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茶冰冷的杯壁在泛黃書頁上洇開深色水痕,像一塊迅速擴大的毒斑。
宋卿知撐在桌沿的手臂在裴寂言眼前投下一道陰影囚籠,少年奔跑后的熱息裹挾著干凈的皂角氣味,卻在此刻圖書館干燥的舊紙氣息中絞成一條無形的繩索,死死勒住了裴寂言的咽喉。
他全身的肌肉在瞬間繃成鐵板,指關節(jié)捏著書頁邊緣,薄脆的紙張在無聲的力道下瀕臨撕裂。
“滾。”
裴寂言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冰層下暗涌的急流。
他強迫自己抬起眼,視線釘在宋卿知汗?jié)竦念~角,避開那雙翻涌著幽暗漩渦的眸子——那里面燃燒的并非疑問,而是早已洞悉一切的、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宋卿知喉間逸出一聲極輕的哼笑,像毒蛇吐信時細微的嘶鳴。
他非但沒退,反而俯身更近,滾燙的指尖猝然拂過裴寂言緊抿的唇線,動作快如閃電卻又帶著黏膩的流連,如同在描摹一件私藏的珍品。
“哥的嘴唇好冰……”
他聲音放得更軟,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可每個字都淬著劇毒的針,“是昨晚沒睡好嗎?還是……在怕我?”
指尖傳來的觸感讓裴寂言胃部猛地痙攣!
昨夜被強行按壓唇瓣的滾燙觸感與此刻冰冷的指腹在神經末梢重疊炸開!
他猛地揮開那只手,手背狠狠撞在堅硬的桌角,鈍痛沿著骨骼竄上小臂。
“別碰我!”
壓抑的嘶吼從齒縫擠出,帶著瀕臨失控的顫抖。
鄰座一個戴眼鏡的女生受驚抬頭,疑惑的目光掃過這對姿態(tài)詭異、氣氛緊繃的“兄弟”。
宋卿知順勢收回手,指腹在桌沿緩慢碾過,仿佛在回味那點冰冷的觸感。
他臉上毫無慍色,反而綻開一個純然無害的笑容,如同被兄長無理遷怒的委屈弟弟。
“哥好兇啊?!?/p>
他晃了晃手中的奶茶袋,冰塊在紙杯中碰撞出清脆的聲響,“我只是擔心哥??茨阍缟鲜裁炊紱]吃,特意翹了補習課送來的?!?/p>
他拉開裴寂言對面的椅子,堂而皇之地坐下,將那杯刺眼的檸檬茶又往裴寂言面前推了推,冰水在杯壁凝成的水珠滾落,在書頁上留下更深的印漬。
“補習課?”
裴寂言捕捉到關鍵詞,冰冷的視線刀子般刮過宋卿知汗?jié)竦聂W角,“張老師的物理課,媽特意叮囑過不許缺席。你當她的關心是擺設?”
他試圖用規(guī)則和母親的權威筑起一道脆弱的壁壘。
“哥在擔心我?”
宋卿知的眼睛瞬間亮起,如同發(fā)現獵物的野獸,身體前傾越過桌面,那股極具侵略性的氣息再次籠罩下來,“那哥跟我走,我就立刻回去上課?!?/p>
他聲音壓低,帶著不容置疑的誘哄和更深層的脅迫,“去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p>
“做夢?!?/p>
裴寂言抓起桌上的《西方政治思想史》,厚重的書脊撞開礙事的檸檬茶杯,冰塊嘩啦一聲傾倒在桌面上,冰水迅速漫延,濡濕了他攤開的筆記。
他豁然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面刮出刺耳的銳響。
他不能再停留在這里,在宋卿知編織的窒息蛛網里多待一秒,他緊繃的神經就會多崩裂一分。
他必須離開,立刻,馬上!
他抓起背包,腳步帶風地沖向借閱臺,將書粗暴地塞進還書箱,甚至沒理會管理員錯愕的眼神。
刷卡,推開沉重的玻璃門,灼熱的夏日空氣如同滾燙的毛毯瞬間裹住全身,卻比圖書館內那粘稠的冷氣更讓他感到一絲喘息的空間。
他幾乎是跑下圖書館前寬闊的臺階,匯入校園林蔭道上稀疏的人流,腳步快得像在逃離一場瘟疫。
然而,那股如影隨形的、干凈的皂角氣息,始終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在他的身后。
裴寂言猛地停步轉身!
梧桐樹濃密的枝葉篩下破碎的光斑,在宋卿知汗?jié)竦陌咨玊恤上跳躍。
他就站在十步開外,微微喘息著,臉頰因為奔跑和暑熱泛著紅暈,清澈的鹿眼無辜地望著他,仿佛一個迷路后終于追上兄長的弟弟。
可那眼底深處,一片冰冷的、如同深潭凍徹的幽暗漩渦無聲地旋轉著,帶著一種執(zhí)拗到令人心寒的專注。
“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寂言的聲音在灼熱的空氣里繃緊如弦。
汗水沿著他的額角滑下,滴進襯衫領口。
午后的校園異常安靜,蟬鳴聒噪得刺耳。
宋卿知沒有回答,只是朝他一步步走近。
陽光落在他纖長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陰影。
他停在裴寂言面前,近得能看清對方瞳孔里自己扭曲的倒影。
他抬起手,這一次,目標不是嘴唇,而是裴寂言汗?jié)窈缶o貼在頸側皮膚上的一縷黑發(fā)。
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縷發(fā)絲的剎那——
“別用你的臟手碰我!”
裴寂言猛地揮臂格開!
力道之大,讓宋卿知猝不及防地踉蹌后退半步。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宋卿知臉上的血色倏然褪盡,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溫度,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蒼白。
那雙清澈的鹿眼,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所有的無辜、溫順、委屈在剎那間被徹底攪碎、蒸發(fā)!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地獄最底層翻涌而上的、被徹底激怒的暴戾!
幽暗的漩渦瞬間沸騰、炸裂!
濃烈的殺意混合著被徹底踐踏的占有欲,如同淬毒的黑色火焰,在他眼底轟然燃燒!
那眼神不再是人類的眼神,而是被侵犯了絕對領地的兇獸,帶著要將一切撕成碎片的瘋狂!
“臟?”
宋卿知的聲音變了,不再是少年的清亮,而是如同砂紙摩擦金屬般嘶啞、扭曲,每一個音節(jié)都裹挾著刺骨的冰碴和毀滅性的風暴。
他盯著裴寂言,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拉出一個猙獰而慘烈的弧度,如同瀕死野獸露出的獠牙。
“你說我……臟?”
“轟——!”
記憶的閘門被這聲扭曲的詰問狠狠撞開!
——骯臟油膩的出租屋地板,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劣質酒精混合著汗臭和嘔吐物的酸腐氣息。
男人粗糲變形的手指帶著黑黃的泥垢,死死掐住他細弱脖頸的窒息感。
“小雜種……跟你媽一樣/賤/……裝什么干凈!”
污言穢語混合著惡臭的唾沫星子噴濺在臉上,那只骯臟的手撕扯著他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衫……
“呃!”
裴寂言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瀕死般的抽氣,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一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胃里翻江倒海,眼前景物旋轉模糊,圖書館臺階下堅硬的水泥地仿佛變成了記憶中那冰冷黏膩的地板。
他下意識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指尖冰涼顫抖。
那些被他用盡全力封印在記憶最深處的、腐爛發(fā)臭的恐懼,被宋卿知一句“臟”徹底引爆,化作無數淬毒的冰針,狠狠扎進他搖搖欲墜的神經!
宋卿知將裴寂言瞬間崩潰的反應盡收眼底。
那蒼白的臉,捂緊脖頸的手,劇烈收縮的瞳孔里無法掩飾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如同最烈的燃料,轟然注入他眼底那片暴戾的黑色火焰!
一種扭曲的、近乎狂喜的快意瞬間取代了被辱罵的憤怒。
他看清楚了——哥哥的恐懼根源!
那個深埋在骨髓里的、名為“骯臟”的恐怖烙??!
就是這里!
他找到了撬開哥哥冰冷外殼、將他徹底拖入自己囚籠的那把最精準的鑰匙!
宋卿知眼底的暴戾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但那片幽暗的漩渦卻更加粘稠深沉,翻涌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掌控一切的冰冷。
他向前一步,無視裴寂言因生理性厭惡而再次繃緊的身體和后退的意圖,聲音放得又輕又緩,如同最溫柔的惡魔低語,卻字字誅心:
“哥……”
他微微歪著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精準地刺入裴寂言脆弱不堪的神經,“你想起什么了?是那個……滿身酒臭的垃圾……碰你的感覺嗎?”
他刻意加重了“垃圾”兩個字,舌尖品嘗著裴寂言瞳孔深處因這個詞而引發(fā)的、更加劇烈的震顫。
“他的手指……”
宋卿知的聲音帶著一種殘忍的、慢條斯理的描述感,如同在解剖一只瀕死的蝴蝶,“是不是很粗糙?指甲縫里……是不是嵌著永遠洗不掉的……黑泥?”
他每說一句,裴寂言的呼吸就急促一分,捂在脖子上的手指就收緊一分,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閉嘴……”
裴寂言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溺水般的窒息感。
他想后退,雙腳卻像被釘死在滾燙的水泥地上。
他想捂住耳朵,手臂卻沉重得無法抬起。
宋卿知的話語化作最清晰的畫面,與他記憶中那些不堪回首的碎片完美嵌合、放大!
“他碰你的時候……”
宋卿知又逼近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混亂的呼吸氣流在灼熱的空氣中碰撞、撕扯。
他盯著裴寂言失焦的瞳孔,嘴角那點冰冷的弧度如同彎刀,“哥是不是覺得……自己也被弄臟了?像掉進了……永遠洗不干凈的……臭水溝?”
“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困獸瀕死般的低吼猛地從裴寂言喉嚨深處炸開!
他再也無法承受這精神上的凌遲!
身體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將擋在身前的宋卿知狠狠推開!
力道之大,讓單薄的少年踉蹌著撞在身后粗糲的梧桐樹干上,震得樹葉簌簌作響。
裴寂言如同離弦之箭,朝著與家相反的方向——校門外車水馬龍的街道——狂奔而去!
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逃離!
逃離身后那片名為宋卿知的、散發(fā)著致命氣息的深淵!
逃離那些被強行撕開、鮮血淋漓的腐爛記憶!
冷冽的風刮過他汗?jié)竦哪橆a,帶來針刺般的痛感,卻無法吹散烙印在靈魂里的冰冷恐懼和……那揮之不去的、被宋卿知重新定義的“骯臟”感。
宋卿知的后背重重撞在樹干上,粗糙的樹皮摩擦著薄薄的T恤,帶來一陣火辣的痛楚。
他悶哼一聲,卻沒有立刻去追。
他倚靠著樹干,微微喘息,看著裴寂言消失在街角倉惶的背影,如同欣賞一件完美藝術品上最后一道絕望的裂痕。
眼底那片幽暗的漩渦緩緩平息,沉淀為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滿足。
他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剛才被裴寂言推搡過的胸膛位置,那里還殘留著對方手掌冰冷而絕望的觸感。
他低頭,看著指尖,仿佛上面沾染了裴寂言靈魂崩潰時逸散出的、最純粹的恐懼氣息。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將指尖湊到唇邊。
舌尖探出,如同品嘗稀世珍饈,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虔誠和貪婪,輕輕舔舐過自己的指尖。
一股混合著汗水的、獨屬于裴寂言的冷冽雪松氣息,混合著絕望和崩潰的余韻,瞬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宋卿知閉上眼,喉結滿足地滾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悠長而扭曲的喟嘆。
“哥的味道……”
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啞,帶著一種剛剛飽餐后的饜足和更深邃的、永不滿足的饑渴,“……真干凈?!?/p>
他睜開眼,望向裴寂言消失的方向,嘴角彎起一個純真又妖異的弧度,如同地獄里盛開的曼陀羅花。
“跑吧……盡情地跑……”
他輕聲呢喃,邁開腳步,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身影很快融入街道熙攘的人流陰影之中,如同一個優(yōu)雅而致命的獵手,鎖定了他早已無處可逃的獵物。
“你越害怕……你的籠子……就鑄得越牢……”
……
藍韻茶莊的竹字間內,空調冷氣開得很足,將夏日的燥熱徹底隔絕在外。
裊裊茶香從紫砂壺口溢出,在清雅的室內彌散。
褚燃棲靠坐在寬大的明式圈椅里,指尖夾著一支燃燒過半的雪茄,灰白的煙灰無聲地落在水晶煙缸內。
他穿著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休閑西裝,沒有系領帶,領口隨意地敞開兩??圩樱冻鲂∑溕?、線條緊實的胸膛。
姿態(tài)看似閑適,但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卻穿透氤氳的茶煙,精準地落在對面。
裴寂言坐在他對面,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桿繃緊到極限的標槍。
面前的青瓷茶杯里,碧綠的茶湯早已冷卻,水面沒有一絲漣漪。
他垂著眼,視線凝固在深色檀木桌面的天然紋理上,仿佛要將那木紋刻入眼底。
從踏進這個房間開始,他就維持著這個姿勢,像一尊拒絕融化的冰雕。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挺直的脊背下,每一寸肌肉都在無聲地叫囂、顫抖。
圖書館外梧桐樹下的崩潰狂奔,被宋卿知話語撕裂的舊日瘡疤,如同冰冷的毒蛇,依舊纏繞著他的神經,汲取著他的體溫。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內里的襯衫,此刻在茶莊冰冷的空氣里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黏膩和寒意。
他需要調動全部殘存的意志力,才能壓制住指尖的顫抖和喉間翻涌的鐵銹腥氣。
“茶不合口味?”
褚燃棲低沉醇厚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卻更像一種不動聲色的審視。
他微微傾身,拿起紫砂壺,動作優(yōu)雅地為裴寂言面前冷掉的茶杯續(xù)上滾燙的新茶。
琥珀色的茶湯注入杯中,蒸騰起帶著清苦氣息的白霧。
裴寂言沒有動,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抬起。
“褚先生,”他的聲音干澀緊繃,像生銹的齒輪在強行轉動,“您要的東西,我暫時做不到?!?/p>
每一個字都耗費著他巨大的力氣。
褚燃棲倒茶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水流穩(wěn)定而精準,直到茶杯八分滿才停住。
他將紫砂壺輕輕放回茶盤,發(fā)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他拿起自己面前微涼的茶杯,呷了一口,目光卻始終鎖在裴寂言低垂的臉上。
“三天?!?/p>
他放下茶杯,指節(jié)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叩擊了兩下,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落地的沉重質感。
“我只給了你三天時間,裴同學?!?/p>
他身體微微前傾,那股久居上位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山岳,沉沉地壓向裴寂言。
“今天是第二天?!?/p>
他頓了頓,雪茄的煙霧在他臉前繚繞,模糊了銳利的輪廓,卻讓那雙眼睛里的冷光更加迫人,“告訴我,是什么絆住了你的手腳?是……心軟了?還是……根本無能為力?”
“絆腳石”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裴寂言被宋卿知反復蹂躪的神經上!
他猛地抬起眼!
一直強行壓制的冰冷怒火混合著被逼到絕境的屈辱,如同壓抑的火山熔巖,在他深黑的瞳孔深處轟然爆發(fā)!
“他不是石頭!更不是絆腳石!”
裴寂言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尖銳,在安靜的茶室內顯得格外刺耳。
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將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巖漿壓回胸腔。
他重新垂下眼,指關節(jié)在桌下捏得死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疼痛喚回搖搖欲墜的理智。
再開口時,聲音已強行壓低,卻依舊帶著無法完全壓抑的冰冷顫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宋卿知……他……”
“他是什么?”
褚燃棲的聲音如同冰冷的刀鋒,精準地切入裴寂言的停頓,帶著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他身體靠回椅背,指間的雪茄燃著猩紅的光點,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剝開裴寂言所有脆弱的外殼,直視那最不堪的核心。
“一個被你母親視如己出的、沒有血緣的弟弟?一個用病態(tài)依戀纏著你的……麻煩?”
他微微瞇起眼,濃密的睫毛遮住了部分銳利的光,卻讓那審視的意味更加深沉,“還是說……裴寂言,你其實很享受這種……被極端占有的感覺?”
“享受?!”
這個詞如同最惡毒的嘲諷,狠狠刺穿了裴寂言最后的防線!
他猛地抬頭,蒼白的臉上因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涌上一股病態(tài)的潮紅!
那些被強行按捺的熔巖瞬間沖破冰封!
童年黑夜里骯臟的觸摸,昨夜被強行禁錮在懷中的窒息感,圖書館外被撕裂的傷疤,褚燃棲此刻冰冷的審視和侮辱……所有的屈辱、恐懼、憤怒在這一刻轟然匯聚、爆炸!
“褚先生!”
裴寂言的聲音嘶啞破裂,如同被砂輪磨過,帶著瀕臨崩潰的瘋狂邊緣的顫抖。
他雙手猛地撐住冰冷的桌面,身體前傾,死死盯著褚燃棲,眼中燃燒著冰冷而絕望的火焰。
“你以為我想這樣?!你以為我愿意被一個瘋子像狗皮膏藥一樣黏著?!愿意被他用最不堪的記憶當刀子捅?!愿意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他操控?!”
他每質問一句,撐在桌面的手指就更用力一分,指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咯響。
“我告訴你他是什么!”
裴寂言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和宣泄,“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一個無孔不入的幽靈!一條甩不掉的毒蛇!他用他那套扭曲到極點的‘喜歡’把我捆得透不過氣!他逼我!逼我變成和他一樣的人!逼我……”
他猛地頓住,胸膛劇烈起伏,如同被拋上岸的魚,后面的話被巨大的屈辱和恐懼死死堵在喉嚨里——逼我親手去扼殺他!
逼我成為自己最憎恨的那種人!
褚燃棲靜靜地看著眼前徹底失控的裴寂言,如同欣賞一場精心編排的戲劇高潮。
指間的雪茄已燃到盡頭,他將其輕輕摁滅在水晶煙缸里,猩紅的火光瞬間熄滅,只余下一縷扭曲的青煙。
直到裴寂言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氣中漸漸平復,只剩下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穩(wěn)醇厚,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很好?!?/p>
褚燃棲微微頷首,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將裴寂言崩潰后的每一絲脆弱和憤怒都盡收眼底。
“憤怒,總比無動于衷強。”
他拿起茶壺,再次為裴寂言面前那杯因為激動而潑灑出少許的茶杯續(xù)滿滾燙的茶水,動作從容不迫。
“至少證明,你還沒被他徹底馴化成沒有爪牙的寵物。”
他放下茶壺,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如同磁石牢牢吸住裴寂言蒼白而憤怒的臉。
“既然他這么想被‘清理’……”
褚燃棲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帶著致命的誘惑和一種掌控全局的冰冷,“為什么不……成全他呢?”
裴寂言的瞳孔驟然收縮!
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褚燃棲仿佛沒有看到裴寂言眼中瞬間爆發(fā)的驚駭和更深沉的冰冷,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下個月初,宋儒國在南郊新開的那家高端馬術俱樂部,會有一場私密的內部體驗活動。場地夠大,障礙夠多,有些地方……視野也足夠‘開闊’?!?/p>
他微微停頓,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裴寂言僵硬的臉,“意外嘛……總是難免的。尤其是對情緒不穩(wěn)定、又喜歡‘獨自’挑戰(zhàn)高難度障礙的……年輕人來說。”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鑿進裴寂言的耳膜!
馬術!
障礙!
意外!
視野開闊!
這些冰冷的詞匯組合在一起,指向一個赤裸裸的、不容錯辨的暗示!
“你……”
裴寂言喉嚨發(fā)緊,聲音如同砂紙摩擦,“你想讓我……在那里……”
后面的話被巨大的寒意凍結在舌尖。
“我只是提供一個可能性?!?/p>
褚燃棲打斷他,嘴角勾起一抹極其淺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
他身體靠回椅背,重新拉開距離,如同一個完美的獵手,在拋出誘餌后耐心等待獵物上鉤。
“一個能讓你徹底擺脫這個‘麻煩’,又不會臟了自己手的……解決方案。”
他拿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目光透過杯沿,落在裴寂言血色盡失的臉上,補充道,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重如千鈞,“當然,選擇權……永遠在你?!?/p>
滾燙的茶湯滑入喉嚨,褚燃棲放下茶杯,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他不再看裴寂言,目光轉向窗外庭院里搖曳的翠竹,姿態(tài)恢復了一貫的從容與掌控。
“時間不多了,裴同學?!?/p>
他淡淡提醒,“我希望下次見面時,能聽到你的……‘好消息’?!?/p>
“……”
裴寂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竹字間的。
冰冷的空調冷氣似乎滲透了他的骨髓,每一步都像踩在虛浮的棉花上。
褚燃棲那番包裹在優(yōu)雅言辭下的赤裸殺意,如同最陰毒的詛咒,在他腦海里反復回蕩,與宋卿知那雙燃燒著獻祭般狂熱的眼睛反復重疊、碰撞!
“只要是你動手……我都喜歡?!?/p>
“意外嘛……總是難免的?!?/p>
“一個不會臟了自己手的……解決方案?!?/p>
胃部翻攪著,冰冷的惡心感一陣陣上涌。
他沖出茶莊厚重的雕花木門,灼熱的陽光兜頭潑下,卻無法驅散他四肢百骸滲出的寒意。
他扶著路旁冰冷的金屬燈柱,劇烈地喘息,試圖將那股窒息感壓下去。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裴闌”。
裴寂言看著那兩個字,指尖僵硬地懸在屏幕上方,遲遲無法按下接聽。
母親溫柔關切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與褚燃棲冰冷的話語、宋卿知扭曲的占有,在腦海里瘋狂撕扯。
最終,他還是劃開了接聽鍵,將手機放到耳邊。
“喂,媽。”
他強迫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卻依舊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和沙啞。
“寂言啊,”裴闌溫柔的聲音傳來,背景里隱約有輕柔的音樂聲,“還在圖書館嗎?媽媽和你宋叔叔在外面吃飯,你宋叔叔說這家新開的淮揚菜味道很地道,你要不要過來一起?離你們學校不遠?!?/p>
“……不用了,媽?!?/p>
裴寂言閉上眼,指腹用力按壓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我……剛查完資料,有點累,想直接回宿舍休息?!?/p>
“這樣啊……”
裴闌的聲音里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但很快被更濃的關切取代,“那好吧,你好好休息。對了,小知剛打電話來,說物理補習結束了,他看你早上沒吃多少東西,特意去城南那家你喜歡的點心鋪子排隊買栗子糕了,現在應該快到家了。這孩子,真是有心了……”
栗子糕……
裴寂言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
城南那家老鋪子,離圖書館和茶莊都隔著大半個城市!
宋卿知……他怎么可能在“補習結束”后短短時間內就出現在圖書館堵他,現在又“特意”跑去城南排隊?!
一個可怕的、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腦海——他一直在跟蹤自己!
從圖書館到茶莊!
他看到了自己近乎崩潰的逃離!
看到了自己走進藍韻茶莊!
而現在,他正拿著所謂的“栗子糕”,像一個耐心等待獵物歸巢的獵人,守在那個名為“家”的、金碧輝煌的囚籠門口!
“媽……”
裴寂言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磨過,“我……我晚上不回……”
話音未落,電話那頭隱約傳來宋儒國溫和帶笑的聲音:“……小知剛發(fā)消息說快到家了,還買了好多寂言愛吃的,這孩子……”
裴闌的聲音帶著笑意接過話頭:“是啊,小知就是細心。寂言啊,那你好好休息,晚上別熬夜,點心我讓小知給你留冰箱里……”
電話掛斷了。
忙音在耳邊空洞地回響。
裴寂言僵硬地放下手機,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道旁,盛夏午后的陽光熾烈如火,卻無法穿透他周身凝結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寒意。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倒映出他蒼白如鬼、眼神空洞的臉。
家。
那個有著裴闌溫柔笑容、宋儒國寬厚關懷、餐桌上永遠流淌著溫馨暖流的“家”。
此刻,卻像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門口盤踞著一條名為宋卿知的毒蛇,吐著猩紅的信子,爪子里攥著沾毒的“栗子糕”,正耐心地等待著他自投羅網。
他能去哪里?
冰冷的大學宿舍?
空無一人的深夜街頭?
哪里……能逃開那雙如同跗骨之蛆、燃燒著病態(tài)火焰的眼睛?
裴寂言緩緩抬起頭,望向城市另一端那片被夕陽鍍上金邊的、熟悉的別墅區(qū)方向。
橘紅色的光芒溫暖而虛假,如同宋卿知臉上那層精心偽裝的、純良無害的笑容。
他邁開了腳步。
方向,是那個名為“家”的囚籠。
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灼痛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