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迎春花剛攀上福利院的鐵柵欄,李娟就踩著細(xì)高跟走進(jìn)了院長辦公室。她穿著米白色的羊絨大衣,拎著繡著薔薇花的真皮包,香水味像漲潮的海水,漫過走廊里消毒水的酸腐氣。
“這孩子眼睛真特別?!?李娟蹲下來時,耳環(huán)上的水鉆晃得小粉睜不開眼。她冰涼的指尖碰了碰小粉捂眼的手背,“跟阿姨回家好不好?阿姨給你買草莓蛋糕?!?/p>
小粉攥著粉布的手心沁出冷汗。張阿姨昨天偷偷塞給她半塊發(fā)霉的面包,說這是最后一次給她留吃的,李老板托人帶話,再不把這獨眼怪處理掉,就要斷了福利院的捐贈。此刻那草莓蛋糕的香氣,像系在魚鉤上的誘餌,明知道危險,卻讓人忍不住想咬上去。
黑色轎車駛過七道街心花園時,小粉數(shù)著車窗上掠過的梧桐樹影。李娟把她抱在膝頭,對著后視鏡涂口紅:“以后要叫我媽媽,知道嗎?” 她的指甲在小粉臉上掐出紅印,“記者來拍照的時候,把眼睛露出來,笑得甜一點?!?/p>
那棟帶庭院的別墅里,每個房間都鋪著長毛地毯。李娟的丈夫王強(qiáng)總愛把她架在肩頭,對著舉著相機(jī)的人喊:“看我們家小粉多可憐,生下來就被爹媽扔了?!?鎂光燈噼里啪啦響的時候,小粉總能看見粉布在梳妝臺的鏡子里,像片蜷縮的落葉。
第一個月的捐款單寄來時,李娟給她買了條粉色連衣裙。綢面的料子蹭著皮膚發(fā)癢,領(lǐng)口的蕾絲花邊總往眼睛里鉆。王強(qiáng)把她抱到慈善晚宴的主席臺上,臺下的掌聲像浪頭一樣拍過來。
“這孩子右眼是天生的缺陷?!?李娟捏著她的下巴轉(zhuǎn)向觀眾,“我們夫妻倆決定,把所有善款都用來給她治眼睛?!?她的眼淚恰到好處地落在小粉手背上,燙得像火。
小粉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把剛喝下的果汁全都吐在了連衣裙上。粉色的綢面被染成深褐色,像塊臟抹布。王強(qiáng)的巴掌甩過來時,她聽見粉布從口袋滑落在地毯上的聲音,像只受驚的小獸。
深夜的兒童房里,月光透過蕾絲窗簾,在地板上織出鏤空的網(wǎng)。小粉數(shù)著床頭柜上的藥瓶,從止咳糖漿到安眠藥,李娟每天都變著花樣給她灌藥。自從上次晚宴搞砸了捐款儀式,王強(qiáng)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皮帶抽在墻上的裂痕,像樹枝一樣瘋長。
“你這只眼睛就是個廢物!” 李娟扯掉她蒙眼的布條,指甲戳在那片渾濁的眼白上,“治不好就算了,連博同情都不會嗎?” 藥碗摔在墻上,褐色的藥汁濺在粉布上,暈開丑陋的漬痕。
被扔進(jìn)山林那天,小粉穿著那條臟得發(fā)亮的粉裙子。王強(qiáng)把她從車上拽下來時,她看見后備箱里裝著嶄新的兒童安全座椅,上面還貼著未撕凈的價簽。李娟在路邊買了串糖葫蘆,咬下最紅的那顆,核吐在小粉腳邊。
“在這里等我們,去給你買棒棒糖?!?李娟的高跟鞋踩過松針,聲音甜得發(fā)膩。
轎車揚塵而去時,小粉正把糖葫蘆的竹簽插進(jìn)粉布的破洞。布料邊緣的毛絮纏住刺,像只被蛛網(wǎng)困住的蝴蝶。她數(shù)著車輪印在土路上消失,直到暮色漫過膝蓋,才發(fā)現(xiàn)嘴里的冰糖早就化了,只剩滿嘴的鐵銹味。
松濤聲里混著野獸的低吼。小粉蜷縮在巨石后面,把粉布蒙在頭上擋雨。雨點打在布料上,響起細(xì)密的噼啪聲,像無數(shù)只手在叩門。她想起福利院的張阿姨,雖然總踢她的腳踝,卻會在冬夜里把自己的舊棉絮偷偷塞進(jìn)她的褥子。
第三天清晨被采藥人發(fā)現(xiàn)時,小粉正啃著樹皮。粉布被露水浸得透濕,貼在胸口像塊冰涼的膏藥。她盯著那人背簍里的蛇皮袋,突然想起李娟梳妝臺上的鱷魚皮包,原來世界上的皮囊,都是用活物的痛苦換來的。
回到福利院的那個黃昏,張阿姨在澡堂幫她搓背。熱水沖掉身上的泥垢,露出青紫交加的傷痕。當(dāng)搓澡巾擦過她后背時,小粉猛地抽搐起來 —— 那里有塊月牙形的燙傷,是王強(qiáng)用煙頭燙的,就因為她在采訪時說了句 “他們不給我飯吃”。
“以后老實待著?!?張阿姨往她傷口上抹燙傷膏,力道重得像在懲罰,“再被人領(lǐng)走,打斷你的腿。” 蒸汽里,小粉看見她眼角的皺紋里,滾下一顆渾濁的水珠。
粉布被泡在消毒水里時,褪成了淺灰色。小粉把它撈出來晾在鐵絲上,看著布料上的藥漬和血痕在風(fēng)里舒展,像一頁寫滿苦難的信箋。后來每個雷雨夜,她都會夢見那片山林,夢見松針落在粉布上的聲響,像誰在輕輕叩問:你還記得自己本來的顏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