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十二年,越國與梁國在牧野開戰(zhàn)。
那一戰(zhàn),越國勝了。
我是梁國人。
半年前,我的夫君被抓了壯丁,他是獵戶,有一把老槐木做的長弓,得服兵役,進了軍營是要沖鋒陷陣,浴血奮戰(zhàn)的。
我同他剛成婚,家中也只有他一個男丁,可他們還是帶走了他。
隔壁的大娘勸慰我,男人服了徭役,家中便不用再繳田賦,我一個女子,好生照料著家中那半畝薄田,糊口并不是難事,待男人歸家,再團團圓圓好生過活就是,有了盼頭,日子就不難熬。
我點點頭,我是什么樣的日子都能過活,只盼著他能平安歸家。
其實他箭術并不好,進了山,十天半個月才帶出來一些野雞、野兔之類的獵物。
跟我定親前,他過的窮哈哈,緊巴巴,吃了上頓沒下頓,屋漏雨,衣破爛。
我的處境也不好,一出生便沒了娘,爹另娶,是瘸了腿的奶奶將我養(yǎng)大,老人家就想看我成個親,生幾個胖娃娃,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
可十里八鄉(xiāng),好人家都不肯要我這樣克死了親娘的孤女。
我是在山里挖野菜的時候碰見的他。
一場暴雨,我崴了腳,他遠遠跟著,將我送回了家。
心善的人,日后應當不會像爹一樣打罵、拋棄我。
我起了心思,留意了他大半年。
知道他叫周裕安,同我一樣是個孤兒,大約四五年前,他爹娘進山打獵叫熊瞎子一掌拍死了。有間土坯屋子,農(nóng)事上有些笨拙,但很勤奮,挑水砍柴燒飯都做的像模像樣,院子收拾的很干凈,屋后還栽了兩棵桑樹。
因為窮,還是個孤兒,沒有什么人搭理他,常常獨來獨往。
性子倒也不陰郁,我瞧見他精心照料著桑樹,結了桑葚,還會摘下來分給村里的孩童吃,孩童接了果子不與他道謝,一窩蜂的跑開,他還是笑嘻嘻的,過幾日摘了還會再分。
我刻意接近,他也不排斥,真是個憨厚的傻子。
深秋山里霧氣濃,溫差大,周裕安生了場病。
我趁機給他做了幾頓飯,還挖了些草藥給他。
他果然很感動。
我待他好,他便也要待我好,有什么好吃的都會給我留一份,會幫我挖野菜,會跟我一起蹲在湖邊荒地里砍荊條編籃筐,還會扎一捧漂亮的花擺在我窗前,這樣的人做夫君很好,我想嫁給他。
原本是我心思不純,刻意接近。只盼著他不會像爹那樣,在我生病的時候,將我丟棄就好。
婚事是我開的口,他靦腆又害羞,握著我的手,向我許諾一生一世永不相負。
我羞答答的低下了頭。
我想,他一定會做到的,我,也會對他不離不棄的。
聘禮是他掛在臥房的一張鹿皮。
奶奶冬日里能好過些了。
爹還算要面子,歇了將我賣于人為妾的心思,要了一把鋤頭。
村子里的喜事本也簡單的很。
我只有一床被褥作嫁妝,不用人抬,自己抱著就過去了。
身上唯一的喜慶,是頭上用紅紙折的一朵花。
他走的時候,我們剛拜了天地。
我拉著他的胳膊,懇求里長多留一會兒。
可沒有人理會我的哭喊。
他們直接拽走了他,綁了手,串在一條長繩上。
里長走在最前頭,一串人就跟在后頭。
我抱著酒壇,想同他喝一碗合衾酒。
他笑著讓我回去,說等他回來喝。
……
半年后。
有幾個返鄉(xiāng)的兵卒路過討水,說越國攻破牧野,占領了都城,這世上再沒有梁國了。
我不關心國君是誰。
我只想知道,我的夫君為什么沒有回來。
他們說,他大約已經(jīng)死了。
兩軍對戰(zhàn)那天,將軍一聲令下,很多很多的人嘶喊著撲過去,也有很多很多的人撲過來,雙方橫沖直撞,兇如蠻牛,也有許多人,第一次上戰(zhàn)場,害怕的不知道揮起手里的刀,哭喊聲響起來,誰還管得了誰,血糊了滿頭滿身,都只想著趕快結束。
一天一夜,黎明時分,遍野都是血紅,山里的猛獸眈眈在旁,鬣狗圍了上來撕食內(nèi)臟。
勝利者將旗幟插在了山崗最高處,旗幟在朝陽里飄揚。
越國人急著去攻占下一座城池,尸首都不曾掩埋。
他們嘆息一聲,喝了碗里的水,起身謝了我,又轉(zhuǎn)過頭寬慰我,小娘子另作打算吧,世道亂,還是緊閉門戶好生過日子。
即便有那張鹿皮,奶奶也沒能熬過冬日。
緊閉門戶,我也不能安生過日子。
爹會賣了我的。
我將家里僅存的粟谷磨成面,摻進半罐鹽,混合著之前存下來的野菜干,做了一大袋子面餅。
裕安說了要回來的。
合衾酒還沒喝呢。
沿著官道,一直向北,就能到牧野。
我走了二十三天,腳上的水泡破了,血將肉和鞋粘在了一起。
走不動了。
夜里,起了很大的風,然后開始下雨。
泥水從高處流下來,沒過樹根,還在往上漲,我披著蓑衣坐在樹杈上,有些睡不著。
裕安走的時候,穿的是一件土黃色的獸皮短打,如今的天,有些熱了,我忘記給他帶上一件夏衣了。
不過,沒關系,我會紡布,可以給他再做一件新衣。
第四十天,我想,我大約是到了。
荒無人煙的大片大片空地上,滿是戰(zhàn)火痕跡。
我不知道戰(zhàn)場究竟有多大,只埋頭一個一個去辨認。
他右手上有一道疤。
他笑的時候會瞇起眼睛。
他長的很高、很壯。
他喜歡疊著叫我的名字,姜姜。
他會學老虎叫,比真的老虎還像,能嚇走樹上嘰嘰喳喳亂丟果核的狐猴。
我有自信,一定可以找到他。
野獸啃食過,戰(zhàn)場上只剩遍地殘缺不全的骨頭。
我靠著樹搭了個小茅草屋。
餓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溪水。
牧野雖是荒野,但土地肥沃,未經(jīng)戰(zhàn)火的空地上,長了不少野菜,我找人時帶個籮筐,吃一半留一半,勉強果腹。
偶爾,我也會遇見旁人,都是來尋親的,我們互不打擾。
后來,有處山坡土質(zhì)松軟,我滑了一跤,從山坡上摔下來,磕破了頭。
身上都好好的,就是看不見了。
也好,若是摔斷了腿,我自己可不會接骨。
裕安識得很多藥草,我跟他學了些皮毛,求人找了些,藥草氣味獨特,還有野獸啃食過,便是治不了病,也要不了命。
我兌了水,煮熟當作餐食,每日吃上半碗,雖不見好,但也無其他不適。
他們勸我回家,好生收拾一番,再嫁個男人。
無妨的,我屋里還留有一些野菜干,少吃些,便能熬過冬日。
定親前,爹將我賣給了牙婆。是裕安當了他爹娘留給他的金鎖,要將我從人牙子手里贖回來,可那婆子臨時漲價,不肯放,他死死拉著我的手,被人揍得鼻青臉腫也不放手。
歸家后,我腳上生了瘡,敷了草藥不見好,城里的大夫都說治不好了,他也沒有不要我,每日都一點一點幫我挑破膿瘡,清理血水。
所以,即便再難,我也要帶他回家的。
又住了月余。
有一隊賊匪經(jīng)過,將我抓了去。
他們用繩子綁了十幾個像我一樣的女人。說是要去往永安都城。
我不敢反抗,只小心翼翼佝僂了身子,護著懷里的酒囊。
身邊的大姐是來這里找她的兒子。
她只有這一個親人了,那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
一路上,只有我還愿意聽她說說話。
她的阿粟特別懂事,都怪她,為了一根簪子同人拌嘴。
阿粟參軍,是想給她買一根銀簪子。
村里老人說,人死了,若是沒有人給他收斂尸骨,那就是孤魂野鬼,會被欺負的。
她不能讓阿粟被人欺負。
我問她,找到阿粟了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找到了,還給阿粟燒了好多紙錢,他可以做個吃喝不愁的逍遙鬼了。
真幸運,我安慰她,阿粟來世定能托生到富貴人家。
她捏了捏我的胳膊,說,活著的人也要好好活著呀。
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卻能聽出她說這話時,一定很難過。
賊匪里有男有女,說著我聽不太懂的話。
她告訴我,他們說,進了都城,就要將我們都賣了。氣色好些,才能買上價,那個女頭領要給我們饅頭吃。
我也分到了一塊,巴掌大小,梆硬梆硬。
吃久了草根樹皮,嘴巴里全是苦味,我嘗不出味道,只能一點一點往嘴里掰,含軟了再咽下去,慢慢沖刷苦味。
大姐貼在我身邊,跟我說,亂世之中,人在哪里都能活,有飯吃,有衣穿,就很體面了。
她嫁了三次,生過五個孩子。
雖然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可,很快就不是了。
還有把子力氣的男人,蓋個茅屋,開荒屯田,再買個女人。
一男一女,很快就熱熱鬧鬧團成了一家人。
她很豁達,只期待下一個男人能長命些。
裕安從前朝氣蓬勃,健康壯碩,不該是短命的人。
可一場戰(zhàn)亂,我成了亡國的百姓,他,如今算是孤魂野鬼了吧。
大約是瞧我沉默,她握了我的手,她的手枯瘦干癟卻很有力量,告訴我,即便他從前再好,人沒了,便是斷了緣分,活著的人就該向前看了。
想來,她已經(jīng)相通了。
她放下了阿粟,我很為她開心。
我看不見,諸事不便,她很照顧我。
我沒有去過繁華的地方。
永安是原先的梁國都城,據(jù)說路上的百姓都穿紗衣呢,還有高鼻子藍眼睛的番邦人。
其實很想能夠親眼看一看的。
不過,有她在,能聽得幾分熱鬧也不枉來這一遭。
進了都城,我們便被分開了。
這一伙人吹拉彈唱、耍大刀、變戲法似乎都懂一些,逗留在都城,靠著些江湖把戲討些銀錢,順便將同行的女子賣出去。
那個女首領,還算善心,沒有一股腦賣給城中牙婆,而是盡量選擇戰(zhàn)亂里亡了妻的富戶,賣人時還兇神惡煞,裝作娘家人撐一撐腰。
漸漸隊伍里,只剩了我。
我瘦小干癟,還瞎了眼,確實沒有人愿意要。
除了浣衣灑掃這類換不了銀錢的粗活,我也做不了旁的了,終究是個累贅。
眼睛也只能看見些光亮,分得清白日黑夜罷了,若想大好,想是要吃些金貴藥材,再細細調(diào)養(yǎng)上一段時日。
十來個人,只靠些江湖把戲,堪堪溫飽,是不可能給我看病的。
有一天,我被留了下來。
買我的人應該是個讀書人,很斯文,只牽了我的衣袖,將我?guī)У搅艘蛔≡鹤永铩?/p>
院子里種了樹,有花香,還有一只小狗。
他不說話,身上有很好聞的皂莢香。
我其實很感激他,若不是他,即便女首領再維護,也不會繼續(xù)留著我了,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聽到,那幾個男賊匪們爭吵著要將我賣到暗娼館子里去了。
如今能得一處小院安身,實在幸運。
我告訴他,我有夫君。
他說不介意。
他的聲音和裕安有點像,但是更清潤。
我雖然看不見,但是摸索著也能正常生活。
他買了我,我不能讓他吃虧。
我很有一把子力氣,翻地種田,挑水拉磨,劈柴浣衣,樣樣都很在行。
可是,他說,他不需要人做這些。
我努力想,自己還有什么可以做的。
他說,我只要待在這里,不要亂跑就好了。
我不跑。
他大約是想和我熱熱鬧鬧過日子。
等安葬了裕安,我愿意的。
大姐說過的,活著的人總要好好活著的。
我問他能不能給我請個大夫瞧一瞧,我眼睛看不見了,吃了許久的藥草,為何還是不見好。
他答應了,大夫卻一直沒來。
院子里有人專門送飯菜過來,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乖巧穩(wěn)重,送飯時,會隔著門,先叫我一聲李娘子,然后再開門。
擺好碗筷,她還會告訴我,是什么飯菜,在什么位置,有了新樣式,還會提前告知我大概是什么口味,會照顧人的很。
我每次都干干凈凈的吃完,養(yǎng)胖一些,身體好得快,也招人喜歡。
她告訴我,她叫春喜,是附近的農(nóng)戶,李公子雇她給我送飯吃。
她喜歡我屋里的小狗,樂意接這個工。
我找春喜要了些石頭。
想為李公子磨一副石扣。
每一枚我都磨的很用心,我希望他收到的時候會喜歡。
他其實不常來,十天半個月才過來坐一坐,不到晚飯,便又匆匆忙忙走了。
話不多,多是講些各地軼聞,我其實很愛聽,就是有些插不上話。
春喜告訴我,李公子是做皮貨生意的,經(jīng)常在外行走。
磨好了石扣,我又做了雙鞋。
他再來的時候,我還采了些紅花碾碎,涂了口脂。
我以為,他會喜歡,可是他發(fā)了脾氣,打翻了茶臺,轉(zhuǎn)身走了。
過了很久,他都沒有再來。
春喜卻依舊在照顧我。
我將磨好的石扣和鞋給了春喜,希望她能給我買上幾幅活血化瘀的草藥。
藥吃了,見效甚微,但時日久了,稍微能看見些人影,能感覺到一日比一日的見好。
我很高興,想要謝謝春喜。
可她卻不來了。
院門的鎖再也沒有落過。
我摸索著出去,問遍了全城,卻沒有一個叫春喜的姑娘。
李公子再也沒有回來過。
院子里除了那只小狗,再沒有一件可以換錢的東西。
它陪了我那么久,我其實也是舍不得的。
可裕安還在牧野,我不能死。
換了兩斤粟谷,一把鐮刀。
我從城外割藤條,然后編了籃子賣。
省吃儉用,漸漸也積攢了些銀錢。
路途遙遠,我準備了很久。
李公子一直沒有回來,春喜也再無蹤影。
我托人留了口信。
等我和裕安喝了合衾酒,將他的尸骨收斂好,我就會回來。
他救了我的命,我要在這里等著他。
我們可以熱熱鬧鬧的成為一家人。
眼睛只能模模糊糊的視物,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再到牧野,卻已經(jīng)不是原先的樣子了,燒灼的痕跡蕩然無存,郁郁蔥蔥,長了很多灌木。
我摸過每一片土地,卻找不到右手有疤,笑的時候會瞇起眼睛,長的很高、很壯的,會疊聲叫我姜姜的人。
倒是翻到了很多斷了的箭簇,這里面或許有裕安用過的。
我將它們帶到裕安家里,挖了個很大的坑,連同酒囊一起埋進去,還請鎮(zhèn)子上的先生寫了一塊木牌。
我也燒了很多很多的紙錢,希望他能做個富貴安逸的鬼,來世能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
之后,我回了永安城。
院子里雜草橫生,李公子和春喜都沒有回來過。
我的眼睛漸漸好了,得四鄰照顧,靠漿補衣物、采賣草藥、腌漬醬菜維生,漸漸小有盈余,后置了一畝薄田,省吃儉用些,吃穿倒是不愁。
世道不太平,到處打仗,我收留了兩個乞兒,三個人相互扶持著,日子也不算難熬。
很多年以后,我著人翻新舊屋,從頂梁上落下一只錦盒。
盒里有一封信并一根未完工的骨釵。
骨釵磨得很是圓潤,釵頭大約是要雕刻一朵小花,只刻了紋路,還未細琢。
信紙有些泛黃,大約在房梁放了很久很久了。
李公子原是梁國皇子。
當年他隱姓埋名,偷偷跑到軍營,做了一名普通士兵,裕安與他同住一個營帳。
兩軍交戰(zhàn),有人在他面前被劃開了肚子,腸子流了滿地,他害怕,是裕安拉著他,將他護在身后,一路帶著他,活了下來。
可最后,他們還是被越國人追上了,裕安為掩護他,被抓走了。
他不敢回去找他,也不知還能逃去哪里,便隱姓埋名藏在了永安都城。
直到遇見了我。
一個同裕安描述的妻子長的一般無二的女子。
他原想著,我們相依為命,他可以照顧我一輩子。
可那日,我討好他,告訴他我的夫君叫周裕安,我得安葬了他,才能與他好好過日子。
明明一雙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他卻覺得被人看了個透,再也無法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就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
他甚至不知道裕安是生是死。
他必須回去,他得給我一個結果。
那骨釵是裕安的。
少年羞澀的笑著同他說,成親那日,妻子嬌俏美麗,卻只得紙花簪發(fā),便想親手刻一朵姜花贈與她。
或許是時隔太久。
我竟然并不恨他。
裕安是心甘情愿保護他的。
他貪生怕死,不敢告訴我,也是人之常情。
原是去尋裕安,卻再也沒有回來,大約已經(jīng)死了。
只是,叫我荒廢這許多年華,白白等著他,合該怨他的。但人都已經(jīng)亡故,我年近半百,往事隨風,看的淡了,也就罷了。
我按照信中地址,找到了當初裕安被抓的地方,只一座荒山,什么也沒有尋到,只山腳下立著個茶水鋪子。
鋪子里是一對老年夫妻,老丈少了一條腿,百無聊賴的躺在竹椅上曬太陽打盹,老媼倒是殷勤,提了一壺熱茶水上桌,還主動給我個瓷碗,讓我將干餅泡在水里吃。
許是不常有客,她便坐在我不遠處便拾掇柴火邊與我搭話。
我有心打探,她打開話匣子絮絮叨叨與我聊了很多。
荒山之上,原有個軍營,梁國之后是越國,之后是趙國,后來又叫秦國一把火燒了,原是不吉利的,但因著此處能通往都城,往來也有些商賈,老頭子沒了腿,他們守著這茶水鋪子度日,不好搬往別處。
那老媼比我年長不了幾歲,見我不著急吃,還同她打聽荒山上的事,也不疑有他,想來,這個年紀的老媼,大都八卦些。
她坐的近了些,抬起頭似仔細回憶般繼續(xù)說道,越國時,那軍營領兵的統(tǒng)領是個黑面將軍,逃兵、細作、俘虜皆砍了頭,將尸首一把火燒干凈,骨灰就撒懸崖邊上。
李公子是皇嗣,不會悄無生息的死。
我問她可有什么有身份的大人物往來。
她面向我,慢慢道,若是大人物,我們這等人,尋常也是瞧不見的,但說怪事,倒是有一樁。
大約三十年前,老丈的腿還不曾瘸,有一日下了暴雨,原是關了茶鋪早些歇著的,半夜里卻來了兩個青年,其中一個渾身的血,嚇得魂似乎都丟了半個,燒了水沐浴過后,居然是個玉面俊俏小郎君,后來兩人換了衣物匆匆走了,不想又半道折回,央求老丈將那嚇壞了的郎君送走。
這如何使得,緊靠著大營,見多了逃兵,往常只要銀錢給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哪有親自護送的道理,若被抓住,可是要同罪論處。
那身量稍高的郎君,居然狠厲的打了那小郎君兩耳光,嘴角都出了血,片刻之后,那小郎君對著那身量高的郎君深深一拜,拔腿就跑,那叫一個快,八匹馬都追不上。
不過一年之后,老媼又見到了那個小郎君,身后跟著個年輕小姑娘,在茶鋪喝了一整日的茶水,而后向著軍營而去,此后倒是再未見過,不過那郎君真是大方,留了塊玉佩做茶資,去歲給小兒做了聘禮,兒媳很是歡喜呢。
我吃盡了碗中干糧,又喝了碗熱水,起身向老媼道謝。
老媼微笑著點頭,同我說,山路坎坷,客官仔細腳下。
李公子不曾用皇子身份招安梁國臣民,越國人自然會想盡辦法折磨他,那一日茶水,便是他赴死前的勇氣了吧。
中元節(jié),我從荒山帶回兩罐土,在裕安的旁邊立了兩座墳。
只知他姓李,也不知叫什么,便只寫了李公子,他雖懦弱,最后也幡然醒悟,不枉裕安以命護他,我將錦盒和信放了進去。
至于春喜的,我做了雙皮靴,那小姑娘身子輕,大約是會武的,皮靴耐磨。
我足足燒了一籃子的紙錢,希望他們都能逍逍遙遙做個富貴鬼,等一等我。
待來世,我們投生到一處,我做那最小的妹妹,他們都來寵著我。
【周裕安篇】
爹娘死得早,但彼時我已十三歲,雖還拉不開爹那張大弓,進山設陷捕些野雞野兔還是能做到的,只是糊口罷了,難有余錢。
甜水村大都姓齊,我爹娘是逃難過來的,將將住了七八年,除了四鄰,認識的人不多。
這年月,大家都緊巴巴的過日子,誰也沒有余糧接濟我。
日子過的緊巴,但山野間自由無拘,倒也瀟灑。
那日,我獵了一只五彩斑斕的野雞,掙扎的厲害,血腥味弄得很大,不好再帶回家,便就地烤了吃。
吃飽喝足,潮氣升騰,恐遇暴雨,就尋了個樹洞,待雨過天晴再回家。雨后山間泥濘濕滑,有個姑娘不慎歪了腳,疼的齜牙咧嘴,捧著腳無從下手,我原想上前幫忙,卻見她咬著牙拄著根木杖站了起來。
村里人大都不待見我。
那姑娘花樣年華,正是議親之齡,同我有了瓜葛,終究不好。
但她這一瘸一拐,走的慢,夜里山間會有狼群出沒,同住一村,總不能見死不救。
我不緊不慢的跟著,她很是警覺,居然發(fā)現(xiàn)了我,不過,并未驅(qū)趕我。
暴雨之后,夜空依舊密布烏云,不見星月,她大約也是害怕的吧。
很深的夜,她才回到村里。
我才知,她與我一樣,家中并無人等候。
她打水略微清洗手腳上的泥污,坐在院子里,咬著根樹杈,低頭摩梭著腳腕,大約是想自己正骨,但不得其法,試了幾次后放棄了,踮著腳到水缸前,喝了些涼水,便起身要回屋了。
瞧不清到底如何,但見她疼的下不去手,只怕今晚也無法安睡,耽誤下去,明日會腫的更甚,日后說不定會成個跛子。
我扔了塊石頭進去,她抬頭望了過來。
很神奇,她似乎明白我要做什么,拄著木杖出來了。
我告訴她,我會正骨。
她點點頭,又說自己沒有錢。
村子里人家都住的遠,夜又深得很,我們站在屋后背陰處,不必擔心有人發(fā)現(xiàn)。
是以,她不曾壓低聲音。
我甚少同姑娘家講話,只覺得她嗓音朗潤,該是個活潑明媚之人。
我不是正經(jīng)郎中,自然不能收錢。
她想了想,說自己日后挖到了鮮蘑,分我一半,算作診費。
我本想推辭,但怕她覺得我另有所圖,便應了下來,我一個獵戶,十日里八日都不在家,她也不會常常見到我,時日久了,也就過去了。
腳腕已腫燙的厲害,我有些不敢用力,她雙手捏拳,整個身子都微微顫抖,確實疼的厲害。
待咔嚓一聲,骨頭回歸原位,她低著頭緩了會兒,才起身同我道謝。
我擺了擺手,將手杖遞給她,便回家去了。
第二日尚在夢中,只聽院中沙沙作響,我住的偏,疑心野獸出沒,立刻拿了弓箭出門。
卻是她,折了些粗壯的野草扎了個掃帚,在清掃院中落葉。
瞧見我慌張出門,笑著解釋,腳好多了,已經(jīng)不疼了,只是不好進山,答應我的蘑菇要稍晚些時日。昨日落雨,葉子落了滿院,替我清打掃。
沒想到,她還當了真,那實在算不得什么,我撓了撓頭,叫她不必介意,好生回家歇著就是了。
爹娘去的早,我散漫慣了,突然有個姑娘日日跟著我,初始有些不習慣,后來覺得有人作伴也挺好。
她家中還有個奶奶,瘸了腿,日常皆由她照料。她只有老人家一個親人,可老人家卻還有熱熱鬧鬧的十幾個兒孫。
城里來了牙婆,她爹將她賣了,要給大孫子娶妻,老人家拄著拐杖敲了地,只罵了一句作孽,便背過身回屋了。
我出山之后連忙追去,看見她低著頭縮在牙婆昏暗的小屋子里,做一雙草鞋。
瞧見我,笑嘻嘻的打了招呼,然后坦然的跟那牙婆說,是村里的玩伴,允她好好道個別。
我已經(jīng)聽見了,牙婆要將她賣去北邊,戰(zhàn)亂之地,她就不害怕嗎。
草鞋做的細致,她塞給我的時候,仍舊是笑著的,說她沒什么東西留給我做紀念,這草鞋我穿回去,日后打獵上些心,照顧好自己,即將冬日了,回去記得割些茅草,和上黃泥修葺一下屋頂……
事無巨細,她是真的在同我好好道別。
這樣好的姑娘,我不忍心她流落異鄉(xiāng)。
成婚那日,她還是往常的穿著,可我卻覺得,她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姑娘。
戰(zhàn)敗了,所有人都在哭喊著逃跑。
沒有人比我更想回家,我還沒有好好送她一件禮物,我們的合衾酒還沒有喝,我還想牽著她的手,在山林里奔跑……
可我記得李公子,幼年時,他曾與我同住,后來我與爹娘搬走,娘還總是對著他那件小衣垂淚。
我知道,我若救他,自己大約是沒有命活了,我托李公子替我照顧她。
我其實死的不算痛苦,或許心有所念,一直入不了輪回,盤桓在身死之地。
直到,我再次見到了姜姜。
她已然滿頭白發(fā),步履還算矯健。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找到這里的,但見她提了個小鋤頭。
她許是要翻找我的遺物,可荒山這般大,她一個蹣跚老太,如何找。
我使勁晃動大樹,終起了陣妖風,將她吹下了山。
往日,我是哪里也去不了的,可跟著她,我離開了此地。
猶記得山下有個茶水鋪子,那里住了一對夫妻,曾見過我和李公子。
茶水鋪子,我附身在老媼身上。
也做不了別的,只能將老媼所見告訴她。
她起身要走的時候,我知道,我只能到此了,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說一句,仔細腳下。
此生,是我對不起她,拋下她,害她流離失所,如此年紀還在外奔波,若有來生,我們生在太平盛世,我與她一生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