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辭的淚猶如一記重拳,狠狠地砸進(jìn)許小陳的心里。她陡然意識到,或許是五年前沒有告別儀式的分離,將寧辭困在了原地。
寧辭是需要儀式感的人,她精致、完美,熱烈地追求,痛快地感受,她能輕易地讓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變得和善、溫柔。而自己的存在,卻將她的青春,印上了一塊難以啟齒的疤。
許小陳沉默許久,這對她來說似乎如同精神上的凌遲。路過的行人紛紛側(cè)目,甚至還有好事者在不遠(yuǎn)處駐足,以觀后續(xù)。
“對不起?!?/p>
許小陳咽下所有的委屈,繼續(xù)完成早該在五年前就完成的儀式:“一切都是我的問題,我沒辦法,我沒辦法接受你。”
許小陳說著,聲音似乎含著淚水,不住地顫抖。
寧辭只是呆呆地站著,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只好默默捏緊了身后的帽子,試圖找到一點點溫度。
“帽子留給你,我走了?!?/p>
許小陳用盡最后一絲氣力,決絕地轉(zhuǎn)身,快速跑到路邊,攔住一輛計程車,毫不遲疑,絕塵而去。
車窗外,嶄新的建筑和絢麗的霓虹燈如幻影般飛速掠過,熱鬧的街頭仿佛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周遭的聲音也失了真。
“姑娘,佳和公寓到了。”
出租車司機(jī)透過后視鏡,瞄了一眼后排的乘客,看她面色蒼白,便不放心的轉(zhuǎn)過身來:“你沒事吧?要送你到旁邊的醫(yī)院嗎?”
聽到“醫(yī)院”二字,許小陳才恍過神來。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禮貌回應(yīng):“不用了,謝謝?!?/p>
司機(jī)便將付款碼遞過來,許小陳剛拿出手機(jī),又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對司機(jī)說:“可以付現(xiàn)金嗎?”
她剛從香港留學(xué)回來,開通了新的微信,還沒有綁定銀行卡。
她需要精打細(xì)算銀行賬戶里的每一分錢,以便早日存到目標(biāo)金額,還清那筆曾經(jīng)摧毀她尊嚴(yán)的債務(wù)。
十分鐘的車程,漫長得好像幾個世紀(jì)。
許小陳的房間并不大,推門進(jìn)來,所有的家具一覽無余,而她卻徑直走向衛(wèi)生間,屋子連接著的,唯一的、更小的空間。
她從盥洗臺上面的柜子里取出一支小白瓶,上面寫著“阿普唑侖”。這是一種中樞神經(jīng)抑制劑,是典型的抗焦慮藥物,許小陳偶爾拿來作鎮(zhèn)靜催眠之用。
她先將兩顆藥片倒在手里,然后直接吞進(jìn)嘴里。她急需這藥來抵御此刻身上的陣陣寒意,她用手背試了額頭的溫度,低燒。
那頂帽子的抽離,仿佛使她剝離了所有的情緒,只有心因性的低燒,提示她生命的存續(xù)。
寧陽再次見到寧辭是在商場負(fù)一層的車庫里,她站在車子旁,穿著一雙不合適的鞋子,手里攥著一頂帽子,狼狽得好像一只落湯雞。
“姑姑!”小杰抱著一個巨大的樂高玩具,是他最喜歡的巴斯光年。他走近寧辭,騰出一只小手,主動牽住她。他不解姑姑為何只在車邊站著,以為是自己貪玩耽誤了回家的時間,惹得她不高興。
寧辭感覺一陣溫?zé)釓氖中膫鱽?,她低頭看看小杰,他稚嫩的小臉上還帶有幾分快樂過后的紅暈。
她突然覺得內(nèi)疚,俯身輕聲對他說:“對不起?!睂庌o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和一個孩子鄭重地道歉,她甚至是第一次跟他人道歉。
寧陽在一旁深嘆口氣,他將半路撿到的高跟鞋遞給寧辭,又向她要了車鑰匙,自己坐在了駕駛位上。
寧辭便陪著小杰坐在后排,車子啟動沒多久,小杰就倒在她腿上呼呼地睡著了。
寧陽試圖打破車上的沉默,但后視鏡中的寧辭眉眼低垂,只是用手臂默默拖住熟睡的小杰,毫無生機(jī)。
直到他把車開到寧辭獨居的公寓樓下,寧辭才突然開口:“我想回家?!?/p>
自從寧辭大學(xué)畢業(yè),她就一直獨自在外租房住,很少主動回家。
寧母是一個刻板且傳統(tǒng)的大學(xué)老師,她對兒女的栽培,自認(rèn)為付出了極大的心血,是教科書級別的精英教育范本??墒菍庩柕乃囆g(shù)追求和寧辭的性取向,是扎在她心里的兩根刺。好在現(xiàn)在有了小杰,她的注意力才勉強轉(zhuǎn)移到新一輪的科學(xué)育兒上。
比起寧母,寧父則要強勢得多,他管理著一家上萬人的企業(yè),很少有時間參與家務(wù)事,而對一雙兒女更是失望透頂,一個是賺不到錢的寄生蟲,一個則是靠投機(jī)倒把賺錢的鐵公雞。
“那破家有什么可回的,你這副樣子,回去爸媽不得把你問得底朝天。”
寧陽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熟睡的小杰,“我?guī)〗芑厝ゾ托辛?,你還是回你自己家?!?/p>
“我不想一個人?!?/p>
寧辭不肯下車,她怕回到那間只有自己的超大公寓里。她曾經(jīng)答應(yīng)許小陳,等有錢了,給她買一間超級大平層。
寧辭還是不免落入回憶。
“到時候我們許醫(yī)生,一間實驗室、一間書房、一間衣帽間、一間運動室?!?/p>
六年前,寧辭和許小陳路過一處高檔公寓,寧辭走在前面,手舞足蹈地畫著“大餅”,又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牽起許小陳的手。
“還有最最重要的,和我一起住的,帶浴缸的豪華套房?!?/p>
許小陳乖乖被她牽著,眉眼笑得彎彎:“你這未來的醫(yī)生家屬,一定要低調(diào),低調(diào)?!?/p>
……
寧陽看寧辭眼睛紅腫,表情木然,疲憊不堪。沒辦法,他只好一腳油門,往寧家別墅開。
寧家別墅在距離市中心四十公里處的山湖景區(qū),一個鬧中取靜的獨棟別墅區(qū)。寧家別墅是最里面的那棟,緊挨著一片自然湖泊,格外優(yōu)雅安靜。
寧辭換回了那雙黑色高跟鞋,將許小陳的鞋子裝好留在車子后備箱。
寧陽抱起熟睡的小杰,瞥見了后座的帽子:“這帽子留在這里嗎?”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頂意義重大的帽子,雖說早就猜出那轉(zhuǎn)身離開的女孩是許小陳,但此刻不動聲色最好,一會兒回到家,也萬萬不能暴露。
聽到“帽子”二字,寧辭好像被打開了什么開關(guān),她慌忙鉆進(jìn)車?yán)?,將帽子取出,背在身后,捏在手里?/p>
她不能把它帶回家,置于可能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之中。
“我不回去了?!?/p>
寧辭對著寧陽的背影,不作多余解釋,又踩著原本八公分的高跟鞋,轉(zhuǎn)身返回那輛銀色保時捷。
寧陽無奈地?fù)u頭,倒也是松了一口氣,至少這顆“定時炸彈”暫時換了陣地。
不過他也為寧辭的混亂狀態(tài)感到擔(dān)憂,便對著她的背影認(rèn)真地叮囑:“好,無論如何,注意安全?!?/p>
寧辭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走,她打開所有的車窗,任憑冷風(fēng)拂過發(fā)梢,鉆進(jìn)衣領(lǐng),吹進(jìn)心肺。
她還是沒有辦法放下她和許小陳的“家”,盡管許小陳不允許她做“家屬”,那她就自己住,或許再多住一個五年,她就會回來。
寧辭將車開到江邊,一邊吹著風(fēng),一邊點燃香煙,陷入對許小陳的瘋狂回憶中。
轉(zhuǎn)眼間,已臨近破曉,街邊開始有了零星的清潔工和趕早做生意的商販。
許小陳是沒有家的。她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了,父親開長途貨車出了事故,在她十二歲那年也離開了她。她從那時起,便和奶奶相依為命,靠政府的低保,領(lǐng)取孤兒扶助金過日子。
高三那年,許小陳考了全市第七名。可她的奶奶病重急需一筆錢,她便為了Y中提供的十萬元獎學(xué)金,自愿選擇復(fù)讀。
于是,她成了寧辭的新同桌。
起初,寧辭對這個新同桌并無好感。她沉默寡言,呆板無趣。面對追求者,直接冰冷拒絕,絕不拖泥帶水,也毫無回旋余地。
那時候,似乎只有成績才能略微觸動她的心緒。
第一次月考結(jié)束那天,寧辭坐在寧陽停在街邊的轎跑里,一邊喝著冰凍咖啡,一邊期待著許小陳難堪的亮相。
聽說許小陳的奶奶,會在每個周六的下午,來學(xué)校附近收紙皮,拿去賣錢。
果然,不一會兒,許小陳就出現(xiàn)在兩人的視線里。寧辭還得意洋洋地向?qū)庩柦榻B:“瞧那邊,我新同桌,撿破爛的?!?/p>
那天下午,天氣熱得發(fā)燙。
十八歲的許小陳開心地接過奶奶收集整理好的全部“戰(zhàn)利品”。
她穿著Y中的校服,扎著一個簡單的馬尾,一手拎著一大摞扎好的紙皮,一手則橫抱著幾塊白色泡沫箱體。
她就在前面光明正大地走,身后跟著她瘦弱矮小,兩手空空的奶奶。
大概是那一刻,寧辭對許小陳的印象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不再是一個冷漠無情的背影,反而更像是一個獨當(dāng)一面的英雄。
當(dāng)然,無論生活如何艱難,許小陳總能很輕易地考第一名。
寧辭點了最后一根香煙,她用指尖將最后的煙蒂捻滅。
腦海中,許小陳決絕離開的背影還是不停地跳出來,就好像一只幽靈,時刻提醒她,除了殘破的回憶,她一無所有。
“煙,怎么沒了?!彼皖^用手指撥開煙盒,喃喃自語,“抽煙對身體不好。”
這句話是以前許小陳常掛在嘴邊的告誡,如今她也只好說給自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