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白墨獨自站在白家祖宅的大門前,朱漆大門上的銅釘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門楣上"白府"兩個鎏金大字依舊氣勢恢宏,他伸手推開側(cè)門,院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幾名老仆在打掃庭院。
"少爺回來了!"福伯見到白墨,驚喜地迎上前,隨即疑惑地看向他身后,"老爺沒一起回來嗎?"
白墨搖搖頭:"父親軍務(wù)繁忙,我今日回來取些東西。"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福伯,叫大家收拾一下個人物品,三日內(nèi)搬出府去。"
福伯手中的掃帚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少爺,這是何意?"
"宅子要賣了。"白墨簡短地說,不忍看老管家震驚的表情,徑直向內(nèi)院走去。
穿過熟悉的回廊,白墨的腳步越來越慢,這里的一磚一瓦都承載著他兒時的記憶——那個小亭子里,父親曾教他下棋;那片竹林旁,母親常在那里彈琴;那方池塘邊,他第一次學會了射箭...
"少爺..."一個小丫鬟怯生生地站在書房門口,"您要的書都整理好了。"
白墨點點頭,走進書房。這是父親最常待的地方,四壁書架上擺滿了兵法典籍,墻上掛著歷代白家將領(lǐng)的畫像,他走到書案前,輕輕撫過案上那把父親常用的鎮(zhèn)紙——一只銅鑄的猛虎,虎眼中鑲嵌著兩顆紅寶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少爺,老奴斗膽問一句,"福伯跟了進來,聲音顫抖,"為何突然要賣祖宅?可是老爺在軍中遇到了什么難處?還有古義,為什么又要參軍去?"
白墨深吸一口氣:"福伯,此事不必多問,一會兒古叔回來自會安排好大家的去處,這些年也辛苦你們了。"
正午時分,白墨如約在東城門的清風茶樓等候,周晦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一刻鐘,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期待。
"白公子!"周晦快步上前行禮,"昨日承蒙指點,在下感激不盡。"
白墨示意他坐下,親手為他斟了一杯茶:"周公子客氣了,不知令尊在洛陽經(jīng)營的是何生意?"
周晦眼中閃過一絲警惕,隨即笑道:"不過是些鹽鐵買賣,小本經(jīng)營,不值一提。"
白墨心知肚明,洛陽的鹽鐵生意幾乎全被幾大世家壟斷,能在這行當中立足的,絕非等閑之輩,他不再追問,從袖中取出一卷圖紙,在桌上緩緩展開。
"這是宅院的布局圖,位于崇仁坊,占地十五畝,前后五進,有花園、馬廄、演武場..."白墨的手指在圖紙上移動,聲音平靜得像在談?wù)搫e人的產(chǎn)業(yè)。
周晦的眼睛越睜越大:"這...這規(guī)格堪比王侯府邸啊!白公子,這等宅院價格恐怕..."
"三千兩黃金。"白墨干脆地說。
周晦倒吸一口冷氣:"這...這連市價的一半都不到!白公子莫不是在說笑?"
白墨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周公子若有疑慮,不妨先去看看宅院。"
當馬車停在白府大門前時,周晦的臉色變得煞白:"這...這不是白大將軍的府邸嗎?"
白墨神色不變說道:"正是家父的宅院。"
周晦猛地站起身,差點撞到馬車頂:"白公子!這玩笑開不得!白大將軍的府邸怎可買賣?若是被朝廷知曉..."
"家父那邊已同意此事。"白墨平靜地說,雖然這完全是謊言,"周公子若不信,現(xiàn)在便可離去。"
周晦盯著白墨看了許久,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實性,最終,對宅院的渴望戰(zhàn)勝了恐懼,他緩緩點頭:"那...那就請白公子帶路。"
踏入白府大門,周晦的眼睛幾乎不夠用了,雕梁畫棟的廳堂,精心布置的園林,處處彰顯著將門世家的氣派,白墨帶著他一一參觀,介紹各處建筑的用途,語氣平靜得仿佛在談?wù)撊粘!?/p>
"這里是演武場,地面鋪的是特制的青磚..."白墨推開一扇紅漆大門,露出一個寬闊的場地。
周晦驚嘆道:"這簡直比洛陽太守府的府邸還要氣派!"
白墨沒有回應(yīng),只是繼續(xù)向前走,當他們來到后院的花園時,一陣琴聲突然傳來。白墨身形一頓,快步走向聲音來源。
在一座小亭子里,燕無咎正坐在石凳上,膝上放著一張古琴,見到白墨和周晦,他停下?lián)芟业氖种福⑽㈩h首。
"燕大俠,還沒走?"周晦疑惑地問道。
"沒有,師父到時候和我一起走。"白墨簡短介紹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燕無咎也只是淡淡點頭,目光卻一直停留在白墨臉上,似乎在無聲地詢問什么。白墨避開他的視線,對周晦說:"我們繼續(xù)看其他地方吧。"
參觀完畢后,三人回到前廳。周晦已經(jīng)掩飾不住興奮之情:"白公子,這宅院確實無可挑剔!只是...價格如此之低,在下實在不解..."
白墨直視他的眼睛:"我有三個條件。"
"請講!"
"第一,交易必須今日完成,銀貨兩訖;第二,宅中仆役的去留由他們自己決定,若愿留下,你不得苛待;第三..."白墨停頓了一下,"書房中的一些私人物品我要帶走。"
周晦連連點頭:"這些都不成問題!只是...白公子當真考慮清楚了?這可是白家祖宅啊!"
白墨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但很快恢復平靜:"周公子若有意,我們現(xiàn)在就可立契。"
當契約簽好,三千兩黃金的銀票交到白墨手中時,周晦終于忍不住問道:"白公子,恕我冒昧,您為何要賣這宅院?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處?若需要幫助..."
"多謝關(guān)心。"白墨打斷他,將銀票收入懷中,"我自有打算。"
送走周晦后,白墨獨自站在空蕩蕩的大廳里,夕陽透過窗欞灑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他緩緩走到祖先畫像前,深深一拜。
"少爺..."福伯站在門口,老淚縱橫,"老奴實在不明白..."
白墨轉(zhuǎn)身,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塞到福伯手中:"這些錢足夠你們安度晚年。福伯,這些年多謝你照顧我們父子。"
福伯還想說什么,白墨已經(jīng)大步走出廳堂,在書房里,燕無咎正在等他。
"小子,都辦妥了?"燕無咎問。
白墨輕聲說,"現(xiàn)在,我們可以好好談?wù)勡婐A的事了。"
燕無咎猛地站起身:"你賣祖宅是為了..."
"北境將士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發(fā)餉了。"白墨直視燕無咎的眼睛,"父親在奏折中提了三次,朝廷都以國庫空虛為由推脫,再這樣下去,邊關(guān)必亂。"
燕無咎沉默良久,突然恭手一拜:"燕某代北境三萬將士謝過!"
白墨連忙扶起他:"師父不必如此,這些錢雖杯水車薪,但至少也能解燃眉之急。"
"關(guān)鍵這是白家祖宅?。?燕無咎難得地情緒激動,"你父親若知道..."
"他知道后會理解的。"白墨苦笑一聲,"白家世代將門,保家衛(wèi)國是我們的本分,宅院不過是死物,將士們的性命才是根本。"
當夜,白墨和燕無咎帶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白府,走到大門口時,白墨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月光下的白府依舊巍峨壯觀,只是從此不再屬于白家了。
"走吧。"白墨輕聲說,轉(zhuǎn)身融入夜色中。
次日清晨,白墨正在客棧中整理要送往北境的銀票,突然聽到樓下傳來喧嘩聲。
報——"
傳令兵嘶啞的喊聲撕裂了長安城的寧靜,馬蹄聲由遠及近,朱雀大街上的人群慌忙避讓,只見一名渾身是血的士兵伏在馬背上,手中高舉插著三根紅色羽毛的軍報。
白墨正在西市茶樓與燕無咎商議軍餉運送路線,聞聲猛地站起,茶盞翻倒,褐色的茶湯在案幾上漫延開來。
"三根紅羽..."燕無咎面色驟變,"邊關(guān)急報!"
白墨已沖到窗前,那傳令兵正疾馳向皇城方向,他認出了那人鎧甲上的紋飾——隴右軍的狼頭徽記。
"是廉將軍的人。"白墨聲音緊繃,"隴右出事了。"
燕無咎二話不說,抓起桌上的斗笠:"走!"
傳令兵的身影消失在皇城大門內(nèi),但長安城的騷動才剛剛開始。
"隴右又出事了!"一個賣胡餅的商販臉色煞白,手中的搟面杖掉在地上,"我兄弟可還在隴右軍中當差..."
茶肆里,方才還高談闊論的文士們噤若寒蟬。一位白發(fā)老者顫巍巍地站起身:"三根紅羽...上一次見到這樣的急報,還是十幾年前了吧。"
西市頓時亂作一團,綢緞莊的老板娘尖叫著要伙計關(guān)門,幾個胡商手忙腳亂地收拾攤子上的珠寶,一個賣藝的西域舞姬茫然站在原地,琵琶從手中滑落。
白墨看見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婦人癱坐在街邊,懷里緊緊摟著個五六歲的孩子。"當家的...當家的還在隴右..."她喃喃自語,淚水在滿是塵土的臉上沖出兩道溝壑。
"娘,爹什么時候回來呀?"孩子仰起臟兮兮的小臉問道。
人群中的議論聲越來越大。
"聽說吐蕃最近在邊境增兵..."
"會不會是異族又打來了?"
"我表兄在兵部當差,說邊關(guān)已經(jīng)欠餉三個月了..."
一個滿臉橫肉的屠夫揮舞著砍骨刀吼道:"要是胡人打來,老子第一個參軍!"
他身旁的書生冷笑:"就你?上次征兵怎么躲地窖里去了?"
兩人眼看就要打起來,燕無咎一個閃身插到中間,單手按住屠夫的手腕:"都什么時候了還內(nèi)訌?"
白墨躍上路邊一個賣貨的推車,高聲道:"諸位父老!軍報尚未公布,莫要自亂陣腳!朝廷自有應(yīng)對之策!"
"是白將軍家的公子!"有人認出了他。
人群稍稍安靜了些,但恐慌的情緒仍在蔓延,一個拄拐的老兵顫聲道:"白公子,令尊在朝中,可知邊關(guān)..."
白墨正要回答,皇城方向突然傳來低沉的鐘聲——這是召集百官緊急朝會的信號,街上的百姓面面相覷,這種非時之鐘,往往意味著大事發(fā)生。
"要打仗了..."一個賣卜卦的老者長嘆一聲,收起攤子上的銅錢,"大兇之兆啊。"
東市的糧鋪前瞬間排起長龍,掌柜的擦著汗大喊:"每人限購三斗!別擠!"但恐慌的人們根本聽不進去,有人開始推搡叫罵。
白墨看見一個瘦弱的老漢被擠出隊伍,踉蹌著摔倒在地上。他連忙上前攙扶,發(fā)現(xiàn)老人手里緊緊攥著個空米袋。
"老丈,您沒事吧?"
老漢渾濁的眼里泛著淚光:"小老兒的孫子才三歲...家里就剩最后一把米了..."
燕無咎默默從懷中掏出一塊碎銀塞到老人手里。白墨注意到師父的手在微微發(fā)抖——這位見慣生死的游俠,此刻眼中竟也閃著怒火。
城南貧民窟的方向升起幾縷黑煙,有人趁亂縱火搶劫。遠處傳來武侯鋪哨子的尖嘯聲,但混亂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
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突然沖到白墨面前跪下:"公子!我爹在隴右當兵,求您告訴我實話,是不是..."
白墨扶起少年,喉頭發(fā)緊,他想起父親書案上那些被朱筆駁回的增兵奏折,想起邊關(guān)將士們凍裂的手腳,想起自己剛剛賣掉的祖宅...
"朝廷不會不管邊關(guān)將士。"他聽見自己說,聲音干澀得陌生。
暮色漸沉,長安城十二座城門罕見地提前關(guān)閉,坊間的謠言越傳越離譜:有人說看見西北方向火光沖天,有人說突厥十萬鐵騎已破涼州,更有甚者傳言皇帝準備遷都洛陽。
平康坊的青樓破天荒地早早熄了燈籠。一個濃妝艷抹的妓女站在門口,望著街上慌亂的人群,突然嗤笑一聲:"打來就打來吧,反正我們這些賤命..."
白墨和燕無咎站在皇城外的廣場上,四周是越來越多聚集的百姓。有人開始低聲誦經(jīng),有人抱頭痛哭,更多的人沉默地望著緊閉的宮門,等待著一個答案。
燕無咎按住他的肩膀:"你看——"
宮門緩緩開啟,一隊玄甲衛(wèi)列隊而出。為首的將領(lǐng)展開一卷黃絹,渾厚的聲音在暮色中回蕩:
"奉陛下口諭:隴右軍小股胡騎擾邊,已被擊退,即日起長安城實行宵禁,妄傳謠言者以謀逆論處!欽此——"
人群短暫地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喧嘩。
"就這么簡單?"
"我不信!三根紅羽就為這點小事?"
"官府肯定在隱瞞什么..."
白墨與燕無咎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都注意到了傳旨將領(lǐng)臉上不自然的神情,以及那卷"口諭"根本沒有玉璽印章。
夜色完全籠罩了長安城,但這一夜,注定無人入眠。
白墨站在客棧窗前,望著遠處皇城的輪廓。街角,一個賣餛飩的老漢仍固執(zhí)地支著攤子,鍋里升騰的熱氣在秋夜中格外醒目。幾個巡邏的武侯走過,老漢哆嗦著遞上幾碗餛飩:"軍爺...暖暖身子..."
更遠處,不知哪家宅院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彈的竟是《從軍行》的調(diào)子。
燕無咎推門進來,臉色陰沉:"我剛從兵部一個舊識那里打聽到,吐蕃奇襲肅州城,幸虧廉殷提前有所準備,才保肅州未失。"
白墨一拳砸在窗欞上,笑道:“呵呵,一面和親,一面奇襲,果然非我同類,其心必異,師父,我準備再去見父親最后一面?!?/p>
此時白晨飛原本正在朝堂與諸位大臣議論出兵一事,聽聞兒子匆匆趕來要見自己,于是連忙向其他人先告辭出來問道:"墨兒?何事如此慌張?讓你敢闖皇宮"。
白墨單膝跪地,氣息還未喘勻:"父親,隴右是不是出事了!"白晨飛眉頭緊皺,猶豫片刻后將他扶起,低聲道:“起來說話?!?/p>
白墨瞪大雙眼,眼眶泛紅道:“父親,你是不是馬上就要奔赴隴右!”
白晨飛不語,但還是點點頭,見狀,白墨從懷中掏出銀票:“父親,這是我賣了祖宅所得,可解一時之急?!?/p>
白晨飛又驚又怒,一巴掌呼他臉上:“混賬,你……你怎可如此!那可是我們白家祖宅??!”
白墨眼神堅定,一字一句道:“祖宅雖重要,但北境將士的性命更重要,父親,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p>
白晨飛看著銀票,眼中淚光閃爍,良久,他拍了拍白墨的肩膀:“好,不愧是我白晨飛的兒子,為父定會竭盡全力,擋吐蕃于大唐之外。”
白晨飛攥著銀票的手微微發(fā)顫,他深吸一口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頭:"祖宅沒了,你以后住哪?還有那些侍女老仆——"
"都安置妥當了。"白墨摸了摸火辣辣的左臉,嘴角卻噙著笑,"城南的別院還留著,福伯會帶著幾個忠仆守著,其他人都發(fā)了雙倍遣散銀錢,足夠他們回鄉(xiāng)置辦田產(chǎn)。"
"那你......"
"我跟燕師父說好了。"白墨迎著父親的目光,靴尖無意識地碾著地上的碎石子,"等您出征后,我就隨他闖蕩江湖。"
白晨飛瞳孔驟縮,他下意識要呵斥,卻見兒子眼中跳動著從未有過的光彩,這種光彩他在許多江湖少年眼里見過,那是種混合著憧憬與執(zhí)拗的星火。
"燕瘋子啊..."白晨飛松開緊握的拳頭,忽然笑了起來,"他的武藝確實不輸為父。"粗糙的手掌重重按在兒子肩頭,"跟著他學也好,你這倔驢性子,倒適合去江湖里摔打摔打。"
白墨猛地抬頭,父親向來鄙夷那些"目無王法的草莽之人",沒有幾個人能入他眼,常說白家男兒合該在邊關(guān)鐵馬冰河中建功立業(yè),此刻卻見他轉(zhuǎn)身望向?qū)m門外的天空,玄甲映照下的側(cè)臉竟透著釋然。
"報——!"傳令兵疾奔而來,鐵甲撞擊聲驚起檐角銅鈴,"陛下令,白將軍親率三千玄甲軍馳援隴右!"
"墨兒。"白晨飛突然喚他,將銀票鄭重塞進護心鏡后的暗袋,聲音輕得像是自語,"江湖路遠...隨為父在走這最后一段路吧,之后就走吧。"
秋風卷著砂礫刮過藍田大營,吹得旌旗獵獵作響,白墨勒住馬韁,望著轅門外森然林立的玄甲衛(wèi),胸口像壓了塊石頭。這些將士盔甲下的面孔如此年輕,卻要隨父親奔赴死地。
這時候,白雪靈策馬疾馳而來,青絲散亂,衣袂翻飛,馬蹄踏起塵煙,她緊攥韁繩,終于在軍陣將動之際趕至,翻身下馬時,她踉蹌了一下,卻顧不得整理凌亂的裙裬,只是仰頭望向?qū)⑴_上那個高大的身影。
"姐,你怎么來了,這于禮不合,四殿下那邊……。"白墨立馬趕過去,低聲提醒道。
白雪靈沒有答話,她的目光穿過飛揚的塵土,牢牢鎖定在那個挺拔如松的身影上。白晨飛一身明光鎧,猩紅披風在風中翻卷如血浪,正與幾位副將低聲交談。即使隔得老遠,也能感受到那股久經(jīng)沙場的肅殺之氣。
白雪靈翻身下馬,靴底剛觸到地面就陷進半寸——昨日一場秋雨,校場泥濘未干,白墨剛想伸手去扶姐姐,卻見白雪靈擺擺手。
"走吧。"白雪靈整理著袖口,聲音平靜得不自然。
他們穿過列隊的士兵,無數(shù)道目光投來又迅速避開,"靈兒,你來了,四殿下那邊沒刁難你吧。"白晨飛轉(zhuǎn)過身,臉上的風霜痕跡在晨光中格外深刻,他嘴角揚起,卻沒能扯出一個完整的笑容。
白雪靈突然疾步上前,伸手為父親調(diào)整護臂的系帶。"沒有。"她輕聲說,纖細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屬間穿梭,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瓷器。
白晨飛怔了怔,任由女兒擺弄,白墨看見父親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顫抖——這個在千軍萬馬前都不曾變色的鐵血將軍,此刻竟在克制某種洶涌的情緒。
"好了。"白雪靈退后半步,仰起臉時,白墨分明看見她眼底有淚光閃動,卻被秋陽映得像是錯覺。
"監(jiān)軍大人到!"
一聲高喝撕裂了凝重的空氣,白墨轉(zhuǎn)頭看見李長青騎著白馬緩緩而來,紫袍玉帶在灰黃的軍營中刺目得扎眼。更令他心驚的是,監(jiān)軍李季身后跟著兩名吐蕃裝束的隨從,那兩人眼神陰鷙,腰間配著彎刀,在初春的寒風中顯得格格不入。
白墨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鎧甲下的肌肉繃緊,父親白晨飛站在他身側(cè),如山般沉穩(wěn),但白墨能感覺到那股壓抑的怒意——朝廷派監(jiān)軍已是羞辱,還帶著敵國之人入營,簡直是對白家將門的公然挑釁。
"將軍久等了。"李季在馬上微微頷首,目光卻掃過白雪靈全身,像毒蛇吐信般令人不適,他四十出頭,面容白凈無須,笑起來時眼角堆起細紋,卻不見半分真誠。
白晨飛抱拳行禮,鎧甲碰撞聲鏗鏘有力:"監(jiān)軍大人遠道而來,末將自當恭候。"
白墨注意到父親用的是武將見文官的禮節(jié),而非下屬見上司的大禮。這個細微的差別讓他的心跳略微平緩了些。
"父親..."白雪靈剛開口,一陣急促的號角聲驟然響起,出征的時辰到了。
白晨飛深吸一口氣,突然伸手按住兒女的肩膀,白墨感受到那只大手的溫度透過衣料傳來,帶著熟悉的繭子觸感——那是常年握刀磨出的痕跡。
"記住為父交代的話。"白晨飛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優(yōu)先保全自己。"
出征的隊伍開始移動,塵土漸起。白晨飛走在最前,背影在煙塵中時隱時現(xiàn)。白雪靈突然抓住白墨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你看監(jiān)軍的行囊。"她耳語道。
白墨瞇起眼睛,發(fā)現(xiàn)李季馬鞍旁掛著一個熟悉的鎏金匣子——那是專裝朝廷密旨的容器,但按規(guī)制,監(jiān)軍不該攜帶圣旨。
"還有那兩個侍從,他們武藝很高,至少比我厲害好幾倍。"白雪靈繼續(xù)道,
等到最后一列士兵也消失在塵土中,校場突然安靜得可怕,只剩幾面孤零零的旗幟在風中嗚咽,白雪靈仍站在原地,素色裙裾被風吹得緊貼小腿,顯得整個人單薄得像張紙。
白墨望著白雪靈單薄的背影,喉頭滾動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姐姐也是這樣站在風口,替他擋著刺骨的北風。
"姐。"他開口,聲音有些啞。
白雪靈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白墨走到她身側(cè),發(fā)現(xiàn)她攥著韁繩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他伸手覆上去,觸到一片冰涼。
"松手。"他低聲道,"再攥下去,手要廢了。"
白雪靈這才像回過神來,緩緩松開手指,掌心留下幾道深紅的痕跡。她終于轉(zhuǎn)過頭,嘴角勉強扯出一個笑:"我沒事。"
可白墨看得分明——她眼底壓著的東西太重了,重得讓她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抖。
"父親會平安回來的。"他說。
"我知道。"白雪靈輕聲應(yīng)著,目光卻仍望著大軍遠去的方向,仿佛這樣就能多看父親一眼,"我只是......"
她忽然哽住,別過臉去。
白墨沉默片刻,突然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布包,塞進她手里:"給你的。"
白雪靈怔了怔,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銅哨,做工粗糙,卻打磨得光滑發(fā)亮。
"小時候你總說,夜里怕黑,父親就給了你這東西,說吹響它,他無論在哪兒都會趕回來。"白墨低聲道,"后來那枚丟了,你哭了好幾天。"
白雪靈指尖微顫,銅哨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她還記得——那時候她才十歲,白墨更小,夜里雷聲大作,她抱著弟弟縮在床角,父親冒雨趕回來,渾身濕透,卻笑著把銅哨掛在她脖子上。
"我重新打了一枚。"白墨撓了撓頭,"手藝不好,但......"
話沒說完,白雪靈突然一把抱住了他。
白墨僵住了,姐姐向來端莊自持,極少有這樣失態(tài)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她的眼淚浸透了他的衣襟,溫熱一片。
"你也要走了,是不是?還把祖宅賣了。"她悶聲問。
白墨頓了頓,點頭:"嗯。"
"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
白雪靈收緊手臂,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別死在外面。"
他緩緩抬手,拍了拍姐姐的背,像小時候她哄他睡覺時那樣。
"姐,等我回來。"他低聲道,"到時候,我們一起接父親回家。"
白雪靈沒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抱緊了他,遠處,軍隊早已消失在塵土中,只剩幾片枯葉在空蕩蕩的校場上打著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