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天地如同一鍋煮了太久、早已失卻分際的渾濁漿糊。清者未升，濁者未沉，
一切都沉甸甸地攪合在一起。沒有日月星辰，沒有山川河流，
只有永恒翻滾、厚重得令人窒息的鴻蒙濁氣。
在這片盤古大神開辟后殘留的、規(guī)則尚未穩(wěn)固的混沌深處，某些奇異的存在，
如同黑暗深淵中偶然凝結(jié)的結(jié)晶，悄然滋長。我是六耳，是這混沌本源孕育而生的異數(shù)之一。
與我一同蘇醒感知的，
還有另外三個擁有相似古老氣息的靈魂漩渦：一個力可拔山的通臂猿猴，
一個曉陰陽、善避兇的赤尻馬猴，還有一個……則是日后攪動風云的焦點訪談靈明石猴。
我們?nèi)缤诎底訉m里四個懵懂的胚胎，各自蜷縮在混沌深處，
彼此間隔著難以逾越的濁氣深淵，卻又能模糊感知到對方的“存在”與“不安”。
一股源自初生的、龐大卻混沌無序的力量在我本源的“核心”流淌，
帶著對光、對秩序、對外界冰冷規(guī)則本能的……警惕。這警惕并非空穴來風。
不知過去了多久，因為混沌中時間無涯，一股浩瀚冰冷、意志統(tǒng)一的“視線”，
如同懸在頭頂億萬鈞的鍘刀，毫無征兆地穿透厚重的濁氣，精準地籠罩在我身上！
那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帶著天然排斥與審判意味的意志——天威！“找到了！
”冥冥中似乎有這樣的宣判在虛空回蕩，“鴻蒙余孽，混沌邪種！
”這是來自天庭那些所謂的“神仙”們發(fā)出的聲音。那么的威嚴，卻又那么的…刺耳。天庭！
那個在我們還懵懂混沌時，就已高高在上、制定了森嚴秩序和法則的統(tǒng)治者！他們的世界，
需要分明的陰陽，需要清朗的乾坤，不容任何不穩(wěn)定的、脫離掌控的存在。
而我們這種直接從“臟污”的濁氣本源中誕生的生靈，對于他們來說，無疑就是秩序的反面，
是天生的“邪魔”！這個罪名，像烙印一樣狠狠砸在我初生的靈識里。
我們甚至還沒來得及思考何為“善”，何為“惡”，何為“法則”，
便被直接定性為需要被清除的障礙?？謶?！從未有過的、最原始的恐懼攫住了我混沌的核心！
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因為我那時甚至不知死亡為何物，
而是對即將被強行塞入某個冰冷框架、被徹底“定義”和“抹除”的本能抗拒！
我能感覺到那股針對我的“審判之力”在聚集，冰冷無情，帶著將我徹底同化或摧毀的威能！
跑！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混沌異種的求生本能壓倒了一切！我用盡初生的力量，
像個受到巨大驚嚇的動物，
瘋狂地向混沌濁氣更深處、更混亂、更遠離那冰冷視線的地方鉆去！那些粘稠如淤泥的濁氣，
此刻成了我唯一的屏障。我拼命地刨、扒、下沉，用天賦的本能攪亂身后的氣息軌跡，
如同在墨海中逃亡的墨點。不知掙扎了多久，
我終于在一片沉重如鐵、連無形的天道秩序都變得稀薄晦暗的濁氣深處，
找到了一處小小的、天然的、相對穩(wěn)定的濁氣渦旋。像一個洞穴。我用最后的力量，
瘋狂地將自身的氣息、印記，與周圍濁氣同化、彌合，
將入口封閉得如同一塊粗糙的、毫無生氣的巖石。做完這一切，所有殘存的力氣都被耗盡，
巨大的驚恐過后是難以抗拒的疲憊。我蜷縮在這個濁氣堡壘的最深處，像一塊真正的石頭，
陷入了漫長、無夢的沉眠。外面的世界？天庭？邪魔？與我何干。睡去吧，忘卻一切，
只愿這方寸之地永恒……至于那些和我一起蘇醒的“兄弟”們，各有各的機緣…直到那一天。
厚重的混沌壁壘像朽爛的布帛一樣被撕開。刺目的青光涌入，驅(qū)散了永恒的昏黃。
那光芒并非暴烈，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青色蓮臺虛影上，端坐的身影寶相莊嚴，
慈悲的面容下是深不見底的沉靜。他是菩薩。我的心，如果那團混沌的跳動核心算是心的話，
瞬間沉到谷底?！傲J猴，可算尋到你了?！彼穆曇羝胶?，
充滿著神圣的力量字字卻如玉石相撞，在我封閉的洞穴里回蕩。我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
警惕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捌兴_……找我這等‘邪魔’作甚？我在此沉睡，從不為禍。
”這菩薩目光溫和，仿佛帶著笑意：“邪魔與否，自有天數(shù)論定。然今日尋你，
是有一份機緣送你?！彼D了頓，指尖拈花，一朵虛幻的金蓮浮現(xiàn)在她掌心，
這圣潔的力量讓我喘不過氣來，她繼續(xù)說道:“你可知西天取經(jīng)之事？
”五百年的沉睡讓我對這詞無比陌生，但看她神情，顯然是件大事。我茫然搖頭。
“佛祖座下金蟬子轉(zhuǎn)世為大唐高僧玄奘，受命西行取經(jīng)，以度化東土眾生。
此行需歷九九八十一難。然……劫難亦是機緣，對應(yīng)劫者如此，對設(shè)劫者亦是如此。
”我隱隱感覺不妙，不知道他說的這些和我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菩薩之意是……”“有一難，
需借你之力?！庇^音菩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需一位……聰慧、神通與那石猴相似者，
假冒其名，行阻撓之事，卻又不至于真正絕了取經(jīng)之路?！奔倜皩O悟空？
那個據(jù)我所知鬧得天翻地覆的猴子？我心頭一凜：“此等大因果，
我一個被天庭通緝的混沌異種，焉敢……”“不敢？”觀音輕笑著打斷我，
那笑容里第一次多了些我看不懂的東西，“你躲在此地，真以為能躲到?？菔癄€？天條懸頂，
你這‘邪魔’身份一日不除，終有清算之時。如今，正是轉(zhuǎn)機。若你辦好此差，
不僅可功過相抵，更可受封，位列正果，從此擺脫這‘邪魔’污名，光明正大地行走三界。
”她的聲音充滿誘惑，“一個轉(zhuǎn)正的契機，換一次過場戲，孰輕孰重？
”過場戲……位列正果！擺脫這永無天日的躲藏和被追殺的陰影！
我沉寂了不知多少萬年的心思，第一次劇烈地活動起來。誘惑太大了。
雖然本能里仍然有著對天庭神佛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但這明晃晃的“正果”二字，
像黑暗中投入的一束強光，照亮了擺脫被定義為“邪魔”的恐懼路徑。以后，
我再也不用蜷縮在這陰暗的角落了?！爸恍琛钃希窟^場戲？”我小心確認，
努力想從菩薩臉上看到更多信息?！白匀??！逼兴_微微頷首，寶相莊嚴，“旨在制造波折，
磨礪取經(jīng)隊伍心性，使其更堅。尤其那頑劣的孫悟空，需讓他心生警惕，知一山更有一山高，
不可再妄自尊大。你只需幻化成其模樣，尋一適當時機，擊傷他師父唐僧三次——記住，
只可輕傷示警，阻其前行之意即可，切勿傷其性命。事后你自可脫身離去。
”她看著我的眼睛，“此為天庭與西天共議，絕不會虧待于你。辦好此差，你那混沌根腳，
便修成了正果，便不再是罪。”阻撓，輕傷，三次，過場。菩薩金口玉言，言之鑿鑿。
我心中的天平徹底傾斜。風險？似乎可控。收益？洗白上岸，正果果位！巨大的誘惑像熱浪，
裹挾走了我最后一絲疑慮。是了，這高高在上的菩薩，而我只是蜷縮在角落的小人物，
何必算計我這等小人物？“承蒙菩薩不棄，授予此機緣！”我壓下心底最后那點不安，
學著聽說過的那些小妖的口吻，盡量恭敬地回應(yīng)，“六耳定當全力效勞，不負所托！
”菩薩看到我的表現(xiàn)，滿意地點點頭：“甚好。時機稍縱即逝，你需即刻準備。那取經(jīng)隊伍，
如今已過祭賽國，不日將路過……你且在此靜候感應(yīng)。我自會傳喚與你”青光漸漸散去，
蓮臺虛影消失。混沌壁壘再度彌合，洞穴里恢復了死寂的昏黃。
我終于不用隱藏在這黑暗的天地了。一想之下，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靜。
一股狂喜和激動在胸中翻涌。正果！自由！不再是見不得光的邪魔了！
我仔細回想孫悟空的樣貌氣息——得益于混沌異種的天賦，聆聽寰宇是我們的本能。
齊天大圣孫悟空大鬧天宮時的聲威赫赫、后來皈依后的氣息變化，
我都曾在漫長的沉睡間隙隱隱捕捉過。這種聆聽與模仿，對于我來說，不是什么難事，
這正是我的神通核心。指尖纏繞著一縷混沌之氣，我凝神想象。身形拔高變瘦，
周身毛發(fā)顯出金色輪廓，眉眼間銳氣逼人，
一股桀驁又隱含佛性的獨特氣息開始在我身上凝聚。不多時，水波般流轉(zhuǎn)的混沌光芒消散，
一個幾可亂真的“齊天大圣孫悟空”出現(xiàn)在洞中。我嘗試著跳躍、翻騰、運起筋斗云的心法，
竟也似模似樣?！俺闪耍 蔽覍χ煦绫趬局心：牡褂暗驼Z，聲音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唐三藏，孫爺爺來找你麻煩了！”語氣帶笑，我的心中并無半分殺氣，
只有即將完成任務(wù)、擺脫束縛的輕松。菩薩的神念降臨得很快。幾天后，
一股強大而溫和的意念直接印入我的腦海：“速至天竺國外百里之野松林，取經(jīng)人片刻便至。
動手！”來了！精神一振，我立刻騰身而起，運轉(zhuǎn)起那模仿來的“筋斗云”，
如一道流光沖出混沌壁壘，朝著菩薩指示的方向疾馳而去。我迫不及待的要去完成任務(wù)，
實現(xiàn)我擺脫邪魔稱呼的夢想了…下方山巒起伏，遠遠望見一片郁郁蔥蔥、格外茂盛的野松林。
我降下云頭，落在林間空地，斂去光華。不多時，果然聽到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