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的自助洗衣店,像被世界遺落在掌心里的蚌殼。白熾燈懸在頭頂,
把瓷磚地照得泛著冷光,只有角落的烘干機在低吟,嗡鳴像揉碎的星子,落在空蕩的空氣里。
我蹲在機器前,相機鏡頭對準(zhǔn)玻璃窗里旋轉(zhuǎn)的白襯衫。那襯衫被離心力推得貼在玻璃上,
袖口軟塌塌垂著,像截斷翅的蝶。調(diào)了三次焦距,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太干凈了,
干凈得像段沒被腳印焐熱的路。直到烘干機突然震顫了一下,襯衫往下滑了滑,
露出角落里蜷著的灰襪子,像片被遺忘的云,我才按下快門,“咔嚓”聲未落,
身側(cè)傳來“嗒”的輕響。轉(zhuǎn)頭時,正撞見個女生彎腰撿東西。她的帆布包敞著口,
露出半本筆記本的邊角和折疊的衣角,掉出來的不是錢包也不是手機,是支銀灰色錄音筆。
筆帽磕在瓷磚上,在空蕩的店里彈了兩彈,滾到我腳邊時,像粒沒站穩(wěn)的星子。
拾起錄音筆的瞬間,一縷淡香鉆進鼻尖——不是洗衣液的甜膩,是更清的苦,
像剛剝開的檸檬皮,澀里裹著點鮮,像把初秋的風(fēng)揉碎了。女生已走到跟前,
指尖在帆布包帶上蜷了蜷,指節(jié)泛著薄紅:“謝、謝謝?!彼闹讣仔藜舻煤芏蹋?/p>
指腹覆著層薄繭,像是常年握著筆,把日子都寫進紙里。我把錄音筆遞過去,
筆身已沾了我的體溫,她接時指尖微縮,像被暖光燙了下,飛快塞進包內(nèi)側(cè)的口袋。
拉鏈拉到一半,卻停住了,像怕驚擾了里面的聲響?!霸阡浡曇??”我問。烘干機還在低吟,
把說話聲泡得很輕?!班拧!彼Я颂掳?,示意我手中的相機,“錄烘干機的聲音。你呢?
拍它?”“嗯?!蔽遗e了舉相機,鏡頭仍對著那臺機器,“拍旋轉(zhuǎn)的襯衫?!彼鋈恍α?,
眼睛在白熾燈下亮起來,像碎光落進水里:“有點意思。我叫蘇晚?!薄傲殖?。
”烘干機“嘀”地輕喚一聲,停了。蘇晚走過去開門,熱氣裹著那縷檸檬香漫出來,
她彎腰把衣服塞進帆布包,動作快得像掠水的燕,
卻在拿起最后一件時頓了頓——是件印著銀杏葉的舊T恤,領(lǐng)口磨出毛邊,
邊角卷得像朵枯了的花,卻仍留著葉的形狀?!斑@衣服洗了很多次?”我沒忍住,問出聲。
“高三穿到現(xiàn)在?!彼裈恤疊得方方正正,塞進包底,指尖在葉尖的圖案上輕輕碰了碰,
“奶奶給我買的,說銀杏葉招財。”她拍了拍包,帆布發(fā)出“噗”的輕響,“不過沒招來財,
招來一堆要洗的衣服?!蔽彝姆及?,鼓鼓囊囊的,像裝著一整個沒說出口的夏天。
剛舉起相機,想拍下包角露出的T恤邊角,她已背上包:“我先走了,下次見?!蓖崎_門時,
夜風(fēng)灌進來,吹得她額前碎發(fā)飄飛,像群停不住的蝶。我聽見她的包發(fā)出“咔啦”輕響,
不是拉鏈聲,是那支錄音筆在晃——她果然沒拉好拉鏈,像故意給牽掛留了道縫。
快門在這時落下。取景框里,自助洗衣店的暖光在她身后織成翅膀,正掠過門檻,
往夜色里去。再去自助洗衣店,是三天后的凌晨。外套下午就晾干了,
我還是把它塞進包里——總得給來這里找個由頭。蹲在老位置時,
才發(fā)現(xiàn)洗衣店的門掛著串貝殼風(fēng)鈴,米色的貝殼串在細線上,有人推門,就“叮鈴”作響,
像把月光敲碎了。機器剛轉(zhuǎn)兩圈,風(fēng)鈴就響了。蘇晚拎著透明塑料袋站在門口,
袋子里裝著三件白襯衫,領(lǐng)口都別著銀夾子,在燈光下閃著冷光,像綴了三顆小月亮。
“幫學(xué)長洗的,”她把襯衫扔進洗衣機,轉(zhuǎn)身看見我,眼睛眨了眨,像落了點星光,“好巧。
”“嗯,巧。”我把外套放進烘干機,指尖碰到機器外殼,溫溫的,像握著塊曬過太陽的玉。
她往洗衣機里倒洗衣液,透明的液體墜進水里,立刻泡出綿密的泡沫,檸檬香漫開來,
比上次更清,像把晨露揉進了風(fēng)里?!拔忆浀絺€好東西?!彼鋈惶统鲣浺艄P,按了播放鍵。
先是洗衣機注水的嘩嘩聲,像雨落在青瓦上;接著是泡沫滾動的輕響,軟乎乎的,
像云在舌尖化開;中間混著她的一聲笑,很輕,像泡沫破時的微響。最后是風(fēng)鈴響,
叮鈴——和她進門時的聲息一模一樣?!白鍪裁从茫俊蔽覇??!肮娞?。
”她調(diào)出手機界面給我看,屏幕在白熾燈下泛著藍,“叫‘未央街記事’,專門記這些聲音。
”公眾號的頭圖是片銀杏葉,背景是灰藍色的,像洗舊的棉布。
最新一條是“凌晨兩點的洗衣機”,配著她剛播放的錄音,下面只有一條留言,
頭像是片銀杏葉:“今天的泡沫比昨天多?!笔撬约毫舻?。“沒人看?”我劃了劃屏幕,
指尖蹭過她的頭像,像碰了片真的葉子?!氨緛砭褪怯浗o自己的?!彼咽謾C收起來,
忽然指著我的相機,“你拍的襯衫,能發(fā)我嗎?我想配這條錄音?!眰髡掌瑫r,
我瞥見她的手機壁紙——不是風(fēng)景也不是人物,是張手寫的便簽,字跡歪歪扭扭的,
像用鉛筆寫的:“落日沉溺于橘色的海,晚風(fēng)淪陷于赤誠的愛。”“自己寫的?
”“在奶奶的舊日記本上抄的?!彼戳疗聊唤o我看,
指腹在“橘色的?!彼膫€字上輕輕摩挲,“奶奶說,這是她年輕時聽人念的,記了大半輩子,
像把月光藏進了紙里?!毕匆聶C停了,蘇晚去取襯衫。銀夾子在燈光下閃了閃,我才看清,
每個夾子尾端都刻著小月亮——不是買的,是自己刻的,邊緣還很毛糙,像沒長齊的牙,
卻透著認真?!芭乱r衫領(lǐng)口變形?!彼皖^摘夾子,發(fā)絲垂下來,遮住半只眼睛,
像攏了片云,“以前總洗壞衣服,奶奶教我用夾子固定,說‘日子要像襯衫領(lǐng)口,
得撐得起來’?!蔽液鋈慌e起相機。烘干機的熱風(fēng)從旁邊吹過,拂得她發(fā)梢輕顫,
像有只看不見的手在撥。她的指尖停在銀夾子上,指甲縫里還沾著點洗衣液的泡沫,背景里,
洗衣機的滾筒還在慢慢轉(zhuǎn),暖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幅沒畫完的畫,留白處都浸著光。
“別拍。”她抬手擋臉,指縫卻故意留了縫,像給鏡頭留了扇窗,“我今天沒梳頭。
”“拍夾子?!蔽胰鲋e。按下快門時,聽見她的笑聲落在相機上,輕得像羽毛。
我們漸漸有了默契,像齒輪找到了對應(yīng)的齒痕。每周三凌晨一點,
我會帶件“需要烘干”的衣服——有時是襯衫,有時是衛(wèi)衣,
反正總能找出件;蘇晚會拎著裝襯衫的塑料袋來,銀夾子在袋子里輕輕響,像月亮在說話。
她錄聲音時,我就拍她捏錄音筆的手。她的指尖很穩(wěn),錄音筆貼在烘干機上,
連機器輕微的震動都能穩(wěn)住。我拍過她的指腹按在錄音鍵上的樣子,
那里的薄繭在燈光下很清晰,像藏著許多沒說的話;也拍過她的手腕,
銀夾子偶爾會滑到袖口,像只安靜的小月亮。我拍滾動的泡沫時,
她就站在旁邊數(shù)洗衣機轉(zhuǎn)了多少圈?!耙话俣巳?。”有次她突然說,眼睛盯著滾筒,
像在數(shù)落在里面的星子,“從注水到停,剛好一百二十八圈。”我低頭看相機,
屏幕里是她數(shù)圈時的側(cè)臉。睫毛很長,隨著眨眼的動作輕輕顫,像只停在花瓣上的蝶。
“你怎么知道?”“數(shù)了三次?!彼统鲣浺艄P,按了下播放鍵,里面?zhèn)鞒鏊穆曇簦?/p>
數(shù)到“七十”突然頓了頓,接著是風(fēng)鈴響,像被風(fēng)打斷的話,“第二次數(shù)到七十就忘了,
第三次數(shù)到一百二,被風(fēng)鈴打斷了?!蹦翘焖龥]帶襯衫,塑料袋里裝著個搪瓷缸。
缸沿缺了個角,米白色的瓷掉了塊,露出里面的黑陶,像塊沒藏好的心事?!澳棠痰母?,
”她把缸放在洗衣機上,缸底和機器碰撞,發(fā)出“咚”的悶響,“早上喝豆?jié){用的,摔了次,
漏了,只能用來裝硬幣?!备桌锕挥杏矌?。一元的壓在下面,五角的疊在上面,
還有幾枚一角的,歪歪扭扭擠在縫里,像座小小的塔。蘇晚捏著缸沿搖了搖,硬幣叮當(dāng)響,
脆生生的,像星星在說話。她舉著錄音筆湊近:“這個聲音好聽,像在下雨。
”我拍了張?zhí)麓筛椎恼掌?。硬幣的反光在缸底晃,像碎掉的星星。發(fā)給她時,猶豫了很久,
加了句:“像星星在說話?!彼龥]回消息。但第二天打開“未央街記事”,
最新一條是“星星雨”,配著硬幣碰撞的錄音,頭圖用了我拍的照片。配文是:“星星說,
它喜歡聽硬幣響?!蔽叶⒅蔷渑湮目戳撕芫?,直到烘干機停下。取外套時,
指尖摸到片硬紙——是上次蘇晚掉在洗衣店的銀杏葉,我撿起來夾在口袋里,忘了拿出來。
葉子已經(jīng)干了,邊緣卷著,像只攥緊的手,卻仍能看出葉的形狀。“下周我?guī)€好東西。
”她收拾東西時突然說,帆布包的拉鏈還是沒拉到底,像故意留著道縫,“比硬幣響更好聽。
”我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風(fēng)鈴叮鈴響,像在說“再見”。摸出那片銀杏葉,
對著燈光看,葉脈像張網(wǎng),網(wǎng)住了凌晨的暖光,也網(wǎng)住了沒說出口的牽掛。
蘇晚帶的“好東西”,是只舊懷表。表殼是銅的,磨得發(fā)亮,邊緣卻還能摸到細微的紋路,
像是刻過花紋,被歲月磨平了棱角。打開時“咔”一聲,很輕,卻像敲在心上,
驚起一片漣漪。指針停在三點十七分,紅針歪歪扭扭地指著“3”,像只斷了腿的螞蚱,
卻仍固執(zhí)地指著某個時刻?!盃敔?shù)摹!彼褢驯矸旁诤娓蓹C上,表殼和機器貼在一起,
傳來輕微的震動,像兩顆心在共振,“壞了,走不了,但能聽見齒輪響。
”她把錄音筆湊近表殼,我蹲在旁邊拍。懷表的齒輪轉(zhuǎn)不動,只能發(fā)出微弱的“沙沙”聲,
像有只小蟲子在枯葉里爬,又像有人在耳邊說悄悄話。蘇晚的指尖懸在表殼上,沒敢碰,
怕驚擾了那點聲音,像怕碰碎了夢。“爺爺說,這表是他年輕時給奶奶的聘禮。
”她的聲音很輕,像怕被齒輪聲蓋過,“他們沒拍過婚紗照,
就靠這表記日子——第一次約會是三點十七分,結(jié)婚那天也是三點十七分,
像把時間系在了同一個結(jié)上?!蔽彝蝗幌肫鹚謾C壁紙上的句子。想問“那你奶奶呢”,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有些話,問了反而像把沒愈合的傷口掀開,
不如讓它在時光里慢慢長好?!拔?guī)湍阈扌蓿俊蔽抑噶酥笐驯?,“我爸是修表的?/p>
或許能修好,讓它重新走起來?!彼难劬α亮肆?,像被風(fēng)吹動的燭火,
瞬間燃起來:“真的能修?”“不一定?!蔽医舆^懷表,表殼很輕,卻像墜著什么,
壓得指尖發(fā)沉,“但可以試試?!蹦翘煳覀儧]等衣服烘干。
蘇晚說街角的便利店進了新的檸檬糖,要去買;我說剛好要去給爸爸送工具,順路。
走出洗衣店時,凌晨的風(fēng)卷著碎葉刮過來,蘇晚把脖子縮了縮,圍巾滑到肩上,
像片沒系好的云。我下意識地想把外套脫給她,手都摸到拉鏈了,
又硬生生停住——太刻意了,像把沒說出口的心思攤在風(fēng)里,怕被吹散,也怕被她看見。
手在口袋里攥成拳,指甲掐進掌心,才沒讓自己做出更蠢的事?!澳阒绬幔俊弊叩铰房跁r,
她突然說,腳尖踢了踢路邊的石子,石子滾出去,撞在路燈桿上,彈了回來,“爺爺說,
好的感情就像這懷表,就算停了,齒輪也記得怎么轉(zhuǎn),只要有人愿意上弦,就能重新走起來。
”我望著她的側(cè)臉。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發(fā)梢在影子里輕輕晃,像條沒被抓住的魚。
我的影子在旁邊,和她的挨在一起,邊緣融成一片,像兩滴要匯成一滴的水。
想說“那我們的影子也算”,卻聽見她又說:“我要走了?!薄白??”我的腳步頓住,
影子也跟著停了,像被釘在了地上?!叭ツ戏??!彼皖^踢著石子,聲音很輕,
像怕被風(fēng)聽見,“奶奶病了,要去照顧她。爸爸說那邊有會計專業(yè)的學(xué)校,讓我去試試,
說‘女孩子要走穩(wěn)當(dāng)?shù)穆贰!薄澳菓驯怼薄澳阆刃拗!彼痤^,眼睛有點紅,
卻在笑,像含著淚的星子,“修好了,就替我保管。等我回來,
再還給我——說不定我回來時,它還在走呢?!彼龔目诖锾统鲱w檸檬糖,塞到我手里。
糖紙是透明的,能看見里面的淡黃色,沾著她的體溫,像塊小小的暖玉?!斑@個給你。
”她的指尖在我手背上碰了碰,像片葉子落下來,輕得像嘆息,“下次拍烘干機,
記得聞聞檸檬味,像我在旁邊?!甭房诘娘L(fēng)吹過來,帶著她的話一起飄,
像要把牽掛吹向遠方。我捏著那顆糖,糖紙在指尖沙沙響,像懷表的齒輪在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