是聲音。是一種……震動。極其微弱，
帶著某種規(guī)律性的脈動。嗒…嗒…嗒…像是什么柔軟的東西，在輕輕叩擊著堅硬的表面。
微弱，卻頑強地持續(xù)著。這絲震動，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第一顆石子，
在靜默沉寂的意識深處，蕩開了一圈極其微弱的漣漪。意識，因為這微小卻持續(xù)的“觸感”，
開始艱難地凝聚。隨之而來的，是感知的碎片。冰冷的金屬觸感貼著皮膚，堅硬而光滑。
一種帶著塵土和某種植物纖維混合的、干燥而微帶甜腥的氣息，涌入鼻腔。光線很柔和，
帶著暖意，透過薄薄的眼瞼，在視野里形成一片朦朧的橘紅。那微弱的“嗒嗒”聲，
更清晰了一些。似乎就在很近的地方。靜默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像一只沉睡千年的蝶，第一次嘗試著扇動它被冰封的翅膀。黑暗的視野邊緣，極其緩慢地，
艱難地，滲入了一絲模糊的光亮?！劬?，終于極其緩慢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視野像是蒙著一層厚厚的、沾滿水汽的毛玻璃，模糊而晃動。他眨了眨眼，動作遲緩而僵硬，
每一次眨眼都伴隨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感，仿佛眼皮是由鉛塊鑄成。
眼前的景象開始艱難地聚焦、重組。首先看到的，是頭頂上方。
那是由粗糙的金屬網(wǎng)格和透明的某種高強度聚合物板材拼接成的天花板。透過板材，
能看到外面是深邃的、墨藍色的夜空，幾顆異常明亮的星辰鑲嵌其中，
散發(fā)著恒定而遙遠的光芒。視線向下移動。他正躺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
身下是冰冷堅硬的金屬板，上面只鋪了一層薄薄的、粗糙的合成纖維織物。空間很小，
只夠容身，三面是同樣冰冷的金屬壁，剩下的一面，是網(wǎng)格狀的柵欄。柵欄外面，
光線要明亮一些。能看到同樣金屬網(wǎng)格構(gòu)成的地板，
以及遠處一些巨大的、結(jié)構(gòu)復雜的金屬架子和管線。
空氣里彌漫著剛才意識捕捉到的那種氣味——塵土、干燥的草料，
還有一種……溫暖的、帶著生命氣息的、毛茸茸的體味？那微弱而持續(xù)的“嗒嗒”聲，
再次清晰地傳來。靜默極其緩慢地、像個關(guān)節(jié)生銹的機器人一樣，轉(zhuǎn)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循著聲音的來源看去。就在他“房間”柵欄外的金屬網(wǎng)格地板上，
一個小小的、毛茸茸的白色身影正背對著他。那是一只生物。很小，耳朵異常的長，
軟軟地垂在身體兩側(cè)，隨著它的動作輕輕晃動。它有著蓬松得像一團云朵的白色絨毛，
此刻正用它那兩條短短的后腿支撐著身體，前爪縮在胸前，粉紅色的鼻頭快速地聳動著。
而它面前，是一個固定在網(wǎng)格地板上的、同樣金屬制的半球形容器。
嗒…嗒…嗒…聲音的來源找到了。是它。它正用它小小的、看起來沒什么力量的前爪，一下，
又一下，帶著一種固執(zhí)的節(jié)奏，拍打著那個金屬半球形容器的邊緣。它在做什么？
靜默的意識處理著這個信息，依舊遲緩。他空洞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不斷拍打的身影上。
那只生物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注視。它停下了拍打的動作，長長的耳朵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然后，
整個身體慢慢地轉(zhuǎn)了過來。一雙圓溜溜的、如同最純凈的紅寶石般的眼睛，
對上了靜默空洞的視線。那眼睛里沒有任何復雜的情緒，
只有一種純粹的好奇和一點點被打擾的小心翼翼。它看著他，粉紅色的鼻翼翕動得更快了。
靜默也看著它。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張凍結(jié)的面具。只有那雙深黑的眼睛深處，
極其細微地，似乎掠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波動。像一粒微小的塵埃，
落入了一潭沉寂了萬年的死水。那只小小的生物——靜默貧瘠的記憶庫艱難地檢索著，
一個模糊的名詞浮現(xiàn)出來：兔子？——它歪了歪頭，
長長的垂耳因為這個動作輕輕掃過金屬網(wǎng)格。然后，
它似乎覺得柵欄里的這個一動不動的大塊頭沒什么威脅，又慢吞吞地轉(zhuǎn)了回去，
再次抬起小小的前爪。嗒…嗒…嗒…那固執(zhí)而規(guī)律的拍打聲，又一次在寂靜的空間里響起。
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微弱了。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空間里那點微弱的“嗒嗒”聲。哐啷！
巨大的聲響并非來自聽覺，而是通過冰冷的金屬地板和空氣的震動，
蠻橫地撞入靜默的感知世界。他空洞的目光從那只仍在執(zhí)著拍打食盆的小兔子身上抬起，
轉(zhuǎn)向聲音的源頭。沉重的合金閘門被從外面粗暴地拉開，一個高大粗壯的身影堵在門口，
幾乎擋住了外面走廊的大部分光線。那是一個穿著沾滿油污和不明污漬的連體工裝的男人，
剃著極短的頭發(fā)，露出發(fā)青的頭皮，臉上橫肉堆積，
一雙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不耐煩和長期被生活壓榨出的戾氣。他手里拎著一根金屬棍，
隨意地敲打著門框，發(fā)出讓人牙酸的噪音?！拔?！啞巴！”粗嘎的吼聲在空間里回蕩，
震得空氣嗡嗡作響。工頭那雙渾濁的眼睛掃過一排排金屬籠舍，
最后精準地落在靜默所在的這個角落，“發(fā)什么呆！該喂料了！磨磨蹭蹭，
想餓死這些賠錢貨嗎？動作快點！”靜默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那吼聲帶來的強烈震動，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在空氣里，
讓他裸露在破舊工裝外的皮膚都感到一陣細微的麻癢。他沒有回應，
只是極其緩慢地從冰冷的金屬地板上站起身。動作依舊帶著一種機器般的遲滯感，
關(guān)節(jié)仿佛缺少潤滑的軸承，每一步都牽扯著某種深藏的疲憊。
他走到自己狹小“房間”的一角。
那里整齊地堆放著幾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濃烈干草和合成谷物氣味的編織袋。他彎下腰，
動作精準而刻板，雙手抓住袋口，發(fā)力。沉重的飼料袋被他輕易地提起，
扛在寬闊卻顯得有些單薄的肩上。沉重的分量壓下來，似乎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他扛著袋子，
走向那排巨大的金屬籠舍?；\舍里，擠滿了毛茸茸的白色生物——垂耳兔。大大小小，
或趴或站，雪白的皮毛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團團會移動的云朵。
粉色的長耳朵隨著它們輕微的動作而晃動。無數(shù)雙圓溜溜的紅色眼睛，如同散落的寶石，
在陰影中安靜地注視著他。靜默走到第一個大型飼喂槽前。槽體是堅固的金屬，
固定在籠舍外側(cè)。他放下飼料袋，解開袋口的束帶。動作一絲不茍，
如同在執(zhí)行某種設(shè)定好的程序。他拿起掛在槽邊的金屬鏟，探入袋中，
鏟起滿滿一鏟灰褐色的顆粒狀飼料。然后，傾倒。
嘩啦啦——顆粒撞擊金屬槽底的聲音清脆而密集。這聲音同樣不是被“聽”到，
而是通過鏟柄、通過空氣的震動傳導而來?；\舍里瞬間騷動起來。
原本安靜的兔子們紛紛豎起耳朵，粉嫩的鼻頭飛快地翕動，圓眼睛緊緊盯著飼喂槽的方向，
小小的身體不安地蠕動著，發(fā)出細微的、渴望的咕嚕聲。靜默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鏟起，
傾倒。鏟起，傾倒。動作重復，精準，刻板。飼料在槽底均勻地鋪開。
他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沿著長長的飼喂槽移動，機械地完成著傾倒飼料的動作。
飼料散發(fā)出的塵土味和谷物的氣味變得更加濃郁。倒完一個飼喂槽，他走向下一個。
肩膀上的飼料袋隨著他的移動而晃動。
籠舍里的兔子們早已迫不及待地將小小的腦袋擠到籠網(wǎng)邊，長長的耳朵激動地抖動著，
粉紅的三瓣嘴蠕動著，發(fā)出更響亮的、混合著咀嚼聲和滿足咕嚕聲的動靜。
靜默走到第三個飼喂槽前。剛鏟起一鏟飼料，準備傾倒。“吱——嘎！
”一陣極其尖銳、仿佛金屬被強行扭曲撕裂的噪音，猛地從養(yǎng)殖區(qū)深處爆發(fā)出來！
那聲音的頻率極高，穿透力極強，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瞬間穿透了空氣，
狠狠扎進靜默的感知世界！“?。?！”靜默的身體驟然僵??！如同被一股強大的電流擊中！
他手中的金屬鏟“哐當”一聲脫手，砸在飼喂槽邊緣，又彈落到冰冷的地板上，
發(fā)出更大的噪音。鏟子里的飼料也撒了一地。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雙耳！
盡管那里什么也聽不見。但那尖銳噪音帶來的強烈震動，如同實質(zhì)的沖擊波，
狠狠地撞擊著他的顱骨，撕扯著他的神經(jīng)末梢！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被強行喚醒的痛苦記憶碎片，伴隨著劇烈的眩暈和惡心感，
排山倒海般涌來！眼前的世界瞬間被撕裂、扭曲。
冷的金屬籠舍、白色的兔子、灰褐色的飼料……所有的景象都如同被投入了瘋狂旋轉(zhuǎn)的漩渦，
光怪陸離地攪動在一起。他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腳下堅硬的金屬地板仿佛變成了洶涌的波濤，
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斑馈币宦晿O其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悶哼，
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中溢出。額頭上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滑落。
他高大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佝僂下去，靠在冰冷的飼喂槽邊緣，劇烈地喘息著，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皨尩?！搞什么鬼？！
”工頭粗魯?shù)暮鹇暫统林氐哪_步聲由遠及近，再次帶來強烈的震動，“啞巴！你他媽找死??？
！弄撒這么多料！老子扣光你這個月的工錢！”那吼聲如同火上澆油。靜默捂著頭，
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眼前扭曲的景象中，
的培養(yǎng)皿、閃爍的數(shù)據(jù)流、刺目的實驗燈光、束縛帶勒進皮膚的痛楚……那些被深埋的碎片，
正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瘋狂地攪動、翻涌。“廢物！連個料都喂不好！”工頭已經(jīng)沖到近前，
看到撒了一地的飼料和靜默痛苦蜷縮的樣子，非但沒有一絲同情，反而更加暴怒。
他揚起手中的金屬棍，帶著風聲，狠狠朝著靜默的后背抽去！“給老子起來！裝什么死！
”呼嘯的風聲和強烈的惡意刺激著靜默的感知。
就在那冰冷的金屬棍即將觸碰到他后背的瞬間——靜默猛地抬起頭！那雙眼睛！
不再是空洞和茫然！而是如同被強行點燃的、瀕臨爆發(fā)的火山！漆黑的瞳孔深處，
翻涌著一種近乎狂亂的、暴戾的殺意！
那是屬于頂級戰(zhàn)士的本能在極端痛苦刺激下的兇悍反擊！他沾滿飼料粉末的手，
快如閃電般抬起，五指張開，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精準地抓向工頭握著金屬棍的手腕！
動作迅猛！凌厲！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純粹為殺戮而生的精準！“呃??？！
”工頭臉上的暴怒瞬間被驚駭取代！他甚至沒看清對方是怎么出手的，
只感到手腕傳來一陣恐怖的、幾乎要被捏碎的劇痛！骨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剛才還蜷縮顫抖的“啞巴”——那雙眼睛里的兇光，
讓他感覺自己面對的是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遠古兇獸！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扼住了他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