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蕭璟玉擋劍身亡的那日,他幾乎一夜白發(fā),
甚至為了能再見我一面,
此后十年,他更是不理朝政、一心求仙問道;
人人都道太子妃是個好命的,
即使死了十年,也依舊讓太子殿下念念不忘。
輪回路上,閻王被他的執(zhí)念打動,特許我回人間與他團聚一場。
我醒來那日,他為我描眉,親自洗手作羹湯。
直到一位婢女將熱湯打翻在我手上時,
我看著這個與我有八分相似的女孩一時恍了神,
太子察覺到我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將女孩拉到他的身后,
“時月,雀雀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你不要為難她。”
我的心猛然涼了下來,像是被人迎頭潑了一桶冷水,
我勉強扯了扯嘴角,應了下來,
卻沒有告訴他,我這次回來,只有三日的時間。
01
我在街邊把玩那些小玩意兒時,蕭璟玉看著我,欲言又止。
“時月,府里有些事情要處理,你自己先逛逛好不好?”
他的話猝不及防。
我從一堆物件中轉過頭,呆愣的看向他。
“我……我回去把事情處理完,很快便回來接你?!?/p>
他摸了摸我的臉頰,像是在安撫。
“乖,等我回來。”
他不等我回答,便帶著侍衛(wèi)行色匆匆地離開。
留我一個人在原地拿著糖畫。
我記得,他幼時喜歡吃這個的。
我茫然地舉著糖畫,望向他離去的方向,呆愣了幾瞬。
想起剛剛,侍衛(wèi)在他耳邊低語了兩句,通過口型,我隱約能辨別出他說的什么:
“殿下,沈姑娘身體有些不適。”
他所說的有事,應該是回去陪那名侍女了……
反應過來后,我提著裙子追了上去。
可是他走得實在太快,我拼力擠著人群,卻跟不上他。
不過片刻,他和侍衛(wèi)消失在不知名的街角。
我死了十年,街上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毫無疑問的,我迷了路。
我只能靠著臨時的記憶,摸索著東宮的方向。
等我回家時,已經天色很晚。
蕭璟玉急匆匆的,像是要出門,
白日里將我燙傷的那名婢女追在他身后,手中那著披風。
“殿下,夜里涼,您……”
我迎面和蕭璟玉撞了個面,他見我回來,猛然頓住。
臉上帶著失而復得的驚喜。
他抱住我,聲音有些顫抖:
“時月,不是讓你等我回去接你么,怎么一個人走了?”
他的懷抱比十年前硬了幾分,卻是同樣溫暖。
可是無端的,我突然覺得心里有些不適。
或許是還沒有從他將我丟在街上的情緒中走出來,我掙開了他。
“我迷路了?!?/p>
我定定地望著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
蕭璟玉愣了愣,臉上隨即閃過一絲歉疚:
“都怪我,我……我忘記你剛醒來……”
“我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街上的?!?/p>
身后的那名婢女突然上前兩步跪了下來。
“娘娘,都怪奴婢白日里身子不適,殿下才不得已回了宮?!?/p>
“娘娘如果生氣,就請責罰奴婢吧,千萬不要跟殿下置氣。”
蕭璟玉訝然地看向她,語氣無奈又寵溺:
“你身子弱,這不怪你?!?/p>
說罷,他將那名婢女從地上扶起,兩人宛如一對恩愛很多年相互扶持的夫妻。
我被這一幕刺痛了雙眼,雙手尷尬的舉在半空。
蕭璟玉拍著沈雀的手,手指撫在她拇指的白玉扳指上,輕輕摩挲了兩下。
我的心臟驟然一緊。
那白玉扳指,是在我及笄禮時,娘親送給我的。
這枚扳指娘親親自打磨了數月,上面的所有的紋路都是她親手雕刻。
怎么會在她的手上?
我猛然攥住了沈雀的手腕,質問她:
“誰準許你帶這枚扳指的?”
沈雀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作勢又要跪下。
“怎么了,時月?”
蕭璟玉見我緊盯著它,便主動開口。
“我不知道你也喜歡,我再命人重新打一個?!?/p>
他一句話,便讓我僵立在原地,全身冰涼。
拿著扳指的手緊緊攥住,心中確實掩飾不住的失望。
眼淚不爭氣的落了下來。
什么叫不知道我也喜歡?
那明明是我的東西……
我怔怔地看向他,嗓子有些?。?/p>
“蕭璟玉,這枚扳指是我娘送給我的及笄禮?!?/p>
“你不會已經忘了吧?!?/p>
簫景鈺神色一愣,他連忙將沈雀手上的扳指取下來給我,安撫似的摸了摸我的頭:
“時月,別氣壞了身子?!?/p>
他是什么時候把戒指給她的呢?
或許是在某一刻,蕭璟玉突發(fā)奇想照著我的模樣去培養(yǎng)沈雀的瞬間。
可是直到后來,沈雀的一舉一動越發(fā)像我,
她模仿者我的喜好,帶著我的首飾,就像是與生俱來。
以至于蕭璟玉忘記了,那原本是我的模樣。
我沒說話,沉默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與簫景鈺團聚的第一日,我茫然地望向這府中的一草一木,
原來,他所謂的十年的執(zhí)念,竟是這樣的嗎?
02
第二日一早,沈雀便帶著一群人闖進了我的院子。
庭院的荷花池畔,她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像是想將我看個透徹。
終于,她開了口。
“你真的是當年的太子妃?”
我皺了皺眉,沒有回答她的話。
這個與我有著八分相似的女孩,她的一舉一動都透露著我的影子,
也無時無刻不在告訴我,簫璟玉,都做了些什么。
“賤人,你回來做什么?”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怒火搞得有些錯愕。
她的臉色青白。
“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懷了殿下的孩子!”
“如果你不回來,他會給我一個名分,我也會光明正大的陪在他身邊?!?/p>
“你知不知道,我等這樣的生活等了多久?”
她的話像是猝不及防的利刃,猛然刺入我的耳中。
心臟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抓住,壓抑的我喘不過氣。
我不可置信的望向她,久久回不過神。
“你跟簫璟玉……”
原來都有孩子了。
那他將我的身體放進冰棺,日日拭著我的靈位,念著我的名字,又是在做什么?
奈何橋畔,我聽著陰差帶回來的消息,遲遲不愿投胎,
才換來了重返人間的機會……
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起來。
沈雀望了我身后一眼,突然變了副摸樣。
她淚眼朦朧,像是我欺負了她一般。
“奴婢不該對娘娘不敬?!?/p>
“求娘娘饒命!”
說罷,她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落進了身后的荷花池里。
“娘娘,你便是這般容不下我?”
她落水之前呼喊出聲。
“雀雀!”
我身后傳來焦急地聲音。
轉頭望去時,蕭璟玉沉著臉色,手中的糕點被他隨手扔下,骨碌碌滾進了泥土地。
他毫不猶豫的跳進荷花池,
我望著地上那包桂花齋的糕點怔怔出神。
我沒有離世之前,最喜歡他們家的芙蓉酥。
等我回神時,蕭璟玉已經將沈雀從水中救了上來。
沈雀輕咳了幾聲,悠悠轉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跪爬在我的腳邊求我原諒。
“娘娘,奴婢知道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殿下。”
“但是,奴婢只是愛慕殿下,只是想陪在殿下身邊。”
“求娘娘給奴婢和腹中的孩子一條活路!”
她扯著我的衣角,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任誰見了,都會動三分惻隱之心。
蕭璟玉沉著臉,將沈雀扶了起來。
“雀雀,告訴孤,你怎么會突然落水?”
沈雀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見我看著她,瑟縮了一下。
“奴婢……奴婢腳滑……”
可是她這個表現,分明是我欺負了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蕭璟玉看向我的眼神逐漸復雜了起來,他低著嗓子,開口便是責備:
“時月,你以前不是這樣的?!?/p>
我看著面前的兩人,一個心思晦暗、一個黑白不分;
確實像是天作之合。
沈雀還在一旁磕頭認錯。
“是奴婢的錯,奴婢不該主動來招惹太子妃?!?/p>
“可是……可是奴婢在今早的飯食中驗出了紅花,這才一時糊涂……”
“太子妃要打要罰,奴婢都認,只求娘娘能饒過奴婢肚子里的孩子?!?/p>
我看著跪著求饒的沈雀,驀然笑了。
“我若是不呢?”
我臉上毫無認錯的模樣讓蕭璟玉的臉色越發(fā)陰沉起來。
“夠了!”
他攥住我的手腕,仿佛認定了是我的錯。
他眼睛中的責備像是一把冰刃一樣,刺入那顆跳動的心臟。
它猛然顫抖了幾下,逐漸冰冷,也逐漸喪失了生機。
嘴角牽出一抹嘲諷的笑,我看向蕭璟玉:
“蕭璟玉,我現在有些后悔回來找你了?!?/p>
“你就該守著那靈位……”
啪!
蕭璟玉的巴掌落在了我的臉上,打斷了我還未說完的話。
03
他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對不起,時月,我……”
“我只是一時情急?!?/p>
“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p>
蕭璟玉的聲音慌亂,他伸出手,想要觸碰我的臉,卻又在半空中停住,進退不得。
掩在袖口下的雙手緊了又松,有些發(fā)抖。
氣氛死寂了幾秒后,我猛然推開了蕭璟玉向我伸出的手,望向他:
“蕭璟玉,你不曾告訴我她有了身孕?!?/p>
既然如此,我又怎么會提前在她的飯食里放墮胎藥呢?
“我也沒有推她?!?/p>
說完后,我沒有再理會兩人變幻不停的神色,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從昨日到現在,蕭璟玉為了沈雀,一次又一次的站在了我的對立面。
那顆執(zhí)著了十年的心,似乎在這一絲絲真情假意中逐漸消散。
多少年來,我同他吵吵鬧鬧地長大。
幼時我賭氣扔掉他的課業(yè),他被父皇在風雪地里罰跪三個時辰,
最后連站都站不起來。
我哭著去找他,他卻伸手拂去我臉上的淚,聲音很溫柔:
“夏時月,你消氣了沒有?”
那年桃花開的正艷,他為了討我的歡心,跟別人打賭,
他說他一定會給我摘來全京城最高最美的花。
最后,花摘了下來,他也從桃樹上摔了下來,躺了三個月。
還有……
窗外一陣喧鬧聲打破了我的思緒,我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抬頭望去。
蕭璟玉帶著幾位下人,從院外走了進來。
他看見我,大步向前拉住了我的手,輕輕搖了搖。
一副誠心認錯的模樣。
“時月,你不要生我氣了好不好?”
“我今晚陪你吃飯?!?/p>
我扯了扯嘴角,帶著淡淡的情緒。
“不需要,你還是去陪沈雀吧?!?/p>
“她好像更需要你?!?/p>
蕭璟玉臉色一愣,旋即悶笑出聲。
“時月,你是不是在跟我賭氣?”
“你還是這樣,總說些氣話。”
說完后,他直接命人將食盒在桌子上擺開,從背后虛推著我坐下。
“我不走,我就要留下來?!?/p>
他的語氣跟十年前一模一樣。
以前他每每惹我生氣,便是如此,死皮賴臉的留在我身邊獻殷勤,直到我消氣為止。
他夾起一只水晶包,遞給我。
“時月,我親手做的?!?/p>
“你嘗嘗味道可與十年前有什么不同?”
看他這副模樣,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仿佛我又回到了十歲那年的夏天,少年翻過院墻,將一個食盒遞給我。
眼底帶著期待的笑意:
“時月,我親手做的,你要不要嘗嘗?”
我接了過來,將水晶包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沒有放花生?!?/p>
蕭璟玉的神色微鈍,眼神恍惚了幾分。
“你不是從不吃花生嗎?”
他的話脫口而出,讓我從幼時的記憶中徹底回過了神。
我從小到大,最喜歡在大大小小的飯食里放些花生。
心中像是堵了塊石頭一樣,悶悶的。
可我的心中也明白了過來,
是沈雀不吃花生。
他像是突然反應過來,語氣尷尬的向我道著歉:
“對不起,時月,我忘記了……”
“下次,下次我給你多放些花生?!?/p>
我將水晶包放下,搖了搖頭。
“不用了,蕭璟玉?!?/p>
沒有下一次了。
時間已經過了兩日,明日,我便要離開了。
回到奈何橋畔,重入輪回。
04
第三日,是我該離開的時間了。
可京城里突然起了些流言。
世人說太子妃死而復生,其中必有蹊蹺,說不定還是妖物轉世。
他們不敢鬧事,卻在坊間悄無聲息的流傳著。
連帶著,府里的下人也開始小聲地議論。
蕭璟玉將一碗符水端到我我面前時,我頓了頓。
握在扶手上的雙手緊緊攥起,指骨因為用力而變得發(fā)白。
正廳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
“蕭璟玉,你把我當什么?”
他自己曾經求神問佛十年,夜夜枯坐到天明。
他說,只要能再見我一面,即使耗上三世福緣,永墮畜生道。
他也在所不惜。
可是,在今日,他將一碗符水端到了我面前,似乎也認定了我是什么妖邪。
他的眼神有些躲閃,不敢直視我。
“時月,我當然知道你是無辜的,可是……現下流言四起?!?/p>
“我也沒有辦法?!?/p>
“雀雀說了,只要喝了這符水,再在祭壇上忍過三日,便可驅邪。”
“屆時流言自會消散。”
他身后的沈雀應聲跪了下來。
“是奴婢冒犯了娘娘,只是,奴婢也想為殿下分憂。”
“奴婢想著,娘娘應該也不忍心看著殿下困擾。”
一句話,便將我架在了那高臺之上。
然而肉體凡胎,在丹火制成的祭壇上連待三日,怕是燒不死,也被嗆死了。
他倒是真的相信了沈雀那不會傷及身體鬼話。
我看著他,那雙眼睛我惦念了十年,
卻在此刻,他變得陌生起來。
看著看著,我忽然笑了起來,心頭帶著濃濃的苦澀。
反正,今日就要走了,不是嗎?
既然如此,那還顧忌這些做什么。
我閉上眼睛,不再去看兩人一唱一和的模樣。
“好,我聽你的。”
……
大火在我的身體周圍灼燒著,升高的溫度讓我逐漸開始不適。
透過火光,我好像看見了蕭璟玉緊皺的眉頭;
在他的身邊,是沈雀滿意的神色;
以及,所有都在等著我被驅邪的眾人。
他們全部望向我,像是在等待一個足夠讓他們滿意的結果。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被那煙霧嗆地猛咳。
蕭璟玉反反復復地跟我強調,祭壇只為了驅邪,不會傷我分毫。
可是在我回來的這三日,他每一個在我和沈雀之間做出的舉動,都在傷害著我。
他也不知道,我今日就要死了。
我嘆了口氣,或許,沒什么值得留戀的了。
奈何橋畔,我遲遲十年沒有投胎,也在苦苦等著那個能再見到蕭璟玉的機會。
我這次能回來,不僅是因為他的執(zhí)念,
更是因為我的。
可是現在,知道這場夢醒來,我只用了三天。
一陣風吹來,祭壇周圍的火勢蔓延,漸漸波及到了我的裙底。
帶著劇烈的疼痛。
恍惚中,我好像看見蕭璟玉朝我跑來的身影。
他臉上的悲切,就像我第一次死在他懷里時的模樣。
我閉上眼睛沒有掙扎,任由火勢覆蓋了全身,漸漸模糊了意識。