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葬禮的氣息似乎還黏附在別墅的每一道縫隙里，但生活已經(jīng)被一雙無形的手強行推著向前流動。
宋卿知蜷縮在床底深處殘留的那片黑暗中，臉頰緊貼著那把黑傘冰冷的金屬傘骨。
傘面潮濕的泥土味混合著裴寂言身上特有的氣息——像雪松被碾碎后滲出的冷冽汁液，又像古籍書頁在密閉空間里存放過久散發(fā)的幽澀——絲絲縷縷鉆進他的鼻腔。
這氣息成了他混沌世界里唯一的坐標。
窗外天光掙扎著透進來時，他才驚覺自己竟維持這個姿勢直到四肢僵硬。
傘柄在他胸前壓出一道深紅的印痕，如同某種隱秘的烙印。
他近乎虔誠地將傘重新推回床底最幽暗的角落，確保被垂落的床單邊緣嚴實蓋住，這才站起身，對著鏡子練習了三次，直到嘴角彎起一個毫無攻擊性的、甚至帶著點怯生生的弧度，才推門下樓。
餐廳里水晶吊燈的光芒過于明亮，將長條餐桌照得一片冷白。
空氣里浮動著煎蛋和烤面包的暖香。
裴闌系著淺米色圍裙，正將一杯溫熱的牛奶輕輕放在裴寂言手邊。
她的指尖在放下杯子時極其自然地拂過裴寂言的手背，那是一個母親確認孩子溫度的細微動作。
裴寂言端坐著，背脊挺直得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刀，視線落在面前空無一物的白瓷盤邊緣，對那觸碰沒有任何反應，仿佛被拂過的只是一尊玉雕。
宋儒國坐在主位，晨報攤開一半，目光卻越過報紙邊緣，落在裴闌身上，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珍視。
當裴闌轉(zhuǎn)身去拿果醬罐時，一縷頭發(fā)滑落額角，宋儒國立刻放下報紙，極其自然地伸手替她將那縷頭發(fā)別回耳后，指腹在她耳廓上停留了一瞬才收回。
“卿知醒了？”
裴闌抬眼看見站在樓梯口的宋卿知，臉上綻開溫柔的笑意，快步走過來，帶著一身暖融融的食物香氣將他攬到餐桌旁，“快來，阿姨給你做了溏心蛋?！?/p>
她的手心溫熱干燥，落在宋卿知微涼的肩膀上。
宋卿知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松弛下來，仰起臉，露出一個被晨光浸泡得格外柔軟的、近乎透明的笑容：“謝謝裴阿姨?！?/p>
他的位置被安排在裴寂言對面。
他垂著眼，小口小口吃著溏心蛋，濃密的睫毛在下眼瞼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像只安靜進食的幼兔。
眼角的余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牢牢鎖在對面的裴寂言身上。
裴寂言只掰了一小塊面包，緩慢地咀嚼著，喉結(jié)隨著吞咽的動作輕微滑動。
他端起牛奶杯時，冷白的手指圈住溫熱的玻璃杯壁，指尖因為用力微微泛白。
牛奶的熱氣氤氳而上，短暫地模糊了他過于清晰冷峻的下頜線，卻無法融化他眼中那層終年不散的寒霧。
他幾乎沒有碰盤子里的食物。
“寂言，再吃一點吧？”
裴闌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懇求，又將一小碟切好的水果推到他面前，“大學食堂的飯菜總不如家里……”
“飽了?！?/p>
裴寂言的聲音很淡，像一片羽毛落進深井，沒有回響。
他推開椅子站起身，椅腿與大理石地面摩擦發(fā)出短促的輕響。
“爸，裴姨，我去學校了。”
宋儒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點點頭，目光里沉淀著厚重的、難以言說的憂慮：“路上小心。周末……盡量回來？”
裴寂言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算是回應。
他拿起放在玄關(guān)鞋柜上的深灰色單肩書包，肩帶壓在他挺括的黑色外套上，勾勒出過分單薄的肩胛骨輪廓。
宋卿知立刻放下勺子，像只被驚動的小動物般跟著站起來，聲音細細軟軟：“哥哥再見?！?/p>
裴寂言握住黃銅門把手的動作頓住了半秒。
他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cè)過臉，露出一點線條冷硬的下頜線，隨即擰開門走了出去。
門在他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初秋微涼的空氣。
宋卿知站在原地，指尖還捏著溫熱的勺子，餐廳里重新被咀嚼食物和刀叉輕碰的細微聲響填滿。
他垂著眼，感受著心臟在胸腔里一下下沉重又滾燙的搏動。
那扇緊閉的門，仿佛將唯一的光源也帶走了。
時間在一種表面平靜、內(nèi)里卻洶涌著暗流的節(jié)奏中被拉扯著滑過三年。
(跳的可能有點快！抱歉！不愛看這種或者看不慣的寶請左滑謝謝！)
別墅里漸漸有了“家”的氣息。
裴闌喜歡鮮花，客廳的水晶花瓶里永遠插著當季的鮮花，從初春的白色洋牡丹到盛夏的藍色繡球，再到深秋的暖橘色郁金香，花香溫柔地滲透每一個角落。
宋儒國出差回來，行李箱里總會塞滿給裴闌的禮物——一條柔軟的羊絨披肩，一對珍珠耳釘，或者只是一盒她家鄉(xiāng)特產(chǎn)的糕點。
晚餐時，他會饒有興致地聽裴闌講畫廊里的瑣事，在她說到某個難纏的客戶時，用調(diào)侃的語氣給她出主意，手卻從桌下伸過去，在桌布的遮掩下，緊緊握住裴闌的手，指尖在她掌心安撫性地輕輕摩挲。
裴闌說到最后總會忍不住笑出來，眼角的細紋里都盛著暖意，先前那點不快便煙消云散。
宋卿知完美地嵌入了這個溫馨的圖景，像一塊打磨得光滑圓潤的拼圖。
他在宋儒國面前是成績優(yōu)異、從不需操心的兒子；在裴闌眼中是安靜懂事、偶爾會露出靦腆笑容的“小知”。
他升入了裴寂言曾就讀的市重點高中，穿著和裴寂言當年一模一樣的深藍鑲白邊校服，背著同款書包走進那所校門森嚴、爬滿常春藤的古老校園。
他成績拔尖，待人有禮，笑容溫和無害，是所有老師眼中標準的優(yōu)等生模板。
沒人知道，當放學鈴聲響起，人流涌出校門，他獨自拐進教學樓后那條被高大懸鈴木遮蔽、光線晦暗的僻靜小徑時，眼底那片溫馴的潮水是如何瞬間凍結(jié)、退去，露出底下嶙峋而冰冷的礁石。
曾有高年級的混混在校外巷子里堵住他，試圖勒索零花錢。
第二天，那幾個混混便鼻青臉腫、眼神驚恐地出現(xiàn)在教導處，指證對方互相斗毆，絕口不提宋卿知的名字。
宋卿知只是遠遠站在走廊另一端，背靠著冰冷的瓷磚墻，看著他們被家長領(lǐng)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瘋狗的獠牙，只藏在最深的陰影里。
裴寂言回家的次數(shù)肉眼可見地減少。
大學城在城市的另一端，課業(yè)繁重成了最正當?shù)睦碛伞?/p>
偶爾周末回來，他也總是將自己關(guān)在二樓盡頭那間朝北的房間里。
房門緊閉，如同一塊拒絕融化的堅冰。
宋卿知總會“恰巧”在裴寂言回房前，抱著幾本厚厚的習題集，出現(xiàn)在樓梯拐角或走廊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困惑和敬仰，軟聲請教一道復雜的幾何證明題或一段晦澀的文言文翻譯。
裴寂言的目光起初總是掠過他，徑直落在緊閉的門板上，腳步毫不停頓。
直到有一次，宋儒國在樓下看到這一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嘆息道：“寂言，弟弟在問你功課?！?/p>
裴寂言才在離房門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轉(zhuǎn)過身。
他垂眼看向宋卿知攤開的習題冊，薄唇抿著，那目光不像在看弟弟，更像在審視一件需要處理的物品。
他抽走宋卿知手中的筆——一支普通的黑色墨水筆，冰涼的指尖無意間擦過宋卿知的手背。
宋卿知清晰地看到裴寂言眼睫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針扎了一下，握著筆桿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jié)繃出青白色。
但他最終沒有扔掉那支筆，只是將身體微微側(cè)開，避開了宋卿知過于靠近的氣息，用筆尖在草稿紙上飛快地劃下幾道簡潔有力的輔助線和公式推導步驟。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寂靜的走廊里被無限放大。
“思路?！?/p>
他將筆和寫滿步驟的草稿紙遞回給宋卿知，聲音沒有任何起伏，隨即擰開門鎖閃身進屋，關(guān)門聲輕而快，像一道瞬間落下的閘門。
宋卿知站在原地，走廊頂燈的光線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近乎灼熱的暗流。
他緩緩抬起手，指腹珍惜地摩挲著草稿紙上那幾行鋒利、干凈、力透紙背的字跡。
墨跡未干，散發(fā)著淡淡的、屬于裴寂言的冷冽氣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氣息連同這字跡一起刻入骨髓。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張薄薄的紙從本子上撕下，疊得方方正正，像收藏稀世珍寶般，揣進了校服襯衫貼近心口的口袋里。
那里，已經(jīng)積攢了薄薄一小疊這樣的“珍寶”：一張寫著物理公式的便利貼、一張只批了日期和“閱”字的周記紙、一張夾在裴寂言舊書里被遺忘的圖書館借閱卡……
每一張，都殘留著裴寂言指尖的溫度和氣息。
書房厚重的紅木門虛掩著，透出暖黃的燈光和宋儒國低沉的笑聲。
宋卿知端著托盤站在門外，托盤上是兩杯剛煮好的熱牛奶，裊裊白氣帶著甜香。
裴闌柔和帶笑的嗓音從門縫里飄出來：“……小知這次期中又是年級前十，尤其是作文，老師當范文念的，那字寫得真是越來越好了，工整又漂亮，看著真舒服?！?/p>
宋卿知垂下眼，濃密的睫毛掩蓋了所有情緒。
他抬起手，指節(jié)輕輕叩響門板。
“進來。”
宋儒國的聲音帶著愉悅。
宋卿知推門進去。
宋儒國正靠在寬大的皮椅里，裴闌站在他身后，雙手搭在他肩上，兩人臉上都帶著輕松的笑意。
看到宋卿知，裴闌笑著招手：“快過來，正夸你呢?！?/p>
她接過托盤，將一杯牛奶遞給宋儒國，另一杯自然地放到書桌空位上，顯然是為裴寂言準備的——他今晚難得在家。
“爸，裴阿姨?！?/p>
宋卿知的聲音溫軟，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羞澀，目光落在書桌邊緣攤開的一份文件上。
那是他的一份物理試卷，鮮紅的“97”分異常醒目。
真正吸引他目光的，是試卷頂端空白處，一行用紅筆寫下的、屬于裴寂言的字跡：“解題思路清晰，字跡工整，甚好?！?/p>
那字跡，和他之前偷偷收藏的那些如出一轍，卻又多了幾分正式的評價意味。
每一個字的轉(zhuǎn)折頓挫，都像帶著鉤子，狠狠拽著他的心臟。
“你哥哥剛還夸你字寫得好，卷面干凈。”
裴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欣慰地笑道，“說你比他當年這時候?qū)懙眠€端正呢?！?/p>
她拿起那份試卷，指尖拂過裴寂言的評語，語氣里滿是作為重組家庭母親看到兄弟間無聲交流的滿足，“寂言難得夸人，看來小知是真的用心了?！?/p>
宋儒國也笑著點頭，抿了口牛奶：“是啊，小知一直很省心?！?/p>
他看向宋卿知的目光滿是溫和的贊許，“去休息吧，別學太晚。”
“嗯?！?/p>
宋卿知乖巧地應聲，端起裴闌給裴寂言準備的那杯牛奶，“我給哥哥送去?！?/p>
他端著溫熱的牛奶杯走上二樓。
走廊里光線昏暗，只有盡頭裴寂言房門的門縫下透出細細一條亮光。
宋卿知的腳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無聲息。他在裴寂言門口站定。
門內(nèi)沒有任何聲響，死寂一片。
他騰出一只手，輕輕敲了敲門。
“哥哥，牛奶?！?/p>
他的聲音放得又輕又軟，像怕驚擾了什么。
里面依舊沒有回應。
但幾秒后，門鎖傳來輕微的“咔噠”聲，門被拉開一道僅容杯子通過的縫隙。
一只冷白修長的手伸了出來，直接去接牛奶杯。
燈光從門縫泄出，照亮了他手腕上淡青色的血管和小臂內(nèi)側(cè)一道極淡的、幾乎被歲月?lián)崞降呐f疤。
宋卿知的目光在那道舊疤上凝滯了一瞬，仿佛被燙到。
他沒有立刻松手，而是微微傾身，讓自己的聲音更清晰地傳遞進去：“裴阿姨煮的，說喝了助眠。”
他說話時呼出的氣息拂過裴寂言的手背。
那只手猛地往回縮了一下，牛奶杯在兩人指尖輕微晃動，濺出幾滴滾燙的液體落在宋卿知的手背上。
門縫瞬間被拉開得大了一些，裴寂言清冷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的臉出現(xiàn)在門后。
他的目光先落在宋卿知被燙紅的手背皮膚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抬起，對上宋卿知的眼睛。
那眼神很深，像結(jié)冰的湖面，底下卻似乎有某種被強行壓抑的暗流在涌動，分不清是慍怒還是別的什么。
“沒事吧？”
裴寂言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目光卻鎖在宋卿知的手背上。
宋卿知立刻搖頭，臉上甚至迅速泛起一絲做錯事般的窘迫紅暈，迅速抽回手藏到身后，仿佛被燙到的是裴寂言：“沒、沒事。哥哥快喝吧，涼了不好?！?/p>
他后退一步，垂下頭，露出柔軟的發(fā)頂，“哥哥晚安。”
說完，不等裴寂言再開口，便轉(zhuǎn)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關(guān)門，落鎖。
背靠著冰冷的房門，宋卿知劇烈的心跳才在胸腔里轟然炸開。
他抬起手，盯著手背上那片被牛奶燙出的紅痕，火辣辣的痛感如此真實。
他緩緩將手背湊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氣。
牛奶的甜膩香氣下，一絲極淡的、屬于裴寂言指尖的冷冽氣息頑固地附著在皮膚上。
他伸出舌尖，極輕、極快地舔過那片滾燙的皮膚。
咸澀的汗味混合著牛奶的微甜，還有那縷揮之不去的冷冽，瞬間點燃了血液里某種隱秘的興奮。
他閉上眼，喉結(jié)上下滾動，像在品嘗世上最甘美的毒藥。
黑暗中，他無聲地走到書桌前，拉開最底層的抽屜。
里面沒有書本雜物，只靜靜躺著一個深藍色的、邊緣已經(jīng)開始磨損的硬殼筆記本——裴寂言高中時用過的舊物。
他打開筆記本，翻到最后一頁的空白處。
借著窗外城市遙遠而模糊的光，他拿出筆，一個字一個字，極盡虔誠地模仿著裴寂言那份試卷上的評語筆跡，寫下一行字：
“哥哥今天對別人笑了?！?/p>
寫罷，他小心翼翼地撕下這張紙。
然后，他走到房間角落那個巨大的立式衣柜前，拉開柜門。
里面掛著的衣服被推向兩邊。
他蹲下身，指甲在衣柜內(nèi)壁底部的木板上摸索著，找到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用力一摳。
一塊約莫兩指寬、一掌長的活動木板被輕輕取下，露出了墻壁上一個刻意掏挖出的、僅夠放入幾頁紙張的方形暗格。
暗格里，已經(jīng)躺著薄薄一疊“藏品”。
最上面是那張寫著物理推導的草稿紙。
宋卿知將新寫好的這張紙，如同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般，輕輕放在最上面。
紙上的墨跡在黑暗中散發(fā)著幽幽的氣息。
他深深地凝視著暗格里這些承載著裴寂言冰冷氣息的紙片，指尖眷戀地拂過最上面那張紙上自己模仿的字跡，感受著粗糙的紙面摩擦皮膚帶來的細微戰(zhàn)栗。
最后，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滿足感，將那塊活動木板嚴絲合縫地蓋了回去。
衣柜里的衣服被重新拉攏，遮擋住一切痕跡。
房間里只剩下他清晰得過分的心跳聲，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如同為一座悄然筑起的囚籠，敲打著無聲而執(zhí)拗的節(jié)拍。
暗格里的每一張紙片，都是他精心收集的磚石，正一塊塊壘砌起他內(nèi)心深處那座不為人知的、只囚禁一個人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