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的紅色奧迪停在住院部樓下，恰好是之前寧辭常停的位置。許小陳盡管疲憊，但是聽說她是寧辭的私人醫(yī)生，還是上了她的車，或許能盡快幫助寧辭從封閉中走出來。
兩人在路上各聊了聊各自的專業(yè)，又分享了各自感興趣的醫(yī)學課題，短短幾分鐘，許小陳對專業(yè)領域的認知水平和表達能力就給白芷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知不覺間，車子很快到了佳和小區(qū)。二人終于聊到了寧辭的話題。
“其實我們五年前就分手了?！痹S小陳嘆口氣，眼底流露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那時候怪我沒把話說清楚，害得她一直處在一種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中?！?/p>
“這么多年你們從來沒有見過面，坦誠聊聊嗎？”白芷一時驚異于許小陳對感情和專業(yè)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她這五年都在等你？”
“嗯?！痹S小陳停頓片刻，接著說，“所以五年后確定說出口的分手，才讓她不甘心吧?！?/p>
許小陳眉間輕蹙，眼眸微動，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她對我一向是有求必應的，只不過感情這種事，強求不了。其實我早就放下了，可我沒想到她能等這么久?！?/p>
“哎……”白芷也不免嘆口氣，像寧辭那樣看起來近乎完美的人，竟然也有愛而不得的煩惱，“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p>
“謝謝?！痹S小陳臉色蒼白，體力似乎是到了極限，“我先回去了，這么晚了，就不請你上去了?！?/p>
“好?！卑总颇茈[約感受到許醫(yī)生言不由衷的苦澀，但她無法也不能追究其中更深刻的理由。而看到許醫(yī)生的虛弱疲憊，她也不免為自己今晚的冒然打擾感到內疚，“很抱歉，這么晚，還這樣打擾你?！?/p>
“沒關系?！痹S小陳下車，關上車門前，又下意識補充，“麻煩你了。”
“謝謝”和“麻煩你了”，這兩句形式上的禮貌用語，從一個極度疲憊之人的口中說出，似乎略顯刻意。而不管許醫(yī)生有無難言之隱，可以肯定的是，寧辭所經歷的分手創(chuàng)傷，遠遠超過了寧母電話里“不太舒服”的病情報備。
次日，白芷決定親自到寧辭住所處探訪。她拎著兩大兜食物還有一些營養(yǎng)補劑，按響了寧辭公寓的門鈴。不出所料，無人應答。
“寧小姐，如果你不愿意開門，我想我只能通知您的父母，直系親屬有權知道您的具體情況。”
白芷在門口大聲呼喊，白芷知道寧辭極其討厭父母對自己私生活的干涉。
“咔嚓”一聲，門開了，寧辭穿著一身棉質睡衣，睡眼惺忪地出現(xiàn)在門口。她看了白芷一眼，然后轉身就走。
白芷趁機進來，發(fā)現(xiàn)屋里的氣溫很低，看來這幾日降溫，寧辭根本沒有調過空調的溫度。白芷看了看表：10點45分。
寧辭并不理她，徑直回了臥室，關上了門。她這幾天不知道為什么，特別嗜睡，每天除了吃外賣，就是睡覺。
偶爾打開手機，看看備注為“寶貝”的許小陳有沒有把賬號發(fā)過來。
這些天唯一撥出的電話，是為了核實明偉朋友圈的“約會感言”，這也讓她“確認”了許小陳在跟自己的下屬偷偷見面。而許小陳的“失聯(lián)”和“約會”，更是讓原本就廢墟一片的精神世界雪上加霜。
白芷先將買來的食物填滿冰箱，然后又拉開客廳的窗簾，調高了客廳溫度。
“砰砰砰”，寧辭聽到一陣擾人的敲門聲，她瞬間煩躁，顯得疏離而冷漠：“我沒事，還活著，你回去吧！”
“可是……”白芷故意提高聲調，“我不僅僅是要幫忙確認生命體征的哦。”
呵。生命體征？這個醫(yī)學術語精準地戳中寧辭的敏感神經，讓她瞬間聯(lián)想到許小陳。不過，許小陳怎么會認識白芷，又怎么可能還會關心她的死活。
寧辭陷入被背叛和被拋棄的絕望認知里，她甚至幻想如果自己就這樣莫名其妙睡過去了，許小陳會不會良心發(fā)現(xiàn)，還會不會有閑情逸致跟自己的下屬約會聊八卦。
“你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許醫(yī)生知道嗎？”白芷繼續(xù)在門口暗戳戳地喊。
寧辭之前去MX看病時倒是跟白芷提過許醫(yī)生，但她還不可能熟悉到可以隨口提及的程度。寧辭在屋里不吭聲，耳朵卻極不爭氣地開始捕捉與“許醫(yī)生”三個字的有關的信息。
“不過她如今自身難保，估計也給不了什么有效治療方案?！卑总圃捓镌捦獾奶嵝眩K于讓寧辭懷疑，二人或許私下見過面，一種憤怒混合著羞辱的情緒在心中鼓蕩，看來許小陳把二人的情感往事的不堪，宣揚到了全世界。
“哎喲！”白芷被寧辭突然地開門嚇了一跳。
“你見過她了？”寧辭表情憤然，眼底猩紅一片。
“見，倒是見過了?！卑总票粚庌o冰冷狠厲的氣勢震懾，竟一時有點兒緊張。
“你怎么會認識她？”寧辭想到兩人雖然同是醫(yī)生，但不屬于同一套醫(yī)療系統(tǒng)，若不是刻意為之，不可能有交集。她目光凝聚，上下打量，“你調查我？”
白芷一時無語，比起許意的遷就和忍讓，寧辭的鋒芒和尖銳就顯得格外不近人情。這可能正是二人性格里無法調和的對抗因素。
“出于醫(yī)者職責，我的確想調查你的傷痛來源?！卑总埔贿呎f，一邊退后幾步，她想盡量引導寧辭走出臥室，“不過能聯(lián)系到許醫(yī)生，是靠明偉的幫忙，他知道許醫(yī)生的單位地址?！?/p>
寧辭瞬間就聯(lián)想到明偉的朋友圈，和他與許小陳明目張膽的“約會”。
“我也是來替他澄清誤會的?！卑总瓶戳藢庌o一眼，示意她來客廳詳聊，可寧辭只是無動于衷的站著。她就只好繼續(xù)說，“明偉在微信里跟我說，許醫(yī)生拜托他取身份證，他們才約在咖啡店聊了幾句?！?/p>
“多管閑事?！睂庌o盡管嘴上依舊強硬，但內心對“身份證”三個字感到困惑。
“你先過來補充點營養(yǎng)?！卑总茖⒁恍┛雌饋硎菭I養(yǎng)品的瓶瓶罐罐放在桌子上，“把這個喝了，我再跟你解釋?！?/p>
“我沒有問題，只是想多休息幾天?！睂庌o不想在外人面前透露太多，她對外界的感知和判斷，永遠是基于“風險控制官”的角色。
“哦，那你比許醫(yī)生的情況好一點。”白芷將一瓶營養(yǎng)補劑打開，遞到寧辭面前，故意不再繼續(xù)說。果然，寧辭接住了營養(yǎng)品，喝了幾口，她顯然是還想讓白芷說下去。她倒是想知道許醫(yī)生怎么個“情況不好”法。
“她可能被你嚇到了。明偉說，她把身份證押給門口保安，臨走時忘了，后來想起來時，竟然不敢自己親自回來取，只好拜托明偉?！?/p>
寧辭的心底起了一絲漣漪，押身份證？不敢回來?。窟@是她不知道的關于許小陳的信息。
“而且，她的工作似乎很忙，壓力很大，苦苦支撐?！卑总圃掍h一轉，“不過，也可能是情感創(chuàng)傷導致的，精力耗盡。”
寧辭的臉上突然有了一抹不易察覺的觸動，接著便是眼眸流轉間的失落。寧辭心想，既然這么辛苦，干嘛不索性接受一千萬的饋贈，一千萬，恐怕她一輩子也賺不到。敢私自按密碼闖進來的人，敢接受一千萬交易的人，卻不敢回來取身份證？
“沒有誰比她更愛工作的了。”寧辭突然莫名其妙地接了白芷的話。
白芷微微一笑：“同樣是學醫(yī)的，我倒是很理解她?！彼⑽⑼ｎD，接著又說，“說到這，我倆倒是有很多共同話題，她對醫(yī)學的見解和熱愛，怎么說呢？很難不讓人欣賞?！?/p>
“你喜歡女的？”寧辭眉頭微微一皺，倒是對這句話表露出超出意外的敏感。她認為白芷話里話外地煽情表演，明顯是動機不純的鋪墊。
“沒有沒有?！卑总茢[擺手，不過又很快轉變了語氣，“不過也可以試試看?！卑总迫炭〔唤K于看到寧辭臉上的表情，從漠然，到抗拒，到質疑，再到困惑，最終演變?yōu)榛艔垺?/p>
隨便是遭到了毀滅性的情感打擊，自我價值歸零。但寧辭金融風險官的職業(yè)底色還在，多年來的情感慣性也不可能消除。因此她很快對白芷進行一番“資本評估”，西方教育文化背景，直言不諱，熱情奔放，醫(yī)學世家，醫(yī)生職業(yè)，人也漂亮……而自己唯一能拿的出手的，錢？至于五年前的回憶和五年來的等待，在許小陳看來，恐怕只是“負資產”吧！
白芷并沒有做心理輔導的經驗，她的目標是觀察寧辭的身心狀態(tài)，以提供基本的醫(yī)療幫助和營養(yǎng)建議。白芷發(fā)現(xiàn)寧辭的眼睛逐漸泛紅，她悄無聲息地站著，好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原本的憤怒和狠厲消失殆盡。她一時間聯(lián)想到昨晚的許醫(yī)生，也是同樣的失意和無助。她這才理解了昨晚許醫(yī)生的“謝謝”和“麻煩了”，是將她視作救命稻草而表達出的深深托付。
“好了，我不逗你了。認真地說，我不是情感專家，給不了專業(yè)的動機分析，但MX有這方面的專家，肯定能幫到你。”白芷嘆氣說，“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樣?！?/p>
另一邊，針對許意醫(yī)生的藥物戒斷治療也在有序展開。
姚智一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一劑強心針，他個子小小，戴著一副超大尺寸的眼鏡，頂著花白的頭發(fā)，穿著一件淺藍色醫(yī)師長褂，面容和藹，笑容可掬。這形象突破了許小陳原本的關于權威專家的想象。
“我不想讓別人用‘慈祥’這個詞來形容我?！币χ且挥么竽粗钢噶酥缸约盒厍皠e著的紅色心臟小胸針，“多巴胺，你懂吧？”
“嗯嗯?！痹S小陳乖乖點頭，禮貌地笑笑。
姚智一發(fā)現(xiàn)她對明顯反差感的“心臟胸針”沒有職業(yè)本能的注視，這意味著她對外部刺激和知覺興趣的喪失。
“劉裕民很喜歡你的，他特意叫我開了這些單子?！币χ且粡某閷侠锬贸鲆晦\療單，“給你請假報備用。”他用手指了指上面的空白，微微一笑，“不過我還沒填，估計你也用不了這么多?！币χ且挥痔袅颂裘济?，將手拱在嘴邊小聲說，“不過你想多休假，也不是不可以?！?/p>
姚智一的善解人意，讓疲憊不堪的許小陳暫時放松下來。二人在輕松的氛圍中，聊了聊各自的生活，當醫(yī)生的感悟，還有興趣愛好等等，甚至還吐槽了醫(yī)學書籍翻譯的晦澀難懂。
姚智一從氛圍營造入手，創(chuàng)建了一個相對安全的溝通環(huán)境后，才開始針對性地問診和治療。
但許意表現(xiàn)出的閃躲、猶豫、遲疑、恐慌，以及對核心創(chuàng)傷的避而不談，還是讓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注意到許意額頭上的汗珠、捏住的衣角，以及下意識的嘆氣，這些都是典型焦慮癥的臨床表現(xiàn)。他只能先為她做好藥物的管理，于是便開具了更為適合且嚴謹?shù)奶幏絾?，叮囑許意一定要注意休息和進行藥物劑量控制。
待許小陳離開后，姚智一才拿出一本厚厚的病案登記本，將許小陳所說的話及所有的反應，認認真真地填寫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