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標(biāo)會現(xiàn)場冷氣開得足,凍得人后槽牙發(fā)酸。我靠在真皮椅背里,
鱷魚皮鞋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硬底敲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輕微篤篤的聲響,
像在給這場冗長的表演打節(jié)拍。底下幾家廣告公司輪番上陣,PPT翻得飛快,唾沫橫飛,
賣力兜售著他們的“創(chuàng)意”和“誠意”。那些精心設(shè)計的幻燈片在我眼里,
不過是一堆花花綠綠、標(biāo)著天價數(shù)字的廢紙。無聊。透頂?shù)臒o聊。我端起手邊的冰美式,
抿了一口,苦澀瞬間席卷味蕾。眼皮子懶得抬,目光隨意掃過會議室門口。
剛送走上一家垂頭喪氣的公司代表,門軸發(fā)出輕微的呻吟。然后,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驟然停止了跳動。門口逆著光,
走進(jìn)來一個女人。她穿一身熨帖的煙灰色職業(yè)套裙,剪裁利落,勾勒出依舊窈窕的線條。
高跟鞋踩在地磚上,發(fā)出清脆冷靜的聲響,像一串節(jié)奏分明的密碼。頭發(fā)挽得一絲不茍,
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臉上化了淡妝,蓋不住眉眼間那點熟悉的倦色,
如同薄霧籠罩下的遠(yuǎn)山輪廓。她身后跟著兩個略顯局促的年輕人,抱著厚厚的文件夾。林晚。
這個名字,像一顆埋藏了十年的啞彈,毫無預(yù)兆地在胸腔深處轟然引爆。
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震得指尖的咖啡杯都跟著輕輕一晃,
幾滴深褐色的液體濺落在雪白的袖口,暈開一小片狼狽的污漬。是她。真的是她。十年。
整整十年。我以為這個名字連同那段記憶,早已被時間碾磨成灰,隨風(fēng)散盡了。
可就在這一秒,所有刻意封存的畫面,裹挾著當(dāng)年那股青澀又滾燙的氣息,
蠻橫地撞破塵封的閘門,洶涌地?fù)淞嘶貋?。十年前的夏天?/p>
空氣里總是浮動著濃稠得化不開的梔子花香,甜得發(fā)膩。我十九歲,高考完的暑假,
一頭扎進(jìn)小城里那家唯一的、帶著點文藝范兒的書店打零工。林晚是老板娘的侄女,
比我大十歲,暑假回來幫忙。她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裙子,帆布鞋,頭發(fā)隨意地攏在腦后,
露出細(xì)長白皙的脖頸。身上永遠(yuǎn)帶著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舊書頁和陽光曬過棉布的味道。
“小孩兒,發(fā)什么呆呢?”她第一次跟我說話,就是笑著用指尖彈了下我的額頭。
陽光從書店高大的落地窗斜射進(jìn)來,勾勒著她側(cè)臉的輪廓,絨毛都染成了金色。
她遞給我一摞剛拆封的新書,沉甸甸的,“喏,上架去,按編號歸位,別放亂了。
”聲音清清亮亮的,像山澗里敲打石頭的泉水。我那時還是個愣頭青,
被她指尖觸碰過的地方像被烙鐵燙了一下,火辣辣地?zé)饋?,瞬間從耳根紅到了脖子。
手忙腳亂地去接書,差點把書撒了一地。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兒:“喲,這么不經(jīng)逗?。啃∑ê??!蹦且粋€夏天,
我就跟中了蠱似的,圍著她打轉(zhuǎn)。笨拙地獻(xiàn)殷勤:搶著搬最重的書箱,手臂上青筋暴起,
憋得臉通紅,只為換來她一句帶著笑意的“謝謝”;每天清晨頂著露水騎半小時自行車,
只為給她買巷子口那家據(jù)說最好吃的、剛出爐還燙手的豆沙包;她隨口說一句喉嚨有點干,
我立刻像得了圣旨,頂著正午能把人烤化的毒日頭,滿城去找她喜歡的枇杷膏。
我像一頭闖入陌生領(lǐng)地、被蜜糖迷暈了頭的小獸,莽撞而熾熱地闖進(jìn)她的生活。
她起初只是把我當(dāng)個有趣的弟弟,揉揉我的頭發(fā),笑話我的笨拙。可少年人的愛戀,
莽撞又滾燙,像盛夏正午的太陽,不管不顧地燃燒。她眼神里的溫度,漸漸也變了。
從清亮的泉水,慢慢融成了溫?zé)岬摹е硪獾木?。那個夏夜,月光清冷如水銀般傾瀉而下,
將書店后巷狹窄的空間切割成明暗交織的碎片。巷子里堆滿了廢棄的硬紙板,
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和油墨混合的陳舊氣息。我剛把最后一箱退回的舊書吃力地碼放好,
后背的T恤被汗水洇濕了一大片,緊緊貼在皮膚上。她遞過來一條洗得發(fā)硬的毛巾,
指尖不經(jīng)意掠過我的掌心,激起一陣細(xì)微的電流?!靶量嗔?,小孩兒。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月光勾勒著她近在咫尺的側(cè)臉,鼻梁挺直,嘴唇的線條柔和飽滿。巷子里靜得可怕,
只有我們兩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諝夥路鹉塘耍吵矶林?。
她身上那股熟悉的舊書和陽光的味道,此刻混合著一點汗水的微咸,奇異地鉆進(jìn)我的鼻腔,
點燃了某種蟄伏已久的、不顧一切的火苗。腦子嗡的一聲,熱血瞬間沖上了頭頂,
燒得理智片甲不留。我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的皮膚溫?zé)峒?xì)膩,
脈搏在我掌心下急促地跳動,像受驚的小鳥。她似乎被我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到了,
身體微微一僵,卻沒有立刻掙脫。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在昏暗中直直地看著我,
瞳孔深處翻涌著復(fù)雜難辨的情緒,有驚訝,有猶豫,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掙扎。
“林晚……”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喉結(jié)上下滾動,帶著少年人孤注一擲的勇氣,
“我……”后面的話還沒出口,她忽然動了。不是推開,而是反客為主。
她的另一只手猛地抬起,用力勾住了我的脖子,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
將我的臉猛地壓向她的。她的嘴唇帶著夜風(fēng)的微涼和一絲決絕的顫抖,
精準(zhǔn)地、狠狠地覆了上來。轟!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炸裂開來,
只剩下唇上那柔軟而霸道的觸感,帶著她特有的氣息,鋪天蓋地地淹沒了我。笨拙,
毫無章法,牙齒甚至磕碰了一下,帶著微微的痛感。巷子里廢棄紙箱的霉味、油墨味,
仿佛都在這一瞬間被點燃,蒸騰成一種令人暈眩的、原始的芬芳。
整個世界被壓縮成方寸之間滾燙的廝磨,只剩下彼此的心跳,擂鼓般在胸腔里瘋狂撞擊,
震耳欲聾。那個月光下的吻,像一枚滾燙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十九歲的夏天。
它開啟了一段如同偷嘗禁果般隱秘又灼熱的時光。白天,我們在書店里規(guī)規(guī)矩矩,
隔著高高的書架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都能讓彼此心跳加速。夜晚,
則成了我們貪婪汲取對方的隱秘花園。在老城廢棄的、爬滿藤蔓的露臺上,
在深夜書店打烊后、只亮著一盞昏黃臺燈的書架迷宮里,
在只有蛙鳴的郊外河邊……笨拙的探索漸漸變得熟練,每一次觸碰都帶著令人戰(zhàn)栗的電流。
我像個終于嘗到甜頭的孩子,貪婪地汲取著她的溫度、她的氣息,
還有她偶爾流露出的、只對我展現(xiàn)的脆弱。我以為這就是永遠(yuǎn)。
我以為我抓住了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藏。直到那個夏末的黃昏,
空氣里已經(jīng)帶上了一絲初秋的涼意。我興沖沖地跑進(jìn)書店,
手里攥著剛拿到的、人生第一份像樣工資的薄薄信封。
信封的邊角都被我手心的汗浸得有點軟了。我想帶她去吃頓好的,
想告訴她我的未來規(guī)劃里每一筆都有她。書店里很安靜,只有舊風(fēng)扇在頭頂吱呀吱呀地轉(zhuǎn)著。
她背對著門口,站在高大的書架前整理書籍,身影在夕陽的余暉里顯得有些單薄?!傲滞?!
”我雀躍地喊了一聲,聲音里是藏不住的歡喜。她轉(zhuǎn)過身,動作有些遲緩。
夕陽的金光落在她臉上,卻照不進(jìn)她的眼睛。那雙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眸子,
此刻像兩口枯井,空洞,沉寂。她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戴上了一層冰冷的面具。
“你來了?!彼穆曇羝狡降?,沒有一絲波瀾。“你看!我發(fā)工資了!
”我獻(xiàn)寶似的把信封遞到她眼前,興奮地晃了晃,“我們?nèi)ァ薄瓣懗?,”她打斷我?/p>
聲音很輕,卻像冰錐一樣刺穿了我所有的熱情,“我們到此為止吧。
”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凝固成一個滑稽的弧度。手里的信封變得異常沉重。“什…什么?
”我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像砂紙摩擦。她別開臉,不再看我,
目光投向窗外漸漸暗淡的天空,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正被暮色吞噬?!澳隳昙o(jì)還小,
”她的聲音飄忽不定,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玩玩而已,別當(dāng)真?!蓖嫱娑?。別當(dāng)真。
六個字。輕飄飄的六個字。像淬了劇毒的冰針,精準(zhǔn)無比地扎進(jìn)我毫無防備的心臟。
那薄薄的信封從我驟然失力的手中滑落,輕飄飄地掉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
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微不足道的輕響。十九歲少年構(gòu)建起來的、關(guān)于愛情和未來的全部幻想,
在這六個字的審判下,如同被推倒的積木城堡,嘩啦啦碎了一地。心口那處被她捂熱的地方,
瞬間被刺骨的寒風(fēng)灌滿,凍得我渾身發(fā)抖。那個黃昏,我像個游魂一樣離開了書店。身后,
是暮色四合下她決絕而冰冷的背影。那一年,我十九歲,她二十九歲。她用一句“玩玩而已,
別當(dāng)真”,把我像個用舊了的玩具一樣,隨手丟棄在了那個夏末的塵埃里。十年。整整十年。
我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把所有的痛苦、屈辱和不甘,都化作了在商海里搏殺的燃料。
我玩命地往上爬,在資本的血肉叢林里摸爬滾打,用業(yè)績和冷酷織就鎧甲。
我學(xué)會了面無表情地看對手傾家蕩產(chǎn),學(xué)會了在觥籌交錯中精準(zhǔn)地捅刀子,
也學(xué)會了用金錢和權(quán)力去填補(bǔ)心里那個被掏空的大洞。我成了別人口中“年輕有為”的陸總,
成了談判桌上令人畏懼的“資本獵手”。心腸越來越硬,手段越來越狠。只有在最深的夜里,
偶爾被那個帶著舊書和陽光氣息的吻驚醒,才會感到一絲連自己都唾棄的軟弱。
我以為時間這劑藥足夠猛烈,足以抹平一切。直到此刻,在這個冰冷現(xiàn)實的招標(biāo)會上,
她猝不及防地重新闖入我的視野。十年光陰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眼角的細(xì)紋,
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倦意,都無聲訴說著歲月的力量。但那雙眼睛,
那雙曾盛滿溫柔笑意、也曾盛滿冰冷決絕的眼睛,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她站在投影幕布前,
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在風(fēng)雨里依舊不肯低頭的修竹。指尖操控著翻頁筆,動作穩(wěn)定,
聲音清晰,介紹著他們公司為“閱時光”書店量身打造的改造推廣方案。
PPT做得相當(dāng)用心,畫面干凈,文案走心,
試圖用“城市文化燈塔”、“心靈棲息地”這樣的概念來打動人心。她的邏輯清晰,
語氣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種溫和而堅韌的力量。但我一個字都沒聽進(jìn)去。我的目光,
像冰冷的探針,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反復(fù)掃描。掃描她眼角細(xì)微的紋路,
掃描她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的白,掃描她套裝下略顯清瘦的肩膀輪廓。
一股難以言喻的躁動在我血管里橫沖直撞。
十年積壓的怨氣、被輕賤的屈辱、還有那些在深夜里啃噬心臟的不甘,
此刻找到了一個清晰的目標(biāo),轟然爆發(fā),化作一種近乎暴戾的沖動。憑什么?
憑什么她當(dāng)年可以那樣輕飄飄地把我甩開,像撣掉一?;覊m?憑什么十年后,
她還能這樣平靜地站在這里,向我兜售她的“情懷”?而我,
卻要為她當(dāng)年的那句“玩玩而已”,賠上整個少年時代的熱忱和信任?
一種帶著強(qiáng)烈破壞欲的念頭,像毒藤一樣纏繞住我的理智。我要撕碎她這份平靜!
我要讓她也嘗嘗被玩弄、被掌控、被逼到懸崖邊的滋味!她的方案陳述結(jié)束了。
會議室里陷入了短暫的寂靜。她微微頷首,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最后,
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沒有預(yù)想中的祈求或慌亂,只有一種坦然的、等待宣判的平靜。
這平靜,徹底點燃了我心頭的邪火。我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的簽字筆,
筆尖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發(fā)出清脆的、帶著節(jié)奏感的“篤篤”聲,打破了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帶著小心翼翼的揣測?!傲挚偙O(jiān),”我開口,聲音不大,
卻像淬了冰的刀鋒,清晰地刮過每個人的耳膜。我刻意拖長了尾音,
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情懷……確實很動人。”我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絲毫無溫度的笑意,目光銳利如鷹隼,釘在她臉上,“但,感動不了市場。
”我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光潔的桌面上,十指交叉,形成一個充滿壓迫感的姿態(tài)。
指尖輕輕點著桌面,像在敲打著一面無形的鼓?!胺桨笗?頁,”我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不容置疑的嚴(yán)厲,“目標(biāo)人群畫像,籠統(tǒng),模糊!‘熱愛閱讀的都市人群’?范圍太廣!
精準(zhǔn)性在哪里?你們的調(diào)研數(shù)據(jù)支撐呢?”我猛地一拍桌面,聲音不大,
卻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輕輕一跳,“拿這種拍腦袋想出來的東西糊弄甲方?林總監(jiān),
貴公司就這點誠意和專業(yè)度?”她的臉色瞬間白了三分,嘴唇微微抿緊,
但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她身后那兩個年輕的助理,臉色煞白,眼神里充滿了驚恐?!斑€有,
”我根本不給喘息的機(jī)會,語速越來越快,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推廣預(yù)算分配,
線上線下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新媒體矩陣搭建?KOL引流?”我嗤笑一聲,
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預(yù)算大頭全砸在幾個所謂的‘讀書博主’身上?轉(zhuǎn)化率呢?
ROI呢?錢扔水里還能聽個響兒!你們這方案,連個水花都看不見!
”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空調(diào)冷氣呼呼吹過的聲音,帶著一種刺骨的寒意。
其他幾家公司代表的臉上,都露出了一種兔死狐悲的緊張和慶幸。她的手指緊緊攥著翻頁筆,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胸口微微起伏著,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她抬起頭,
迎向我充滿惡意的目光,那雙眼睛里,終于不再是全然的平靜,
而是燃起了兩簇隱忍的、倔強(qiáng)的火焰?!瓣懣偅彼穆曇粲行┌l(fā)緊,
但依舊努力維持著平穩(wěn),“關(guān)于目標(biāo)人群,我們有詳細(xì)的社區(qū)調(diào)研報告作為支撐。預(yù)算分配,
是基于同類項目經(jīng)驗和新媒體傳播特性反復(fù)推演……”“經(jīng)驗?”我粗暴地打斷她,
身體向后靠回椅背,翹起二郎腿,腳尖再次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帶著一種赤裸裸的嘲弄,
“林總監(jiān),十年前的經(jīng)驗,放到現(xiàn)在,可能連‘過時’都算不上。
”我刻意加重了“十年前”三個字,滿意地看到她瞳孔猛地一縮,像是被針扎了一下。
“市場在變,玩法在變,跟不上,就得被淘汰。
”我冷冷地掃過她和她那兩個噤若寒蟬的下屬,最終目光又落回她臉上,
帶著一絲殘忍的快意,“就像某些……不合時宜的東西,早該被清理掉了?!弊詈筮@句話,
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臉上。我看到她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由白轉(zhuǎn)青。
那強(qiáng)撐的平靜面具,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露出底下深藏的難堪和痛楚。
報復(fù)的快感像毒液一樣迅速蔓延至我的四肢百骸,帶來一種扭曲的、近乎眩暈的滿足。
但在這快感的深處,卻有一絲更尖銳的空洞和冰冷,悄無聲息地彌漫開來,
啃噬著那點可憐的滿足感。會議在一種極度壓抑和難堪的氣氛中結(jié)束。我率先起身,
面無表情地在一眾小心翼翼的目光中走出會議室。助理快步跟上,低聲詢問:“陸總,
午餐安排在……”“推了。”我打斷他,聲音冷硬,腳步不停。
眼角的余光瞥見林晚正低頭收拾東西,側(cè)影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我腳步頓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開口,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幾步之外的她聽得清清楚楚:“林總監(jiān),樓下咖啡館。
十分鐘后,我想聽聽你個人的‘補(bǔ)充說明’?!?說完,不等她反應(yīng),徑直走向電梯。
“叮”的一聲輕響,電梯門在眼前緩緩合攏。金屬門映出我此刻的臉——線條冷硬,
眼神鋒利,嘴角甚至還殘留著一絲未褪盡的、近乎殘酷的弧度。這是我熟悉的面具,
是“陸總”的標(biāo)準(zhǔn)配置??砷T縫合攏的最后一瞬,我似乎瞥見門上映出的那雙眼睛深處,
有什么東西在不安地躁動、翻騰,像被強(qiáng)行按進(jìn)冰水里的滾燙炭火,滋滋作響。
咖啡館里彌漫著濃郁的烘焙豆子香氣和慵懶的藍(lán)調(diào)音樂,
與剛才會議室里劍拔弩張的硝煙味格格不入。我選了最角落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車水馬龍的喧囂。侍者剛放下兩杯咖啡,林晚就到了。她在我對面坐下,
動作有些僵硬。那身煙灰色的職業(yè)套裝此刻顯得有些沉重,裹著她單薄的肩膀。
她沒看我的眼睛,目光落在桌面上,似乎在研究那杯冒著熱氣的拿鐵上精致的拉花。
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開,粘稠得化不開。只有咖啡館的背景音樂兀自流淌。最終,
是我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我端起面前的冰美式,杯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冰涼刺骨。
“十年不見,”我的聲音刻意放得平緩,帶著一種探究和審視的意味,目光在她臉上逡巡,
“林總監(jiān)……變化不小?!蔽业囊暰€掃過她放在桌面的手。那雙手曾經(jīng)白皙修長,
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而現(xiàn)在,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有些突出,皮膚也顯得干燥粗糙了些,
指甲邊緣甚至有一點點磨損的痕跡。生活的風(fēng)霜,終究是留下了印記。
她端起咖啡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垂著,
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所有情緒?!叭硕紩??!彼穆曇艉茌p,
像羽毛拂過水面,帶著一種疲憊的沙啞。她終于抬起眼,看向我,
那雙眼睛里沒有了會議室里的倔強(qiáng)火焰,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潭死水般的沉寂,
“陸總……變得更多?!彼哪抗夂芷届o,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
卻精準(zhǔn)地刺穿了我精心維持的盔甲。我清晰地感受到她目光的重量,
那是一種無聲的拷問:十年,你把自己變成了什么樣?這平靜的注視反而激怒了我。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假笑:“是啊,變得足夠清醒了。
不會再被幾句好聽的話就哄得暈頭轉(zhuǎn)向,像個傻子一樣掏心掏肺。
” 我把“傻子”兩個字咬得極重,滿意地看到她放在桌下的手猛地蜷縮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在汲取某種力量來對抗這無形的壓力,然后才緩緩開口,
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穩(wěn):“‘閱時光’……是我自己的書店。不是公司項目。
”她的目光坦然地迎向我,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孤勇,“這次招標(biāo),是我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