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這三天真是辛苦您了,勞心勞力,還特意送我回來,實在過意不去?!?/p>
褚月站在緩緩降下的車窗旁,微微欠身,聲音清亮,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與飽滿的精神
“會議簡報我今晚一定整理好發(fā)給您。學會那邊需要的支撐材料,我整理完畢就上傳,第一時間向您匯報。”
“不辛苦,都是您統(tǒng)籌有方、指揮得當,這次學術年會才能這么成功。還要謝謝您給我這個鍛煉的機會,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辜負您的信任?!?/p>
“主任您過獎了,都是您指導得好。那我先回去整理資料了,您也早點休息,再見。”
褚月再次欠身,精致的臉上是無可挑剔的職業(yè)微笑,直到那輛黑色的轎車尾燈徹底消失在小區(qū)拐角,匯入城市的車流。
車門隔絕了視線的一剎那,褚月挺直的脊梁仿佛瞬間被抽去了鋼筋,整個人猛地一垮,濃重的、幾乎凝成實質的疲憊感從四肢百骸洶涌而來,瞬間將她淹沒。
她靠在冰冷的單元門廊柱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感覺吸進的都是沉重的鉛塊。這三天耗盡了她的心力,此刻只想立刻撲倒在床上,讓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
褚月在云城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腫瘤科任職。科主任徐盛是她的碩博導師,她畢業(yè)后又進入徐主任的博士后流動站,同時并軌規(guī)培,出站后順理成章留在了恩師麾下。
作為嫡系弟子,加上她出色的臨床和科研能力,一畢業(yè)就擔任了科主任助理的重擔。
這次為期三天、由他們醫(yī)院主辦的重磅學術年會,從宏觀的議程安排、專家接待、現(xiàn)場控場,到微觀的餐飲住宿、設備調試,幾乎全壓在她肩上。
三天里,她吃飯像打仗,睡覺是奢侈品,平均每天瘦一斤,時常有心悸的感覺。
就在她拖著灌鉛般的雙腿準備轉身時,口袋里的手機突兀地尖叫起來。屏幕上跳動著一個蓉城的陌生號碼。
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蛇,倏地纏上心臟。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劃開了接聽鍵,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喂?您好!”
“是我?!币粋€熟悉的女聲從聽筒里傳來,帶著某種刻意的平靜,“我在云城,我想過去找你,可以嗎?”
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褚月渾身的力氣被瞬間抽空,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越收越緊,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聽見自己麻木到近乎失真的聲音,一字一句,冰冷地砸過去
“沒必要。我已經(jīng)跟你說得很清楚了。我跟他談了三年戀愛,在他和你聊騷、奔現(xiàn)、上床的每一個時刻,他跟我都保持著戀愛關系。”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還要和他攪在一起,更不明白你為什么還要來找我。我對你們的事,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請你們,都離我遠點!別再打擾我的生活!”
她的語氣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顫抖,猛地掛斷電話,心臟的位置傳來陣陣尖銳的、麻木的鈍痛。
她顫抖著手,從手機黑名單里,翻出那個她以為再也不會觸碰的名字——郝劍。撥號鍵按下,短暫的忙音后,電話接通了。
“郝劍,”褚月的聲音冰冷刺骨,每一個字都淬著寒冰,“管好你的人!別讓她像條瘋狗一樣到處咬!我褚月自問沒有半點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別逼我!逼急了,我們就魚死網(wǎng)破!”不等對方有任何回應,她再次狠狠掐斷了通話。
最后的力氣似乎也隨著這通電話耗盡了。褚月眼前陣陣發(fā)黑,雙腿發(fā)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
她踉蹌著跌坐在旁邊的花壇邊緣,冰涼的瓷磚透過薄薄的衣料刺入肌膚。
她用手死死捂住心臟的位置,那里疼得像要裂開,滾燙的淚水終于失控地洶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郝劍,她的同門,也是她的前男友。大學時代有過一面之緣,直到他本科畢業(yè)考入徐主任門下讀研并軌規(guī)培,他們才真正熟識。
同校、同門、朝夕相處的環(huán)境,讓她對他天然親近。
她傾囊相授,帶他做課題,幫他修改至關重要的PPT和匯報課件,分享科研思路。一起吃飯,一起在深夜的實驗室討論,一起在難得的休息日出去散心……親密感在不知不覺中滋長,水到渠成地確定了戀愛關系。
那三年,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如膠似漆。直到他碩士畢業(yè),選擇回到家鄉(xiāng)蓉城工作。異地不到半年,他就和別人滾上了床。
她對他充滿信任,從未起疑。
直到那次她去蓉城看他,用他手機點外賣時,無意間瞥見了支付記錄里一連串刺眼的酒店開房信息
時間、地點各異,顯然,女主角都不是她!他當時慌張地解釋是幫朋友開的。她竟然……竟然也信了!多么可笑又可悲!
可她終究不是徹頭徹尾的蠢貨,心底最后一絲卑微的僥幸驅使她,顫抖著撥通了其中一家酒店的客服電話,佯裝要開發(fā)票。
前臺清晰無誤地告訴她,那晚是兩位客人同時入住登記,最后一絲幻想被徹底擊碎。
她翻遍了他所有的社交軟件,最終在一個隱秘的交友APP上,找到了那個女孩,聯(lián)系了她。
她不確定那女孩是否知情,但當她看到那些露骨的聊天記錄,那些刺眼的親密合照時,一切都不重要了,鐵證如山。
褚月出生在農(nóng)村,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外出打工,她和弟弟、表哥、表妹一起,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按理來說雖然她沒有爸媽的陪伴,但是爺爺奶奶慈祥,兄弟姐妹也多,她不缺玩伴,怎么也應該長的活潑開朗才對。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熱鬧的屋檐下,她內心的荒蕪。
她從小就敏感,哥哥和弟弟是男孩兒,妹妹是妹妹,只有她是女孩兒,是姐姐。
所以她要懂事,要照顧弟弟妹妹,要勇于犧牲,樂于奉獻。
可惜她不是那樣的人,她自私,膽小,沒有安全感,她想要被愛,想要被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愛著,想要被堅定的選擇,永遠不被權衡,不被放棄。
她知道爺爺奶奶更看重男孩兒,知道爸爸媽媽更喜歡弟弟,她知道妹妹比她小也很可愛,她也很喜歡妹妹。
可是她還是想要被愛,她想要獨一無二的不被比較的愛。
所以她不停的談戀愛,她想要找到可以一直愛她的人。
她遺傳了媽媽白皙的皮膚和精致的眉眼,骨相極佳,皮相頂級,是個十打十的美人,她想談戀愛,就總有人愛她,可很快就不愛了。
她開始只是缺愛,但是她一次又一次毫無保留之后被傷害,一次又一次懷疑是不是她自己不夠好所以不配被愛,一次又一次被摧毀被踐踏。
她開始變得痛苦,絕望,敏感,患得患失,自怨自艾。
她在工作中如魚得水,是領導倚重的骨干,是同事信賴的伙伴。別人眼中的褚月:優(yōu)秀、自信、努力、踏實,是一名前途無量的青年醫(yī)生。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光鮮亮麗的外殼之下,她的人生內核正在無聲地、持續(xù)地坍塌。
那片望不到邊際的漆黑廢墟里,只有她一個人踽踽獨行,她真的好害怕。
她是醫(yī)生,她明白,她病了,她腦子出了問題——抑郁,焦慮,長年累月的情感創(chuàng)傷累積成的心理風暴席卷了她。
她開始吃藥,可是沒有用,她努力過,她戰(zhàn)勝不了心底的巨獸,她越來越荒蕪,越來越痛苦。
她對伴侶越來越好,幾乎百依百順予取予求。
她甚至降低自己的底線,只要他能一直陪在她身邊就好,對她好不好,似乎也沒那么重要了。
她把自己低到了塵埃里,只求一個不離不棄的幻影??杉幢闳绱吮拔⒌钠砬螅罱K換來的,依然是徹頭徹尾的背叛。
得知郝劍劈腿的那天,她枯坐了一整夜。心痛和怨恨逼的她難以呼吸,不停嘔吐,第二天就因為持續(xù)的心悸住院。
從那天起,到辦完這場會議,短短十多天,她始終心痛如絞,寢食難安,體重直線下降。
好不容易靠著高強度的工作暫時麻痹了神經(jīng),將那份蝕骨的痛苦強行壓下,那個女孩卻像陰魂不散的幽靈,再次纏了上來。
最初那幾天,對方瘋狂地用短信、用各種社交軟件的小號,給她發(fā)送那些不堪入目的聊天截圖、親密照片,一遍遍在她鮮血淋漓的傷口上撒鹽,炫耀著所謂的“勝利”。
她實在不堪其擾,只能將他們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都拉黑,才換來片刻的喘息。
沒想到,今天,對方竟直接換了號碼,甚至聲稱要親自來云城找她!找她做什么?
是勝利者居高臨下的巡游?是迫不及待要當面欣賞她的狼狽?還是想用更惡毒的語言將她徹底摧毀?
無邊的痛苦和怨恨如同黑色的海嘯,徹底沖垮了褚月強撐的最后一道堤壩。
心臟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仿佛真的被一只巨手生生撕裂。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軟軟地滑下花壇,意識像斷線的風箏,迅速墜入無邊的黑暗。
恍惚間,她好像聽到了由遠及近的、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還有周圍人群模糊的驚呼。
接著是更嘈雜的、屬于醫(yī)院的聲音:監(jiān)護儀器單調而急促的滴答聲,醫(yī)護人員快速而專業(yè)的指令聲,輪床滾過地面的隆隆聲……意識沉浮間,一些零碎的詞語飄進她混沌的腦海
“急性胸痛,血壓下降”
“心電圖異常,不是典型心?!?/p>
“應激性心肌???Takotsubo心碎綜合征?”
心碎綜合癥……她在醫(yī)學文獻上看到過這個詞。
描述人在遭遇巨大情感打擊后,心臟因強烈應激反應而發(fā)生類似心臟病發(fā)作的癥狀,甚至可能導致心力衰竭。
原來是真的,可是她才二十九歲。
一個微弱的念頭,在她徹底沉入黑暗前閃過。
原來,人真的會心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