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的宋卿知手里那枝沾滿泥點的白菊,正在指縫間一寸寸發(fā)黏變冷。
鉛灰色的雨霧沉甸甸地壓下來,舔濕了黑色墓碑上母親照片的邊角,照片上的笑容被濕痕暈染開,有點模糊,像隔了層淚。
父親宋儒國緊摟著裴闌的肩膀站在離宋卿知幾步遠的地方,他的臉貼著裴阿姨的發(fā)頂,裴阿姨的手指同樣深陷在他臂彎的衣料里。
雨水抽打著黑色的傘面,匯成不間斷的水簾順著傘邊砸向新培的黃土,濺出細小的褐色泥星,沾濕了父親筆挺的西褲褲腿和裴阿姨深色裙子的下擺。
他們像兩株根系糾纏、不得不互相支撐的樹,在這片死亡的泥濘里汲取著對抗悲傷的溫度。
宋卿知看著,眼睫低垂,那點黏膩冰冷的濕意卻像是無聲無息地順著腳底爬上來,慢慢凍僵了他的心臟。
世界是灰色的、潮濕的、充滿空洞回響的洞穴。
直到另一道身影破開雨幕闖入這凝滯的畫面。
一抹極純粹、極突兀的冷白,如同新折斷的冰棱淬了光,直直刺向宋卿知空茫的視野深處。
一個少年。
撐著一把同樣漆黑的大傘,身姿高拔,筆直地立在裴闌身側。
墨色的短發(fā)被風雨掃出濕痕,粘著幾縷在冷白的額角。
下頜骨是極清雋的線條,在鉛灰色天幕和墓碑壓抑的背景下,顯出點不近人情的凌厲感。
他穿著肅穆的黑西裝,脊背挺直得像永遠不會被壓彎的松枝,可那過分瘦削的骨架輪廓又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脆弱,仿佛指尖輕輕一戳就能碎裂開。
雨水噼啪砸在傘面上,順著他握傘的手背往下滾,蜿蜒過繃緊的骨節(jié)和淡青色蜿蜒的血管,最終在那嶙峋的腕骨處懸掛片刻,才依依不舍地墜入泥濘。
那雙手白得驚人,也冷得驚人,是深埋在極地冰川之下的玉石,帶著拒人千里的、凍結生息的氣息。
像被那雙冷玉雕琢成的手無聲燙到,宋卿知的目光一縮,隨即死死地釘住那里。
有什么東西在空洞的胸腔內轟然震顫了一下,如同一顆早已冰封的死湖中心,被投進一顆滾燙的鐵珠,瞬間蒸騰起狂烈無聲的水汽。
父親宋儒國低頭對少年說了句什么,語氣是葬禮上特有的沉重與溫和。
少年微微側首。
那瞬間,宋卿知看清了他的正臉。
鼻梁很挺,薄唇抿成毫無弧度的直線。
最驚心動魄的是那雙眼睛,如同蒙著寒霧的黑曜石,沉沉地浸在冰水里,深邃卻空洞,倒映著漫天灰色的雨絲和黑色的碑林,沒有任何多余的、屬于活人的溫度。
宋卿知從未見過這樣徹底而沉靜的空白。
一個活著的人,怎么能冷成一塊拒絕融化的冰?
“卿知?!?/p>
父親宋儒國的聲音有些暗啞,終于將他從那片吸人的冷白里喚回,“這是你裴阿姨的兒子,叫裴寂言,以后……就是你哥哥了?!?/p>
冰白手指的主人緩緩轉動視線。
那目光穿透層層疊疊的冰冷雨絲,落在了宋卿知臉上。
沒有任何審視,沒有好奇,甚至沒有任何初次見面的禮節(jié)性波動,僅僅只是在父親的要求下確認一個新名字所代表的物品一般,掃過即止。
宋卿知感到一種被無形剃刀瞬間剮過皮肉的奇異觸感。
“哥…哥?!?/p>
宋卿知的喉嚨里溢出一個溫軟到幾乎融化的音節(jié),帶著一點點刻意為之的濡濕鼻音,聽上去像被雨水打濕羽毛的無助幼鳥。
裴寂言沒有任何回應。
連那雙寒潭般的眼珠都沒有一絲漣漪。
他只是微微頷首,下頜骨劃出一道細微的、冰冷的軌跡,算是盡了禮數。
目光重新投向連綿的雨幕和遠處的墓碑,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隔絕,他是被困在這座雨墓里的冰冷孤魂。
雨勢似乎又密集了些,風卷著冰涼的濕意不斷撲打在宋卿知毫無遮蔽的臉上、脖子上,一點點帶走那點可憐的體溫。
他下意識地朝裴寂言的方向挪近了半步。
裴寂言執(zhí)傘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傘面卻并未偏移半分。
那傘面足夠大,足夠替旁邊的裴闌穩(wěn)穩(wěn)遮住風雨。
宋卿知又試探著貼近一點點,將自己沾滿泥點的小皮鞋,小心翼翼地藏進裴寂言身側那片干燥的、被巨大傘面庇護著的安全地帶。
冰冷濕重的褲腿擦過裴寂言同樣筆挺的褲管,傳來一點干燥布料的暖意和微不可查的摩擦聲。
裴寂言挺直的脊背陡然僵硬了一瞬。
如同被一條冰冷滑膩的蛇猝然纏上腳踝。
那是一種極其突兀的緊繃,是從骨骼深處瞬間爆發(fā)出的戒備與抗拒。
宋卿知敏感地捕捉到了那僵硬的電流,他甚至覺得那握著傘柄的冷白指骨似乎瞬間又捏緊了幾分,指節(jié)泛出一種透明的白。
然而,這份僵硬如同投入深淵的石子,僅僅只在那雙冰面上激起極短的波瀾,下一秒那寒潭便重歸徹底的、毫無反應的平靜與空洞。
沒有側目,沒有呵斥,沒有推開。
那把巨大的黑傘依舊穩(wěn)穩(wěn)地停在原處,像一個冰冷的結界,不動聲色地將這個陌生的、濕漉漉的小東西籠罩了進來。
傘檐邊緣匯聚的水珠,連成線,不間斷地砸在宋卿知腳前半指遠的地面,濺開細密的泥點。
他被安全地包容在這片寂靜的陰影之下。
他垂著頭,濃密的睫毛掩蓋了所有翻涌的情緒,只微微歪了歪頭,讓額角一縷微卷的碎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一點微彎的唇角。
濕冷空氣里,裴寂言身上那股極淡的、混合著藥皂冷冽與一種更深層的、如同古書發(fā)黃紙頁的晦澀氣息,絲絲縷縷地滲透過來,帶著一種令人眩暈的、奇異的吸引力。
這味道無聲地鉆進宋卿知的鼻腔,仿佛冰冷的鉤子,穩(wěn)穩(wěn)地鉤住了他空洞胸膛里那顆劇烈搏動的心臟。
返程是父親開的車。
宋儒國開車的時候,習慣性地會將一只手覆在副駕駛裴闌緊抓安全帶的手背上,他的拇指無意識地、一下下地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著,傳遞著無聲的安撫與支撐。
車內流淌著低沉哀傷的管弦樂,與車窗外不斷抽打在擋風玻璃上的雨線,共同織成一張窒息的網。
裴寂言坐在后座另一側,靠著車門,閉著眼。
車窗外飛快掠過的、被雨水沖刷得扭曲模糊的灰色街景,像一幕幕褪色的皮影戲映在他輪廓冰冷的側臉上。
長睫毛在眼瞼下方投出一小片靜止的、淡青色的陰影,隔絕了所有窺探的可能。
整個人縮在角落,像一尊拒絕交流也拒絕被溫暖的冰冷雕塑。
宋卿知就緊挨著他坐在后座中間。
小小的身體盡量規(guī)矩地縮著,雙手放在膝蓋上,像個最標準、最懂事的模范孩子。
但他眼角的余光幾乎從未離開過身邊那個冰封的人影。
車子行駛到一個減速帶時輕輕顛簸了一下。
宋卿知借著這陣晃動,身體不易察覺地往裴寂言那邊歪了歪。
肩膀碰到了裴寂言擱在外側的手臂。
硬邦邦的。
像一段包裹在昂貴衣料下的、嶙峋而缺乏體溫的山巖。
就在這一觸即分的剎那,宋卿知看得清清楚楚,裴寂言緊閉的眼睫如同受到驚嚇的蝶翼般猛地劇烈顫栗了一下!
那一瞬間的肌肉繃緊比他想象中更加劇烈和突然。
那是某種深深刻印在骨髓里的、瀕臨危險時本能的反射。
那雙緊閉的眼睛倏然睜開!
墨色冰冷的瞳孔深處,極快地掠過一絲被強行按捺下去的、驚獸般的狠厲寒光,如同墓穴里驟然燃起的鬼火,令人膽顫。
那光芒只存在了短暫一瞥,快到宋卿知幾乎以為那是自己錯覺,下一秒便重新被凍結在寒潭最底層的死寂里,沉淀下去,無波無瀾。
但那瞬間爆發(fā)出的、來自極深處的、近乎兇狠的驚懼,像一道驚雷劈在宋卿知的神經上。
一種奇異的感覺順著脊椎竄上來,非但不讓人害怕,反而像投入滾油的火星,轟地點燃了他體內某種昏沉而灼熱的未知情緒。
隱秘的麻癢,尖銳的興奮。
他像個初次窺見深海巨獸輪廓的探險者,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寸血液都叫囂著靠近。
那張漂亮稚氣的臉上依舊保持著近乎失神的、軟弱的茫然。
可在只有他自己能觸及的視線死角,他放在膝蓋上的小手正無聲地蜷縮著,用指甲在掌心留下四個極深的、月牙形狀的凹痕。
刺痛感尖銳地傳來,勉強壓制著喉嚨口想要發(fā)出怪笑的沖動。
裴寂言的目光似乎在他臉上停頓了半秒。
只看到男孩像被這無意觸碰驚嚇到了一般,迅速縮回身體,低垂的脖頸細弱,露出一點白皙的、脆弱的后頸。
如同無辜的、誤觸機關的小動物。
裴寂言的目光在那處停留片刻,那里面除了永恒的冰冷和一絲幾乎被隱藏至無的倦怠,再也讀不出其他。
他重新閉上眼,仿佛之前那點驚瀾從未有過。
只有喉結在他線條冷厲的頸項上,極其緩慢地滾動了一下。
車窗之外,暴雨如注。
城市像浸在一場巨大無邊的灰夢里。
新培黃土的氣息混雜著車里的皮革與藥皂味,沉沉地壓在宋卿知的呼吸上。
他緊緊抿著嘴唇,像個犯了錯般惶恐不安的乖孩子。
可沒人看到,他在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嗅吸著空氣里殘留的,那點冷冽而晦澀的氣息。
每一次吸氣,都在無聲地進行一場隱秘的獻祭與銘刻。
那些盤旋在他空洞胸腔里的巨大而陌生的轟鳴,被掌心更深月牙痕跡帶來的銳痛死死鎮(zhèn)壓著,壓縮回最深的角落,化作眼底一星轉瞬即逝的、滾燙而混亂的幽光。
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著黑色的窗欞,如同無數指尖在焦急地抓撓。
客廳巨大的水晶吊燈散發(fā)出過于冷白的光,將偌大的空間切割得空曠而陌生。
父親宋儒國坐在沙發(fā)里,疲憊地松開了深色的領帶,裴闌緊挨著他,低聲說著些什么勸慰的話,他們的手依舊交握著。
那份屬于成年人的哀傷與相互慰藉,在這個夜晚凝滯如膠。
宋卿知借口不舒服,躲回了被安排好的新房間。
門在他身后關上,隔絕了燈光和聲音。
房間里并非完全的黑暗,窗外城市燈火的余光扭曲地投射在嶄新的、巨大的床鋪和冰冷的家具上,拉長變形的影子在墻壁上張牙舞爪。
他走到窗邊。
那枝早已枯萎、被雨水和泥污浸透、被他一路小心翼翼藏回來的白菊,就放在窗臺上。
花瓣徹底蜷縮成了丑陋的灰黑色。
宋卿知盯著它看了幾秒,然后打開了半扇窗。
夜風混合著冰冷的雨絲立刻灌了進來,帶著泥土和城市塵埃的氣息,撲在他臉上。
他面無表情,伸出手指,捏住那枝骯臟白菊的莖干,狠狠攥緊。
花莖在幼小的指間發(fā)出不堪承受的碎裂輕響。
下一秒,他猛地將它擲出窗外。
小小的、被碾碎的花影瞬間被樓下更濃重的黑暗與風雨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窗外的世界雨幕依舊,沒有因為這微小的墜落泛起半點漣漪。
做完這一切,他關上窗。
隔絕了風雨聲。
房間里重歸寂靜,只有他清晰得有些過分的呼吸。
他無聲地走回床邊,掀開被褥,跪下來,探身探進床底深處。
指尖很快觸碰到了冰冷堅硬的東西。
他小心地將它拖了出來。
是一把黑色的長柄傘。
沉重的傘骨冰涼刺骨,傘面帶著外面雨水留下的潮濕,還蹭到了些許新翻泥土的痕跡。正是裴寂言在墓園用過的那一把。
宋卿知在濃稠的黑暗中,雙手抱膝坐在地毯上。
懷里緊緊摟著這把巨大的黑傘。
冰冷的傘骨硌著他的胸口,傘面上的雨水和泥土的氣息頑強地鉆進他的鼻腔。
他將自己的臉頰,小心翼翼地貼在了傘骨彎折處光滑冰涼的地方。
那是裴寂言的手指曾經無數次握過的地方。
黑暗中,他靜靜地維持著這個蜷縮的姿勢。
像一頭找到了珍寶藏品的幼獸。
冰冷的傘骨緊貼著皮膚,帶著墓地泥土特有的腥濕和那人身上揮之不去的、如同冰下古書般的冷冽氣息。
這氣息無聲地蔓延開來,填滿了他被雨水浸透而空蕩刺痛的胸腔,帶來一種近乎麻痹的、令人窒息的安全感。
房間里沒有燈,窗外的霓虹在雨簾上暈散成模糊混亂的光斑。
借著這點混沌的光,他低下頭,將鼻尖更深地埋進傘面冰涼的尼龍織物里,貪婪地汲取著所有屬于那個人的冰冷印記。
每一次深長的呼吸,都伴隨著胸口深處無法自控的、細微而灼熱的震顫。
一種奇異的、滾燙而粘稠的滿足感開始悄然滋生,如同深海中悄然發(fā)芽的藤蔓,無聲地纏繞上那顆被凍僵又驟然被點燃的心臟。
他抱緊了懷中的傘,冰冷的傘骨嵌入他的身體,那感覺,卻如同握住了照亮這無光永夜的第一縷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