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西沉,最后一絲微光也被深沉的黑暗吞沒,黎明前最是寒徹入骨。凜冽的山風(fēng)猶如裹著冰刃,卷起滿地枯葉,在嗚咽聲中打著旋兒撲向幽邃的山林??諝庵凶詈髿埩舻哪屈c焦糊氣味早已被風(fēng)刮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冰冷的露水和草木腐敗的濕冷氣息,鉆入骨髓。
蘇硯與沈星遙的身影,如同兩道融入墨色夜幕的輕煙,在崎嶇嶙峋的山地間急速穿行。沈星遙緊隨其后,全神貫注地模仿著蘇硯那宛如丈量大地般的奇異步法。每一次落腳,都精準(zhǔn)無比地踏在堅實裸露的巖石或虬結(jié)如龍的老樹根上,極力避開松軟的腐土和濕滑的青苔。盡管步履間仍有幾分踉蹌,但比起初下山時的慌亂,已然穩(wěn)當(dāng)了許多。
“記住方才的感覺,”蘇硯的聲音在疾風(fēng)中依舊平穩(wěn)清晰,如同耳畔低語,“山勢如潛流奔涌,草木若暗礁叢生。踏石方為砥柱,避虛需尋其根。五感之外,尚有‘意’可察微瀾?!彼丛仡^,手中那根沉甸黝黑的玄鐵魚竿,時而如盲杖般輕點前方地面,時而拂過斜伸的虬枝,每一次點觸,都仿佛在無形的“水流”中投下一顆石子,蕩開漣漪,敏銳地感知著前方地形的細(xì)微起伏和潛藏的危機。
沈星遙緊咬下唇,將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腳下和蘇硯那看似隨意實則蘊含天地至理的每一步上。她強迫自己不再僅僅依賴雙眼,而是竭力將一絲微弱的意念沉入足底,去感知大地的深沉脈動,去“聽”風(fēng)穿過不同植被時細(xì)微的嗚咽差異。漸漸地,一種模糊的、如同水中觸須般的奇異感知開始向外延伸,范圍雖小,僅能覆蓋身周數(shù)步,但這初生的對環(huán)境的掌控感,讓她心底的恐慌稍稍退卻。
兩人一路向東南疾馳,快如離弦之箭。當(dāng)天際終于泛起一絲極淡、近乎于無的魚肚白時,前方地形驟然劇變!
兩座如同被開天巨斧劈開的陡峭山峰拔地而起,相對峙立,擠壓出一道深不見底的狹窄峽谷。谷口寬不過數(shù)丈,嶙峋的怪石犬牙交錯,猙獰地向外凸起,仿佛遠(yuǎn)古巨獸口中交錯的獠牙,散發(fā)出森然欲噬的壓迫感。峽谷深處,本就微弱的光線被兩側(cè)高聳入云的絕壁徹底吞噬,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絕對幽暗。更令人心悸的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乳白色濃霧,正從谷內(nèi)深處源源不斷地翻涌而出,如同煮沸的尸蠟,帶著一種粘稠、滯重的質(zhì)感,迅速彌漫開來,將整個谷口嚴(yán)絲合縫地籠罩其中,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混雜著一股若有若無、卻直鉆腦髓的甜膩氣息,聞之令人心神搖曳,頭暈?zāi)垦!?/p>
“斷魂峽?!碧K硯在谷口外十余丈處驟然止步,目光沉凝如鐵,緊緊鎖定那片翻騰洶涌、隔絕視線的白霧,“通往云州腹地的唯一捷徑??磥恚腥松焚M苦心,不想讓我們輕易通過。”
沈星遙望著那詭譎陰森的濃霧,心臟狂跳,手臂上的血咒紋路瞬間灼熱麻癢,眉心深處那點黑暗印記也仿佛被甜膩氣息刺激,傳來一陣細(xì)微卻清晰的悸動。
“這霧……有毒?”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毒在其次?!碧K硯微微搖頭,玄鐵魚竿斜指前方如同活物般翻滾的霧墻,“此乃‘迷神瘴’,混合了地底沉積的陰煞穢氣與某種惑人心智的妖花劇毒花粉。吸入過多,輕則神智昏沉,幻象叢生;重則癲狂錯亂,自殘而亡。更麻煩的是,這霧本身,就是一個精心布置的、巨大的‘餌’?!?/p>
“餌?”沈星遙不解其意。
“嗯?!碧K硯眼神銳利如鷹隼,仿佛要穿透那濃得化不開的霧障,“布陣者心思歹毒至極。這迷神瘴如同在湍急水流中傾倒了大量腥膻誘餌。尋常人自然避之唯恐不及,但對我們而言,繞路需多耗兩日光陰,途中必有更兇險的埋伏等著。若想強行闖關(guān),則正中其下懷。霧中深處,必有殺局暗藏。”
他略一停頓,竿尖在虛空中劃出幾道玄奧的軌跡,似乎在探測霧氣流動的軌跡與濃度細(xì)微的變化。“而且,此霧絕非自然生成,而是被某種陰毒陣法引導(dǎo)、匯聚、強化,精準(zhǔn)地覆蓋了整個峽谷的必經(jīng)之路。布陣之人,不僅深諳此地險惡地利,手段更是老辣狠絕?!?/p>
“那……我們該如何?”沈星遙望著那越來越濃、如同張開慘白巨口擇人而噬的谷口,手心已沁滿冷汗。
蘇硯并未立刻回答。他身形微蹲,目光如電掃過腳邊。幾塊大小不一、棱角尖銳的石子,幾根生長在巖縫中、韌性極強的細(xì)長草莖(其邊緣帶著細(xì)密的鋸齒,堅韌異常),被他迅速拾起。他十指翻飛,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如同最高明的工匠在進(jìn)行著生死攸關(guān)的編織。棱角鋒利的石子被他用那些堅韌的草莖以一種奇特而牢固的繩結(jié)緊緊捆扎在一起,不多時,便構(gòu)成一個布滿銳利尖刺、形態(tài)猙獰的不規(guī)則“石簇”。草莖的另一端則被他雙手捻搓,瞬間擰成一股更加堅韌的草繩,牢牢系在玄鐵魚竿那泛著幽光的釣絲末端。
“既然對方以霧為餌,布下這迷魂奪魄的陷阱,”蘇硯霍然起身,掂了掂手中這簡陋卻凝聚著智慧與急智的“石簇釣餌”,眼中寒芒一閃,“那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也投個餌下去,看看這吃人的濃霧里,究竟藏著什么魑魅魍魎!”
他身形向后疾退數(shù)步,尋到一處上風(fēng)口、背靠巨巖的穩(wěn)固位置站定。玄鐵魚竿高高擎起,手臂肌肉瞬間繃緊如弓弦,手腕猛地一抖一送!
嗖——嗤!
釣絲帶著那捆扎著數(shù)塊猙獰石子的“石簇釣餌”,如同強弩射出的破甲箭矢,撕裂沉寂的空氣,發(fā)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厲嘯,精準(zhǔn)無比、力道萬鈞地射入斷魂峽谷口那翻滾不休的濃霧最中心!
石簇撞入濃霧的剎那——
轟!嘩——!
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投入滾油!又似巨石砸入粘稠的泥沼!整個谷口濃稠如粥的霧氣驟然間劇烈地沸騰、翻滾、炸開!原本只是彌漫的慘白霧海,瞬間像是被賦予了狂暴的生命,發(fā)出沉悶的咆哮!無數(shù)道灰黑色的、粘稠如同瀝青般的詭異氣流,從霧海的最深處狂涌而出,它們扭曲蠕動著,形似無數(shù)條貪婪的觸手,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嗤嗤”腐蝕聲和更加濃烈刺鼻的腥臭,瘋狂地卷向那枚膽敢闖入領(lǐng)地的“石簇釣餌”!
石簇瞬間被數(shù)道灰黑粘稠的觸手死死纏住,如同飛蟲落入捕蠅草的致命陷阱!堅韌的草莖在恐怖的力量撕扯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嘣嘣”聲,瞬間崩斷!但就在草繩斷裂的千鈞一發(fā)之際,蘇硯手腕再次爆發(fā)出精妙絕倫的寸勁,玄鐵魚竿在空中劃出一道羚羊掛角般的弧線,釣絲如同擁有生命的靈蛇,“唰”地一聲瞬間收回!只留下那失去牽引的石簇,被無數(shù)瘋狂涌來的灰黑粘稠觸手死死纏繞、擠壓、撕扯!
咔嚓!嗤啦——!
堅硬的石塊在那蘊含腐蝕之力的灰黑氣流瘋狂絞殺下,竟發(fā)出令人心悸的碎裂聲和仿佛被強酸溶解的聲響!
“是‘噬靈鬼藤’!”蘇硯眼神驟然一凝,低喝道,“幽冥閣豢養(yǎng)的陰毒妖物!寄生地脈陰煞之中,以瘴氣為天然掩護(hù),專噬生靈精血靈力!這迷神瘴大半惑人心智、侵蝕肌體的威力,皆源于此藤作祟!”
隨著他的話語,谷口濃霧被這狂暴的撕扯攪得天翻地覆。霧氣劇烈翻騰間,隱約可見深處陡峭的巖壁之上,竟攀附著大片大片扭曲蠕動、粗壯如巨蟒般的暗紫色藤蔓本體!藤蔓表面布滿密密麻麻、如同吸盤般的恐怖口器,不斷開合,內(nèi)里是細(xì)密的利齒,藤身上更遍布著閃爍著幽藍(lán)寒芒的鋒利倒刺!方才那些灰黑色的粘稠氣流,正是這些恐怖藤蔓延伸出的捕食觸須!
就在噬靈鬼藤被石簇徹底激怒、狂暴地顯露出猙獰本體的瞬間——
“吼——嗷!?。 ?/p>
一聲震耳欲聾、充滿了無盡暴虐與原始兇戾的咆哮,如同平地驚雷,猛地從峽谷左側(cè)高聳的山崖頂端炸響!聲浪滾滾,震得峭壁碎石簌簌滾落!伴隨著這撼人心魄的咆哮,一道龐大如同移動小山丘般的恐怖黑影,裹挾著令人窒息的腥風(fēng)惡氣,撕裂稀薄的晨光,從天而降!它的目標(biāo)并非遠(yuǎn)處的蘇硯兩人,而是直撲谷口那被鬼藤纏繞、攪動得霧氣如沸粥般翻騰的石簇位置!
借著東方微露的一線慘白天光,沈星遙駭然看清,那竟是一頭形似遠(yuǎn)古巨猿、卻渾身覆蓋著暗紅色金屬光澤鱗甲、獠牙外凸如彎刀、雙目赤紅如熔巖的恐怖妖獸!它周身散發(fā)著令人血液凝固的蠻荒煞氣,粗重的呼吸噴出灼熱的白汽,顯然是被谷口劇烈的能量波動、石簇的挑釁以及鬼藤散發(fā)出的濃烈“食物”氣息徹底吸引、激怒!
“血煞盟馴養(yǎng)的‘食巖暴猿’!”蘇硯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了然,“果然聯(lián)手了!以鬼藤布下迷瘴困敵,再驅(qū)趕這毫無理智、嗜血暴戾的畜生入陣沖殺!好一個歹毒的請君入甕,驅(qū)虎吞狼之局!”
那食巖暴猿顯然被鬼藤的氣息和“獵物”被搶奪的憤怒徹底點燃了兇性,它發(fā)出一聲更狂暴的嘶吼,巨大的拳頭帶著開山裂石、摧枯拉朽般的毀滅威勢,無視那些纏繞過來的灰黑觸手,狠狠砸向霧中翻騰的噬靈鬼藤本體!
轟?。。?!
地動山搖!整個峽谷入口仿佛都在顫抖!
暴猿那裹挾著萬鈞之力的巨拳,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鬼藤盤踞的巖壁上!堅硬的巖石如同豆腐般碎裂,磨盤大的碎石如暴雨般崩落四濺!大片暗紫色的噬靈鬼藤被砸得汁液橫飛,粘稠腥臭的紫色漿液噴濺得到處都是,藤蔓發(fā)出如同萬千毒蛇被碾碎時匯聚而成的痛苦尖利嘶鳴,直刺耳膜!更多的灰黑觸須如同被徹底激怒的蜂群,瘋狂地從霧海深處、巖壁縫隙中涌出,帶著強烈的腐蝕性,鋪天蓋地般卷向暴猿龐大的身軀!
暴猿堅硬的鱗甲被觸須纏上,發(fā)出“滋滋”的腐蝕聲響,冒出縷縷青煙,劇痛讓它陷入了徹底的瘋狂!它雙眼赤紅如血,雙拳如同兩柄巨錘,更加狂暴地捶打著地面和巖壁,粗壯如柱的后肢瘋狂踐踏,與噬靈鬼藤展開了慘烈無比的絞殺!一時間,谷口碎石如流星飛射,腥臭的紫色藤蔓汁液與暴猿暗紅色的鱗甲碎片混合著血肉四處崩飛,濃稠的霧氣被這狂暴到極致的力量對撞攪動得如同煮沸的海嘯,翻滾咆哮!震耳欲聾的嘶吼聲、咆哮聲、巖石崩裂聲、藤蔓斷裂聲、腐蝕的滋滋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曲來自地獄的死亡交響!
兩個原本精心布置、用以伏殺蘇硯的致命“陷阱”,此刻卻因為一枚小小的、就地取材的石簇釣餌,瞬間變成了不死不休、瘋狂自相殘殺的死敵!
“就是現(xiàn)在!”蘇硯眼中精光如電爆射,低喝一聲,如金鐵交鳴,“走!”
話音未落,他已一把抓住沈星遙纖細(xì)卻緊繃的手臂,身形如鬼魅般疾射而出!然而,他并非沖向那混亂血腥、如同絞肉機般的正面戰(zhàn)場,而是沿著峽谷入口右側(cè),一條緊貼著近乎垂直的陡峭巖壁、極其狹窄、被上方垂落的濃密毒藤和翻涌的霧氣幾乎完全遮蔽的幽暗縫隙,疾沖而入!
玄鐵魚竿在前方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竿尖如同靈蛇吐信,精準(zhǔn)無比地或點或撥——“嗤!” 點碎擋路的尖銳凸石;“唰!” 靈巧地?fù)荛_垂落下來的、帶著腥甜毒液的藤蔓枝條!蘇硯的身法更是發(fā)揮到了極致,如同一條在湍急暗流與嶙峋礁石間穿梭的游魚,每一次落腳都踩在絕對穩(wěn)固、微不可察的巖壁凸起或老根之上,速度快得在身后拉出一道模糊的青灰色殘影!
沈星遙被他強有力的手臂帶著,只覺耳邊是尖銳到極致的呼嘯風(fēng)聲,仿佛要將耳膜撕裂!兩側(cè)是飛速倒退、冰冷濕滑、仿佛隨時會擠壓過來的黝黑巖壁,粗糙的巖石擦過衣襟,帶來死亡的摩擦感!腳下是深不見底、只有嗚咽風(fēng)聲傳來的黑暗深淵縫隙,僅僅是余光一瞥,便足以讓人魂飛魄散!前方則是濃得化不開、翻滾著致命腥甜氣息的乳白迷霧,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般的粘稠感!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她只能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抓住蘇硯的手臂,將所有的恐懼和求生的希望,毫無保留地寄托在這個如同礁石般堅韌的男子身上。
身后那混亂恐怖的廝殺聲、暴猿震天的咆哮、鬼藤刺耳的尖嘯,在濃霧的阻隔下迅速遠(yuǎn)去、變得沉悶?zāi):?。兩人在這條死亡縫隙中驚心動魄地穿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神經(jīng)緊繃到了極限。終于,前方翻涌的濃霧陡然變得稀薄,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天光,如同救贖的燈塔,穿透了進(jìn)來!
蘇硯腳步毫不停滯,甚至猛地再次加速,帶著沈星遙如同兩道從地獄熔爐中射出的箭矢,“呼”地一聲,沖出了那道狹窄得令人窒息的生死縫隙!
眼前驟然開闊!
他們已然成功穿過了最危險、最狹窄、殺機四伏的峽谷入口地段,置身于斷魂峽較為開闊的中段。雖然谷中仍有稀薄如紗的霧氣彌漫流淌,但視野已清晰許多。兩側(cè)是刀劈斧削、高聳入云的陡峭崖壁,隔絕了大部分天光,谷底是奔騰湍急的河流,撞擊在亂石灘上,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轟鳴,在峽谷間回蕩不息。
“暫時安全?!碧K硯松開緊握著沈星遙的手臂,氣息依舊平穩(wěn)悠長,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奔襲只是閑庭信步。然而,他的目光卻銳利如鷹隼,沒有絲毫松懈,警惕地掃視著前方霧氣籠罩、蜿蜒向前的幽深谷道?!暗豢纱笠?。真正的‘釣手’,深諳放長線釣大魚之理,絕不會只設(shè)一道網(wǎng)?!?/p>
沈星遙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絲劫后余生的戰(zhàn)栗。她心有余悸地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片翻騰如沸、隔絕了視線的濃霧屏障,隱約間還能聽到那非人的咆哮與嘶鳴混雜的恐怖聲響。再轉(zhuǎn)頭看向身邊這個在絕境之中,以一根魚竿、幾塊石子為餌,硬生生從幽冥閣與血煞盟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中“釣”出一條生路的青袍男子,眼神之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與復(fù)雜。那根看似尋常的玄鐵魚竿在他手中,仿佛擁有了逆轉(zhuǎn)生死、撬動乾坤的無上偉力。而他本人,則像一位在萬丈深淵邊緣垂釣一線生機、從容不迫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